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名家访谈

马原谈新书《纠缠》:不愿对现状视而不见




当代著名作家马原,最新长篇小说《纠缠》由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出版,近日新鲜“出炉”。这位先锋派的开拓者之一,其著名的“叙述圈套”开创了中国小说界“以形式为内容”的风气,新书中却结结实实地接了“地气”,写了一个关于遗产分配的纠缠故事。

  如果把今年来一批成名于上世纪80年代,在当代文坛已拥有经典化地位作家的新作拿出来看,你会发现以前一个不那么直接的主角正在登场,它就是当下现实。

  如余华的《第七天》,在保留其荒诞和黑色幽默特色的基础上,被称为离现实“零距离”,甚至还引发新闻串烧批评。方方的《涂自强的个人悲伤》,干脆把笔触落在“蚁族”身上,写一个农村草根青年在城市的命运,主人公的名字也颇具寓意。贾平凹的《带灯》以一位基层维稳人员为主角,通过她带出当代农村生活的方方面面……直到现在的马原。

  故事是这样的:姚清涧老先生留下遗嘱,将存款和房产变现捐赠母校檀溪小学。其女姚明和其子姚亮执行遗嘱过程中却遇到了种种繁难——晚辈对捐赠的不解;经办机构官僚主义的刁难;辨别找上门来“同父异母”哥哥的真伪;檀溪小学校长力拒将捐赠房产变现等;同时姚亮因在房产证上写了儿子名字陷入可能被要求提前分割房产的窘境,姚明也面临房产受前夫觊觎等麻烦……

  在接受北京晨报记者专访时,马原对名家直面当下现实的回答,颇具代表性。无论是其现在的生活状态,还是为何写这一题材的动因。

  他说,他现在在山上过着出世的生活。住在西双版纳机场20来公里,海拔1600米的南糯山上。几年前他曾被查出肺部有肿瘤,但现在他整个人结结实实的。他住在哈尼族人的寨子——姑娘寨里,是那里的荣誉村民。在那里想要办这么几件事:第一希望建一个“马原书园”,把跟文学文化相关的东西带到大山里去。还希望编写一套关于勐海县的史志类的书籍。以县域为单位,以自然为主,书写它的动物和植物。此外希望写两本人文类书籍,关于作为主要产地的勐海的普洱茶,还有一本勐海童话。

  然而,在找到“桃花源”,归隐自然,似乎实现了中国文人向往的生活方式的同时,他仍旧写了这本《纠缠》。“虽然我找到了我的桃花源,但我还是愿意去正视我作为一个人,我的生存现状。我爬到山上去,我也得面对它。”“这也叫你郁闷,那也叫你郁闷,你最后回头觉得,我还就真把这些郁闷写写。我猜他们可能也是这样。不愿意对现状视而不见

  北京晨报:其实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您已经过上了中国文人向往的田园生活,那么这部新书为什么这么“纠缠”呢?

  马原:这一个题材集纳于去年上山之前,眼下除了读者看到的《纠缠》,我有计划想写“形而下三部曲”,过去我是偏“形而上”。“形而下”就是把中国的现状,那些有些可悲的,无论环境、无论交通、无论空气和水,还是人伦秩序,这些最基础的东西出现的问题写一写。这本书讲的是一个遗产的再分配,这也在传统的人伦秩序当中,是不是有点礼崩乐坏我不知道,但我们今天遇到太多问题。桥塌了,是人伦秩序崩塌了。

  还有我们现在人尽皆知的“口号”,比如不想当老板的员工不是好员工、出名要趁早、时间就是金钱……这些糟糕透顶,急功近利却得到普遍认同的口号。虽然我找到了我的桃花源,但我还是愿意去正视我作为一个人,我的生存现状。我爬到山上去,我也得面对它。我作为一个人文领域的从业者,我还是不愿意做哑巴,不愿意视而不见。

  来源于很多人的纠缠

  北京晨报:您书中有一些细节很细致,确实有纠缠不清的感觉,比如女儿去开证明,证明是已经去世三年的母亲的女儿,碰到很多困难,还得四处托人。这本书的故事,是有生活来源的吗?

  马原:这是朋友给我的故事,故事本身很精彩。有个题记,给我的好朋友田地。他给我讲了个故事,我觉得有趣。故事中所涉及法律、程序的细节,我也找专家咨询过,有专业的朋友们在支撑着这个故事。同时这个故事不完全是田地的,我们每个人都经历过。我们这辈人,完成自己的财富积累,又面临父母给我们的遗产,过去我们没有进入财产社会,现在刚刚进入,发现萌发出无比多的烦恼和纠缠。很多朋友的故事、各种各样的集纳,才有那么多丰富的情节和细节。当然还有一个小说家丰富的想象提供的东西,不是在你的触觉、嗅觉范围内诞生的,是在头脑里诞生的。

  ■纠缠

  从无产到有产的乱套

  北京晨报:书中展现的人在整个遗产再分配过程中的心理活动很有意思,比如在渴望财产的同时,还有人情、伦理等矛盾。

  马原:书中不仅是人和钱的关系,还有各种关系。亲情、友情、贪欲、觊觎……现在为什么一些老板成了超级明星,就是受到一些人爱财的觊觎,希望看到一些发财的故事。这是各种各样,形形色色关系的小说。比如受捐赠的那个小学的校长,程序还没走到他,他就觉得这钱跟他有关系,自认为自己是当然的主人。还有主人公儿子的妈妈、主人公的前妻出来掺和,其实主人公父亲的遗产跟她有什么关系?但因为她儿子的利益跟她有关系。每个人都认为自己跟这个财产有关系,把局面搅得特别乱,实际上这个情形现在在我们的生活中已经大量出现。

