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洁:虽文字激烈但内心豁达
前不久,获得两届茅盾文学奖的著名作家张洁推出了随笔集《流浪的老狗》,76岁的她在书中分享了自己近年来国外穷游的经历。远在美国的张洁接受了本报专访,一向快言快语的她曾说“人和人之间是不能沟通的”,她称这是出于对文字的敬畏,也因为自己常被人误读。张洁告诉记者“我的文字也许是激烈的,但我淡然豁达”,谈及若干年后希望众人给予自己什么评价,张洁说:“我只需完成自己给自己的使命就算完事。”
□简介
张洁1937年出生,辽宁抚顺人,现居美国。张洁是中国唯一两获茅盾文学奖的作家,享受政府特殊津贴。1978年张洁开始发表文学作品,著有长篇小说《沉重的翅膀》(获第二届茅盾文学奖)、《无字》(获第六届国家图书奖、第六届茅盾文学奖)和《只有一个太阳》《知在》《灵魂是用来流浪的》等小说。长篇散文《世界上最疼我的那个人去了》曾改编为同名电影,文章通过讲述她和患病母亲的分离,写出了一种情感所能达到的极致。另外她还出版了《爱,是不能忘记的》《方舟》《祖母绿》《我们这个时代肝肠寸断的表情》《一生太长了》等作品集。
目前张洁作品被译为英、法、德、丹麦、挪威、瑞典、芬兰、荷兰、意大利、西班牙、葡萄牙、土耳其、罗马尼亚等多种文字出版。1989年张洁获意大利马拉帕蒂国际文学奖,2004年获意大利仁惠之星骑士勋章。
□谈新书
记录国外的穷游经历
张洁最新随笔集《流浪的老狗》记叙了她近年来在国外一个人穷游的经历,她告诉记者自己的旅行绝对是严格意义上的穷游,“我住的旅店,不但是土豪们不屑一顾的旅店,恐怕也是小资们不屑一顾的旅店。可是欧洲的青年旅舍和美国的汽车旅馆不同,在那些小旅店里,常常会有意外的发现、收获,而美国的汽车旅馆十分像我们过去的乡镇招待所,这也许就是美国人永远不懂的文化”。
好友常会关心一个人旅行的张洁途中的安危,可张洁并不担心这点,她淡定地反问:“人家为什么要偷一个看上去比自己还穷的人呢?”让张洁最困扰的地方是语言问题,“我更青睐那些小地方,而很多小地方的人说英语的不多,我的英语也不好,交流上有困难,会有一种惋惜的感觉”。
行走是心理上的需要
被问喜欢北京的家还是美国的家时,张洁答道:“我喜欢流浪。”张洁形容“行走是为了寻找”,对她来说这是一种心理上的需要,“我本就是一个特立独行的人,这个过程更让我享受随性的状态”。
沿途之所见所感,常会激发张洁新的创作灵感,她说道:“《灵魂是用来流浪的》就是我在西班牙一个小岛上,某天傍晚在一个荒无人烟的火山口,得到的意外灵感。很多陌生的、不曾被土豪们骚扰过的小地方,都有它的引人之处,当然这还要靠自己的悟性。”张洁说自己不信仰任何宗教,但是相信冥冥中有自己可以感应的东西,“比如我为写《灵魂是用来流浪的》去秘鲁采访,就遇到过自以为是一种神秘的力量给予的帮助”。
□谈现状
绘画爱好成谋生手段
张洁曾视写作为精神寄托,她曾说:“这辈子就剩下写作这一件事。这是我惟一所爱,惟一的寄托。”而现今76岁的她找到另一份寄托,她直言道:“写作和穷游都是我的兴趣所在。”旅行在张洁看来是一种寻觅,“行走中常常会有灵感突显,有了启发会随时记下,摄影也是我的一种笔记”。
张洁是个唯美而挑剔的人,美食、工艺品、演出、摄影、绘画、做菜这些爱好都是她生活的调剂品。张洁直言绘画已不仅仅是爱好,如今也是谋生的手段,“最近又卖出去一张。从开始绘画,已经卖出4张,第一张所得捐献给了没钱的公立学校(我这里有校方的感谢信),第二张所得捐献给了非洲难民。后两张所得留给了自己”。
张洁感慨:“文学作品已经没有了市场,我又不会写通俗故事,靠稿费别说旅行,连穷游都难以为继,只得另辟蹊径。如同没有学过文学,我也没学过绘画,但我得感谢上苍的眷顾,让我可以从事这两项事业。”
□对话
只要活着,就得不懈地努力
记者:你说过“当我摩挲着我第一本装帧粗糙、纸张低劣的书的时候,我悟到,我的痛苦,其实就是我的财富”。过往的痛苦经历给你带来了什么?
