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名家访谈

格非:先锋概念已经解体

  “谈先锋,当年首屈一指的是马原,他在文体上陌生化的效果是清晰的,是完全独创、激进式的写作。最让人迷恋的是当年先锋作家的写作姿态和时代的紧张关系。现在这个概念已经解体。”

  “数字或纸质出版,如果耗费太多的心思,对我来说得不偿失。不在于损失,而是感觉好像受了蒙蔽。有些出版合同中隐含的条款是霸王条款,让人有种被愚弄的感觉。所以数字版权、影视改编权我一般不出让。”

  “鲁迅说希望是靠不住的,但接受绝望同样也是一种虚妄。因为绝望也是靠不住的。我赞同卡佛的看法,一个人既不应该有希望但是也不能绝望。康德说,只有把希望放在括号里,才能够真正审视绝望。反过来说也一样。”

  格非,1964年8月生于江苏丹徒,1981年考入上海华东师范大学中文系。文学博士。现为清华大学中文系教授,博士生导师,主要从事小说创作和文学研究。代表作有长篇小说《人面桃花》、《山河入梦》、《春尽江南》等;短篇小说《迷舟》、《青黄》等;论著有《文学的邀约》、《小说叙事研究》等。

  先锋或现实

  当我们谈论格非,总免不了会提到“先锋”。对于上世纪80年代中期风靡文坛的先锋作家,我们记忆犹新,他们除被称为“先锋五虎将”的马原、余华、苏童、格非、洪峰外,还有莫言、孙甘露、北村、残雪……时至今日,他们中有的仍执著于文学,有的已弃笔多年。

  读书报:“先锋”概念的提出,是滞后于文学创作的。

  格非:“先锋”的概念非常混乱。谈先锋必然谈到先锋的对立面,即现实主义。我不太同意把文学截然分为先锋、现代或传统,从学理上很难做这样的区分。我们可以从另外一个角度谈,从整个传统文学内部发生的变化谈。我比较看重写作如何去利用既有的资源,而不是考虑什么是先锋或现实。

  中国现代文学受西方影响极大,我们应考虑的是这一影响中出现的写作方法、修辞方法,使中国作家的创作有了一种“他者”的视野。如果作品不能有陌生化的效果往往就会失败。文学本身就是对现实陌生化的结果。写作对作家自己的经验来说,也是处理陌生化的过程。

  读书报:您对当年的先锋作家怎么看?

  格非:要我谈先锋,当年首屈一指的是马原,他在文体上陌生化的效果是清晰的,是完全独创、激进式的写作。当年一直在探索先锋性的重要作家还有很多,我个人也在这个群体当中。如今,余华和苏童这些年很少像1980年代那样在文体上进行特别大的探索,转而在文学内部进行变革,并试图重新整合既有的资源。在过去,余华的实验本身质地感非常强。其实,他的实验性不像其他几位那么外在,那么形式主义。苏童的实验也一直相对比较温和。倒是北村的先锋性没有引起足够的注意。

  我觉得文学界,大家都在谈先锋小说,但很少有学者对不同作家的文本实验脉络做清晰的研究和梳理。

  最让人迷恋的是当年先锋作家的写作姿态和时代的紧张关系。现在这个概念已经解体。马原的创作也发生了很大变化,原来他作品中的先锋性很迷人,有方式、有手段,对生活的感受性也很丰富。另外,他的作品从流行文学中也吸取了很多养分。《牛鬼蛇神》在文体上保持了先锋性,内容从文体学上讲也很有意义。

  签约时划掉数字版权

  20世纪90年代初电脑刚开始流行的时候,格非加入“换笔”大潮,成为第一批装电脑的作家。写论文、随笔,浏览信息、通信……除了小说,格非的很多事情都在电脑上完成。身处紧张的写作状态,他可以点燃一支香烟,对着稿纸,在烟雾袅袅的缭绕中任笔下的人物驰骋在想象的空间,电脑不能给他这种悠闲的感觉。多年来,他遵循海明威的教导,总在写作最顺畅的时候,心情愉快地停下手中的笔,第二天再信心十足地开始新的创作。而有的作家,总要写到筋疲力尽、写不下去时才停笔,这样的写作,次日面临的将是停滞的、艰难的开始。格非说,难题要在工作中克服。他希望自己永远保持流畅、稳速的写作节奏,也从来没想过要过渡到电脑写作。

  读书报:您有博客或微博吗?您会利用网络做些什么?