  我们少年时代,是无财产时代,现在则是有财产时代,我们就突然乱套了,原有的人伦秩序都在崩解或在崩解的边缘。

  北京晨报:同时这个故事也展现了社会服务系统的一个侧面,比如办这个遗产处理的事特别复杂,社会各环节对这个情况处理能力比较差。

  马原:因为原来没有这个事情,就没有关于这个事情的秩序。但在新的秩序建立时,很多东西处于边缘。新的秩序,法律法令不能全面笼罩,出现了这话这么说也行,那么说也可的状态。比如主人公的父亲姚清涧没有去处理、终止他去世妻子的社保,从法律上来说,他就是贪占了,国家的钱流到你个人账户上。但是这个老人碰都没碰过这个钱,没理过这个账户,想都没想过这件事,这又是事实。致使里边的事情,特别有弹性,不是非黑即白。

  人伦秩序正在崩塌?

  北京晨报:其实这也反映出大家对于财产的态度还需要不断进步。小说中姚清涧还立了遗嘱,其实现实生活中很多人都没有遗嘱,儿女争财产打成一团。

  马原:打成一团的太多了。姚清涧还是个知识分子,有一点法制概念,所以他立了个遗嘱。把遗产捐掉。他全是好心,但给儿女添了多少麻烦,同时也是好心办了坏事。父子、母女、兄弟、姐妹,为了钱大打出手,对簿公堂,我们每天都能看到。正在崩塌的人伦秩序,肯定是这个故事的主旨,这就是我们今天的现状。

  让看小说的人端详自己

  北京晨报:您有没有要呼吁大家注意些什么?

  马原:没有。我一介书生,不去试图改变世界,第一没有能力,第二事实上也没有这种习惯。没有社会批判的欲望和能力,因为久而久之你发现根本改变不了什么。你连老婆孩子都改变不了,怎么去改变世界?但是我愿意的是,因为我知道人都有照镜子的本能,看到水面要端详自己一下,既然如此,我能做的事情是希望看我小说的人像照镜子一样,看了各种可能性时,面临自己或长辈遗产再分配时,有一个参照系,有一点心理准备,想想这个事我碰到了怎么办?

  ■现实

  小说家也要走出象牙塔

  北京晨报:这一年来,成名于上世纪80年代的传统文学名家作品,不少在涉及中国当下现实,而这些题材并不是您这一代作家经常书写的。有人说是现实“倒逼”作家去写作。

  马原:这个情形,说倒逼,是有道理的。到这个时候,生活出问题了,小说家也要从象牙塔里走出来。就像我过去,我不关心形而下,关心形而上,寻常的爱恨情仇我写的不多,因为我觉得形而上更有意思,更宏观,更有涵盖性。形而上可能一个寓言,就能说很多事情,但形而下说了很多,到了抽象的时候,就那一点点事。但是,今天的生活,让我们回到形而下。

  就像我的生活,受到影响了。我在上海好好的,我家里也没有癌症家族史,我性格也不抑郁,我为什么肺上就长了个瘤呢。那肯定是我生活的环境出了问题。那我就只能离开这。跑到海南去,现在又跑到云南去,寻找没被污染的环境。我过去的生活,依照形而上的方法论,但我今天的生活,形而下的东西带给你的冲击比原来形而上带给你的意义更大了,所以你就会去关心这些。比如你买了个东西,1000元,出去一问,才20元。你发现传统的很多尺度、秩序都出了问题,都靠不上了,新的秩序与你原来认为的有太大落差。就像说不清道理了,怎么说都说不通,没办法,只能回过头要形而下。你原来没想过,没概念,过去有基本诚信,现在没有了。这也叫你郁闷,那也叫你郁闷,你最后回头觉得,我还就真把这些郁闷写写。我猜他们可能也是这样。

  不同作品就是萝卜白菜

  北京晨报:但也有一些评论,说您这一批作家,写当下,因为太贴近,失去了自己以前的东西。原来文学美学上的东西消失了一部分,作品受到批评。

  马原:看一个作家要看一生,一个作家一本书出来,有点变化,或者说质量有起伏,很正常。现在已经有人说了,马原一形而下,就不是马原了。但这不重要,每个人一生要写几十本书,萝卜白菜嘛。给爱看的人看,我从来不设定特定的人群。有人说看了以后还是喜欢你以前的小说,也有人说你以前的小说云山雾罩,这次总算看明白了,怎么说的都有。吃菜吃不同的菜,写东西也可以写不同的。写形而上,享受的是哲思,写形而下,享受的是快感,想笑就笑想哭就哭。

  今后还会回到“形而上”

  北京晨报:那么您这一代作家的现实书写,会不会带来更大的影响?

  马原:我不会长期扎在这里。我把这些扫一下,感触、释放、思考过去了,就还会回到形而上。我这个系列可能还会写“中国病了”,但下一个系列我想写童话。一个个体作家一时的形而下的关注,我个人以为无碍大的文学思潮。也许彼此有一个交互,如果2013年,当年的主流作家们好像不约而同地关注民生,这是偶然。因为他们一生关心的大势不会变。

  某个时间点,忽然有几个人“凑成”了一圈,从写作的大的时代我们是一拨人,是主将,今天又都还有写作的热情,但这些作家,跟郭敬明、韩寒,以及那些更新的玄幻作家,销量没法比。所谓的主流作家,并不是市场化的主流。就算我们这几个人的书卖了几十万册,有几百万读者看了,可这在我们整个的人口里,占得太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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