张洁:从医学上说人分瘢痕体和非瘢痕体,但对任何人来说,对于灵魂上的擦伤都是瘢痕体。
记者:和你的小说比,感觉你写这本随笔的笔调会轻松一些,有幽默的内心独白出现,是因为现在的心态更豁达了吗?
张洁:我的文字也许是激烈的,但我从来淡然豁达。有谁见过我为了争夺什么利益,与他人台上握手、台下踢脚?有谁见过我为了得到什么利益溜须拍马、行贿?也许这就是人们说我冷傲的原因?
我认为我从不冷傲,在我心里,决定人们价值的不是他的职位的高低或财富,而是他的人格。决定我与人交往的理由,也不是他的职位高低或财富,而是同道、同好。
但我常常被人误读,这就是为什么我常说,人和人之间是不能沟通的。反倒是动物们对我更了解,比如这个小区里有只狗,每当我经过时,不论它在哪里都能知道我正经过此地,它肯定会跑出来和我打招呼,它们尾巴的摆动和位置就是它们的语言,而我有幸能够读懂。
记者:近些年你的作品里,时代背景渐渐模糊了,视角也有了变化,从对大时代下人性、人与人关系的关注,开始转向更加宏大的人与历史、命运的哲理性把握中。是因为随着阅历的积累,思考的东西也发生了变化吗?
张洁:我有“责任”情结,完成《无字》后,我觉得我已经完成了“责任”方面的任务,我得进入自己的精神世界了,为了“责任”我对自己的偏好已经隐忍了很久。
记者:当年写《无字》时准备材料堆到两尺高、反复修改、疲劳到视力下降……现在还会花那么大气力去完成一部小说吗?
张洁:是的,我仍然会这样对待创作。正在写的有关义和团的小说,资料也准备了多年,当然最后是大海捞针,所用不多。如同建楼,这地基必须打好。
艺术家一生追求的是感觉和表达的零距离,但这个目标是永远达不到的,所以才要不懈地追求。我仍然认为我的创作不够好,只要活着,就得不懈地努力。
谈创作 文学将遭遗弃 小时代取代之
对于文字有着强烈敬畏心的张洁,在过往的访谈中常常说到一句话:“人和人之间是不能沟通的。”她称自己常被人误读,对于自己过往作品的争议,她不想花有限的时间去理会、反驳。对荣誉,张洁称“天上掉馅饼”的事自己当然愿意接受,但要为此付出自己的尊严,她就会一再衡量。因为把自己的尊严看得太重,张洁称自己也失去了很多有关名利的大好机会,但并不后悔。
□谈过往
为写小说拒绝留美机会
记者:读你当年的许多作品,仍觉得它们刻着时代的烙印,有那个时代的现实生活在里面。
张洁:也许和我的经历有关,曾经是愤青,把文以载道看做是自己义不容辞的责任,比如《无字》。1982年访美时,发起中美作家会谈的、艾森豪威尔总统的特别顾问诺曼·卡曾斯先生对我说:“我们很欢迎你留在美国,我们会给你一个满意的工作和住处。”我回答说:“听起来真不错,非常感谢您的厚爱。遗憾的是我还有一部长篇小说一定得完成,那是我对历史的责任。”
有人肯定认为我矫情,放着这么好的便宜不占。可有什么好得过我矢志要完成的《无字》?
20世纪是一个大谎言横行的世纪,是一个上当受骗、充满比死亡还痛苦、还可怕的世纪,我有幸(或不幸)地经历过其中主要的成分,而且自信还有能力描绘出这个画面留与后人评说。为这个重大的责任,我投入了12年时间,走访了很多相关人物,可以说,除非提供资料的人记忆有误,所引用的历史资料都有可信的元素。
□谈荣誉
老得站不动才去办绿卡
记者:1986年诺贝尔奖的最后表决名单上,有巴金和你的名字,但当时国内媒体鲜有报道,和诺奖失之交臂,会在意吗?
