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名家访谈

马原:这20年,我没有一刻不想回来

  上世纪80年代,那个叫马原的汉人开始写小说。《冈底斯的诱惑》《拉萨河的女神》《西海的无帆船》《虚构》《上下都很平坦》等对当时的文学界产生了深远影响。先锋小说风生水起,小说开始了新的“实验”探索,用马原的话说,“那一时期,中国文学进入了黄金十年” 。上世纪90年代初,马原的创作戛然而止,作为小说家的他自此远离了公众视野。

  这一别,就是20年。

  2012年5月,马原回来了,带着他的新作《牛鬼蛇神》。谈起这漫长的休止,马原自比是一个手艺人,突然有天就丢失了写小说的手艺,“它丢得突如其来,正如得到它时那么突如其来”。此时,他由衷地感激一种神奇的力量让他重新掌握了写小说的手艺,他说:“这20年,我没有一刻不想回来,不是所有人都能在一生里两度成为小说家。”

  记者:《牛鬼蛇神》出版以来受到了特别多的关注,为什么在停笔20年后又开始写小说?

  马原:我是个职业小说家,这一辈子做过很多事,比如做房地产、当导演、老师之类,但我最在乎的还是写小说,这是我最得心应手的事。我不希望就这样把小说扔了,尽管这些年没能写出一部小说,但其实这20年我没有一刻不想回来。但写作是艰难的,有时你会遇到瓶颈、障碍,无法向前迈步,我尝试过许多次都失败了。这次能回来是莫大的幸运,我居然一而再再而三地跨过了写作障碍,居然走过来了。

  写小说曾是我安身立命的手艺,我在把它丢了20年后又捡回来了,我觉得特别幸运,这种开心不可名状。对手艺人来说,恢复了手艺就意味着生计重新有了保障,生命得以有效延续。不写小说时,“小说家马原”是个空荡荡的名号,今天他又恢复到“小说家马原”这重身份上来,这是最重要的。

  记者:既然“小说家”是你最看重的身份,当年为什么说不写就不写了?

  马原:我写小说从量的减少到最终停下,大概有几年的过渡。1988年创作状态还行,到1990年已大不如前了,最后一篇小说大概是在1991年。从1989年开始公众忽然对小说不关心了,这和之前的文学氛围相差很大。上世纪80年代是特别适合文学的年代,有太多人都在读小说,那时我们去大学讲课真觉得自己是英雄,觉得自己的劳动得到了充分尊重。但之后,人们确实忽然对小说不关心了,我不愿为不专注的读者写作。优秀的小说家在写的时候一定是全力以赴,发现你的读者对小说漠不关心是件让人沮丧的事,文学已经边缘化了。

  再就是我前面说的写作遇到了瓶颈。我对写作要求很严,有天突然发现写不出好小说来了就决定不写,其实很多人迈不过这道坎儿,比如海明威、茨威格、三毛。至于原因没法解释,好像有天某尊神突然把我的主神经抽掉了,在我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的时候就写不出来了,写小说的能力丢得那么突如其来,正如它来得那么突如其来。是我的知识、想象力、逻辑、正常的思维不在吗?我的手在、眼睛也在,可就是写不出来,没有办法。

  记者:2001年你公开说“小说已死”,当时王蒙说“是马原的小说死了”,你为什么这么说?

  马原:我说“小说已死”时已在大学当老师了,开始认真看小说的处境。2001年电脑普及,传统纸媒向屏显过渡,纸本阅读式微,而小说刚好是由纸媒承载的。在这种情形下,我提出“小说已死”是说“传统意义的小说已经死了”,即小说作为公共艺术的历史已经结束,它们走进了一个新的境遇——博物馆艺术,就像话剧、诗歌一样,在极小范围内传播、或者在特定场合使用。

  网络当道,却并没有诞生新的叙事文本,你能说微博这种叙事文本是“新小说”吗?能说痞子蔡的聊天室记录体小说、郭敬明的作品是真正主流的小说吗?他们可能有自己的方法论,但也没有形成新的小说(传统意义上的小说)。我坚持把经典意义的小说和流行的叙事文本分开,它们是不同的。而且我坚信,经典长篇小说特别不适合在屏幕上阅读和创作,在屏显上看长篇完全是酷刑,连读都不适合,更何况写?网络新媒体势必带来新的叙述,但这种叙述尚未诞生。今天一本纯文学作品能卖出5万本就是畅销书了。小说没死吗?小说没进博物馆吗?所以我现在基本还是保留这样的观点,作为经典意义的、大众的、公共的小说已经死了,它已经变身为博物馆艺术的小说。

  记者:积累这么多年后写出的这部《牛鬼蛇神》究竟要表达什么,试图传递给读者什么?