  格非:博客和微博都是朋友帮着做,有新书出版时发布一些信息。我发微博的数量很少,倒不是对微博有看法——我也喜欢看别人的微博。但是写作者有个忌讳,好不容易有想法,在脑子里变化、酝酿,才能构成写作的动力。如果常发微博,这些想法释放掉就没有力量了。当然微博上也可以发表日常生活等一些轻松的内容,但这是我不习惯的事情。所以我不会想到通过微博去表现什么。

  读书报:网络带给您什么?您关注网络文学吗?

  格非:网络带来的资讯是其他方面不可想象的,很多朋友发来一些关于社会、政治、思想的讨论,让你注意某些文章,带来很多信息和资料。清华大学图书馆有丰富的馆藏,和国外图书馆也有合作,如果你英文好,可以直接在网上浏览作品。我很少主动在网上阅读小说,主要是视力不如以前,有朋友要求我才会去看。

  读书报:您的作品有电子版吗?和出版社签约的时候,是否会注意数字版权这一方面?

  格非:作品的数字版权我一般会拿在手里,很少出让。现在网上的转载,大部分没有授权。最近有朋友说,我的作品在网络上传播很多,正帮我清理这些没有授权的电子版。数字版权在未来肯定会很重要,我的作品在电子媒体上不会成为点击率特别高的作品,但肯定会有喜欢她的读者。

  我是被动的人,不会主动推销自己。数字或纸质出版,如果耗费太多的心思,对我来说得不偿失。不在于损失,而是感觉好像受了蒙蔽。有些出版合同中隐含的条款是霸王条款,让人有种被愚弄的感觉。所以数字版权、影视改编权我一般不出让,翻译也不轻易委托,因为他们未见得是成熟专业的出版机构。这样我心里踏实、干净一点。

  《隐身衣》:把希望放在括号里

  习惯上,格非被评价为是转向“现实主义”创作最为突出的一位。但是在《江南三部曲》之后,他的《隐身衣》(人民文学出版社)又呈现出某些“先锋”的特质,迷幻、神秘,以及哥特式的叙述方式。

  读书报:很多人都关注到,《隐身衣》的写作有哥特小说的特质,所以大家说,作品又有回到先锋的意味。

  格非:《隐身衣》的写法有点不同。为了达到我要描述的结果,运用了一些手段,有一些陌生化的方法,包括语调的安排。运用音乐知识和器物名称等插入式、议论性的内容。这是我故意安排的,这样的内容,尤其是“物质性”的内容,在现代小说里是被鄙视的。

  读书报:为什么要用《隐身衣》这个题目,令人感觉到深深的绝望。但是小说结尾,依然有光明的尾巴存在。

  格非:在《野草·希望》中,鲁迅多次重复:“绝望之为虚妄,正与希望相同”。鲁迅说希望是靠不住的,但接受绝望同样也是一种虚妄。因为绝望也是靠不住的。鲁迅在思考这个绝望的时候,实际上并非排斥希望,而是将希望寄托于一种未来的“意向性”。或者说,希望实际上是一种意志。我赞同卡佛的看法,一个人既不应该有希望但是也不能绝望。康德说,只有把希望放在括号里,才能够真正审视绝望。反过来说也一样。

  小说原来的题目是《浮生余情》,朋友说像日本小说,我还是很听劝的,而且小说中也确实写的是隐身的人,“隐身衣”也在小说中出现过。

  读书报:《隐身衣》之所以让人感觉绝望的一点,是世上最可依赖、最可信任的亲情也荡然无存。

  格非:你必须把通常意义上对姐姐的理解放在括号里,你要审视什么是“姐姐”,就要首先摆脱传统伦理关系这样一个束缚,将所谓的天然“亲情”暂时放在一边,这时你能发现,《隐身衣》里的姐姐也有自私的一面,有复杂的让你害怕的一面。但这并不意味着要把括号里的东西去掉。她虽然自私,但毕竟仍有传统伦理中姐姐的一面,仍然会对你好。我对希望和绝望的看法,也是对中国人的看法。