张洁:谁能不喜欢名声?我也不例外,但要让我为此付出自己的尊严,我就得衡量。不是没有经历过名声和尊严的取舍,最后因为把自己的尊严看得太重,失去了很多有关名利的机会,但并不后悔。
1986年被诺贝尔奖提名,法国第2电视台还打电话确认过此事,法国出版社也准备好了庆功的香槟酒,但第二天公布的结果是非洲诗人索因斯,所以我认为此事没什么值得夸耀的,不过提名而已,没有真的当选就不能算数。我写过一篇文章,其中说道:“如果你只是穿上婚纱,只要没戴上那只婚戒,你都不能说新娘是你,否则就变成了不自尊自爱的吹嘘。”
1992年我被选举为美国文学艺术院荣誉院士,院士只授予美国公民,非美国公民是荣誉院士,全世界只有75位,不仅作家还包括建筑、音乐、舞蹈、绘画等方面的艺术家。终身制,逝去一位,进补一位。被选之后的两周,他们就给了我一个绿卡号码,而我多年后在老得站不动的使馆外那长长的、申请签证的队伍后,才去理会这个号码。
记者:获得两届茅盾文学奖,但你在新书提到接受马拉帕蒂国际文学奖,你形容自己心情仍然是“不敢相信”。
张洁:马拉帕蒂奖是相当高的奖项,我敢说我相信吗?但天上掉馅饼的事,我也十分愿意接着。我对朋友说,我可能比那些用各种手段获取名利的人更糟糕,一分力气都不花,却十分乐意地接馅饼。
□谈争议
别人如何说与我无关
记者:有人会把《无字》和反抗男权社会这样的字眼沾边,有媒体说你本人对此特别抵触?王蒙在《读书》曾发表一篇文章,认为《无字》充斥着太多的愤懑与怨恨。这种理解是误读吗?
张洁:当时有不少朋友建议我回击,我回答说:世界上没有一本人人说好的书,也没有一个人人说好的人。我不想为此花费自己所剩无几的时间,我还要把我所剩不多的时间用于写小说,谁爱说什么就说什么,那是他的事,与我无关。
《无字》在意大利出版后,想不到意大利读者竟比某些国人更理解此书含义,而没有把它仅仅看做是男男女女床上的事。由于《无字》在意大利的出版发行获得很大效应,以致意大利外交部邀请我为2009年在意大利召开的八国高峰会议撰文。我想他们之所以邀请我撰稿,是因为他们看懂了《无字》的内涵。既然给了我这样的荣誉,我当然写。
我很高兴《无字》终于在意大利获得了知音,我没有白白为此书付出,我常说只要世界上有10个人理解我的书,就满足了,何况在意大利不止10个人理解了我的书,他们的文化部长还为此书写过评论。
□谈文学
没资格让后人形容
记者:今年门罗获得诺贝尔文学奖,门罗以短篇小说见长。你怎么看她的作品,以及短篇小说创作?
张洁:我很喜欢短篇小说的精于剪裁,完成大部头的长篇后,我很想满足自己对短篇剪裁的喜爱。至于门罗女士的作品,对不起,没看过,不能随便发言。
记者:从《爱,是不能忘记的》,到《无字》《沉重的翅膀》,再到近几年的《知在》《灵魂是用来流浪的》,有人会觉得你的风格在转型,你认同吗?
张洁:我喜欢打一枪换个窝,接下来的长篇,还会有所不同。而且我不喜欢形成所谓的“风格”,那是画地为牢。当然也是一种“野心”,看看自己能否胜任各种形态。
记者:你似乎不会在意读者是否喜爱,以及能否读懂你的作品,也害怕和“通俗”、“畅销”这类字眼沾边,若干年后,你希望大家形容你是一个怎样的人?
张洁:你没看到吗,过不了几年文学就会被人彻底遗弃,取而代之的将是小时代。若干年后,没有人会形容我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就像如今已经很少有人提及高尔斯华绥、蒲宁、李商隐、辛弃疾、李煜……比起他们,我有什么资格让后人形容呢?
□采访手记
内心轻盈好似孩童
《沉重的翅膀》里张洁写道:“对于在各种逆境中备受作践、蹂躏、摧残……从而变得残酷、冷漠的心来说,再没有什么比‘温暖’这种东西更强大。”张洁没有想象的那么锋利,虽然她的性格如同她的文字一样激烈,但你仍能感受到她内心的那份淡然豁达。76岁的她一个人行走在路上,用相机拍下唯美画面,记录那些趣事、感动她的瞬间,不时还用上“呵呵”、“你懂的”、“土豪”这样的时髦词,感觉彼时的她内心轻盈极了,像个孩童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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