  马原:小说叫《牛鬼蛇神》是因为两个人物一个属牛、一个属蛇,属牛的敬鬼,属蛇的敬神,他们都有原型,刚好又有“牛鬼蛇神”这个词,这都是巧合。小说实际上就是两个男人的故事,“文革” 的11天大串联经历是中国式的哈克贝利·费恩历险记,两个小孩子到各地游走,他们最初的入世经验自那次相识开始,从此走上了各自的人生之路。

  小说中有许多关于人类及与人类相伴的神秘力量的故事,这是我对人与自然、人与神秘力量的关系的思考,对生命传承的秩序、神秘生命的认知。生命中许多“神迹”和“神奇”让我景仰,我深深敬佩造物的伟力。我希望每个人都能回到事实、常识层面去讨论问题。

  我希望读者、这个社会能恢复自我检视的能力,过度的城市化、资源的滥开滥采对地球造成了严重的戕害。一切都以钱为标尺,娱乐化阅读成为潮流。谁才是这个时代最有智慧、最值得尊重的人?除了膜拜财富,我们是不是能拨出一些空间给财富以外的另一种智慧。当然小说家能做的有限,写书首先是自我净化,生存在这样的环境中,妥协是难免的,但也要有自己的立场、态度,我的写作实际上就表明了我的态度。

  记者:现在整个文学环境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和20年前写西藏题材的小说相比,写《牛鬼蛇神》时你的小说观有没有什么变化?

  马原:从这部小说开始,我的写作进入了一个新回合。这个回合中,读者看到的小说一定是包涵着生死命题的,我开始关心生命、人类的弱点,希望把这些弱点写出来,让读者通过我的小说看到这些弱点,多一点自我反省。

  《牛鬼蛇神》回到了哲学中关于人类的三问“我们是谁,从哪里来,到哪里去”。我要探讨生命究竟从哪里来。人类对地球做出了巨大改变,但人类可曾创造过一个微小的生命?生命之谜是无解的,到今天任何科学都无法清晰阐述。这就是我关注的:我们从哪里来,生命从哪里来?

  不管我承不承认,这部小说都是一部哲学小说,其中有那么多对科学的讨论和质疑,它已经完全有别于我上世纪80年代的写作了。上一个回合的写作我完全把哲学赶出了小说,不要归纳、摒弃意义,但这一次我在每一卷的第0章都专门探讨哲学问题,那两万多字让整部小说读来都像在讨论哲学命题。

  记者:有人觉得这种安排有些过于刻意,好像就是一个故事和一篇论文,为什么会拿出那么大的篇幅来讨论哲学问题。

  马原:以前我一直提倡把哲学和思考赶出小说,现在却主动探讨,这与我生了一场大病有关,严格来说我现在也是个病人。疾病让我面对的不是痊愈,而是生和死,这时候不要说小说家,每个普通人在直面死亡时都是哲学家,他们考虑的问题一定是生死这类哲学问题。一个病人同时是哲学家,一个哲学家的叙述不可能没有哲学命题、哲学问题。因为他关心的是生和死,这种关心渐渐由个人扩展到所有人,对生与死的关心就变成了一种关怀,这关怀背后一定有种强大的力量,我把它称为大爱,那时候你突然觉得特别爱人类,关心人类。

  记者:你在小说叙事上的探索影响了许多人,这部小说在艺术形式上有没有新的探索、发现?

  马原:小说是一种方法论,所有的故事都被写过了,再讲只能是通过不同的方法赋予故事不同的内涵。这部小说在形式上有没有新的探索要留给读者、评论家去发现。当年吴亮提出“马原的叙述圈套”影响很大,但其实我的小说不止关注形式。有个朋友说当时把我的小说定位为“形式主义”,他觉得很不忿。其实,我小说里探讨了许多宏大的、形而上的主题,但确实可能比较小众。世界一直以它本来的样子存在,只是人们的关注点不同而已。

  记者:对于这部小说能听到各种评价。比如格非、韩少功等说这是部难得的好小说;但也有人批评马原的归来没能带来新鲜的东西,故事远离了当下和人群,那些纯粹的论述打乱了叙事节奏等。你怎么回应这些评价?

  马原:至今我听到的最高褒奖是认为我今天的小说和当年是“无缝对接”,这就是说我现在写的和30岁时候基本没差别,许多话都是老朋友、老读者说的,他们有些爱屋及乌,我把它们当作鼓励,常提醒自己要自知。读者的期待和落空是件见仁见智的事情。实际上任何一次阅读都有建立期待、拆除期待的过程,有些评论文章因为没读过,所以我没法直接回应。

  关于脱离当下与人群。我的小说一直都是写当代的,还真没写过古代或是年代不详的故事。我写的全是眼下,我和我周围的人的故事,只是每个人对世界的切入点不同,我不关心今天的西藏有了易拉罐、八角街改了名,我写的是亘古以来的西藏。这个世界永远都是见仁见智的,每个人从中看到不同的东西。小说家应该有两种,一种小说家的功能正逐渐被电视剧编剧取代,还有一部分小说家则关心世界中那些不直观的、绝对的、形而上的部分,这些小说家不必跟生活近距离接触。

  关于从第三章到第0章的结构安排。有读者不喜欢第0章的论述,那是我为了归零刻意为之,这样读者可以少走弯路,对汉人来说“零”就是没有,我在暗示读者到此可以跳过去不读。我总不能在小说里标上“此处可以不读”吧,那也太跳脱了。关于论述打乱叙事。这是我小说一以贯之的方法,我就是喜欢布莱希特的间离方法,写着写着就突然跳出来说“我写着玩儿呢,你别当真”,我不喜欢斯坦尼斯拉夫斯基,不喜欢把读者拉进来,让他们身临其境,跟人物同呼吸共命运。其他小说是用直接间离法,这部小说是间接间离法。但因为听到了质疑,我和出版方商量能不能再出一个版本,把每卷的第0章拿掉,给那些不希望在我小说里看到哲学思考的读者一本干净的、纯粹的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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