  因为三部曲的整体性,写《春尽江南》的时候有一种惯性思维,保持了社会批判。《春尽江南》写得也许太悲伤了,我重新考虑希望和绝望,想回到“既是又非”的立场,在希望和绝望之间让普通人出现,他的身上充斥着希望和绝望,这个人是隐身人。

  读书报:您关注普通人的生存状态,也反思知识界令人忧虑的状况。

  格非:人都有“份”,要守住这个“份”。我们都是最普通的人,都是经受日常生活煎熬的人,这些都是写作中的重要资源。如果你是名人,现实的东西就进入不了心灵深处。属于你生活中的这个“份”轻易越过了,成了名人,有官僚的保护,生活到处有捷径,事先把危险排除掉,生活就被掏空了。文学就是解决难题的。这一点装不得。托尔斯泰遇到的难题不多,只是持续在反思:我是要过安全的生活,还是要真正的、有危险的生活?托尔斯泰一辈子没有消除这种痛苦,这就是他写作的内核,没有得到化解,反而成为写作的原动力。

  读书报:“你已经知道了,我是一个专门制作胆机的人。在北京,靠干这个勾当为生的,加在一起不会超过二十个人。”小说开头就这么交代,《隐身衣》的写作可以算是专业写作,音乐知识的丰富让人大开眼界。当代小说中似乎第一次把这么多的音乐元素运用到创作中。音乐在小说中还承载了什么?

  格非:重要的不是音乐。这些知识在小说中承担的功能是聆听音乐的器材,是物质性,我把物质性引入小说。今天的小说会把物质性作为附庸。我不是死搬硬套,而让叙事和音乐知识融为一体。对完全没有音乐知识的人来说,可能有些障碍,对发烧友来说,这些内容都是常识。

  写古典音乐不是要大家喜欢音乐,不听也没关系。现在社会里很多人把全部目标放弃了,在小的爱好里建立新的世界,并且成为信仰。

  小说中的主人公不断地换喇叭、换功放,给自己制造某种幻觉。这是发烧友的通病。小说中有两个含义,好的一面是生活中还有温暖和美,坏的一面是麻醉剂,把大的目标放弃了,重新回到小的世界。比如养花,作为情趣无可厚非,如果除了养花什么都不干,就成为“御宅族”。我在小说里对此进行了批判。这里有一种温暖,也有更悲伤、无奈的东西。

  读书报:近年来越来越多的非职业作家,拿起笔来写他们熟悉的领域,比如医生、房地产、城管甚至汽车修理行业都有相关的小说出版。《隐身衣》对于音乐的描写之专业,也被冠以“行业小说”之称。

  格非:社会分工越来越细,对于好作家来说,应该对所有行业都了解。巴尔扎克写裁缝、写银行家、写流浪汉,他的小说写了几百个人物,什么都会写。对于好作家来说,最好对行业共通的东西有所了解,同时,要有抽象的、哲理性、超越性的思考。如果故事发生在银行,不可能只写银行家,还会写到银行家所处的社会、所经历的爱情、写他接触的不同的人。好作家应该知人论世,不能局限于某一领域。

  读书报:小说中处理比较“生猛”的地方,是丁采臣的女人,那张被钢刀深深刻过的脸,留下横七竖八的永久刻痕。这个由美变丑的女人,是否也是对世界“美就是丑”的一种反思和审判?必须要这么处理吗?

  格非:有个朋友看完初稿给我来电话,说你一定要改,要不就不理你了。改了可能是另一个效果。这个小说里需要狰狞的东西。生活中有很多这样的人,我们完全鄙视、无视他们。从网络上也可以搜到很多这样的图片。这样的人为什么不能出现在我们生活中?

  现在社会中出现了很多人造的美女,一钱不值的美,成为“时尚”的恶俗之美。我对恶俗的东西非常厌腻。因为,我们被这样的恶俗情调包围,令人窒息,没有办法欣赏被禁锢的美,不能欣赏真正有质地的东西。一个女孩的脸被划,仍是有质地的,我们这个社会需要有质地的东西。我当时构思的时候就是这么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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