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名家访谈

张炜:为了那些倔强的心灵而写

出版27万字长篇小说《独药师》, 接受南方日报专访

张炜 为了那些倔强的心灵而写

张炜近照。

书籍封面。 资料图片

继《你在高原》于2011年获得茅盾文学奖之后,山东省作家协会主席张炜时隔数年,推出了最新长篇小说《独药师》。小说由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日前在北京举行了研讨会。张炜称为这部小说筹备了近20年,小说立足于山东胶东半岛延续数千年的养生传统,讲述了19世纪末20世纪初,中国正经历“数千年来未有之变局”,胶东半岛地区首富和养生世家的季府面临空前挑战。季府主人、“独药师”第六代传人季昨非陷入到长生、革命、爱欲纠缠之中的故事。北京大学教授、评论家陈晓明称此书是“大实大虚”之作,对文明转型时期民族心灵的刻画,让他想到帕慕克的《我的名字叫红》。近日,张炜接受了南方日报记者专访,分享自己的写作心得。

谈小说

书中的人物都很倔强

南方日报:胶东半岛有着怎样的养生文化传统,“独药师”是养生术中的一种独特身份吗?

张炜:胶东半岛自古以来就是“方士”的摇篮。人类追求长生不老是一种本能,这方面的大本营在胶东半岛,是地理所决定。一直想成为仙人的李白也非常向往胶东半岛,他为它写了烂漫的诗篇,也实地勘察过。

在中国传统医学或养生术这个领域,固守一味独药(独方)的人在民间被尊称为“独药师”。他们一般是一个家族或一个门派的传承人。在山东胶莱河以东的半岛地区,各种流行了几百年上千年的独方很多,但是“独药”的性质是不同的,这里还需要将医术与养生术加以区别:后者不是为了治病,而是为了长生。这个流脉在中国已经有几千年了,可以追溯到春秋战国时期。书中的主人公季昨非不是一个出家人,他只专心于家族传承的“独药”,所以就直接称其为“独药师”。

南方日报:小说中主人公的性格都超乎寻常,可以视为一种传统文化的熏陶和历练吗?在全书这27万字的写作中,您最大的体会是?

张炜:书中的主要人物和事件都有原型,主人公身上“凝结了中华文化衰败的历史”。同时,主人公季昨非也凝结了一个民族顽强的根性,难以祛除。这个人看起来很随和,实际上很倔强。书中的人物都很倔强,所以我在前边写下这样的献词:“谨将此书,献给那些倔强的心灵”。

拥有倔强的心灵是了不起的人,他们生活起来很认真,或有不顺利,但总能做成很大的事情。人类历史上几乎所有的大事业都是倔强的心灵做出来的。真正倔强的心灵决不是浅薄之徒的蛮横,不是使性子,那是一份纯洁的心灵,是对真理的爱与寻求。

《独药师》中人物的命运,特别是所做的牺牲,都与这种生命品质有关。我怜惜古今所有的倔强人物,愿意把这部心血之作题献给他们。倔强的人,认准了一个目标就会走下去,对真实有着至死不渝的追求。在物质主义时代,显得难能可贵。

书中的养生大家邱琪芝等说过:养生的基础与核心是仁善。自私狭隘的一己利益的博取者与养生要义背道而驰,所以断然不会成功。书中的养生大家与一般意义上热衷于保健的那些人,在境界上有云泥之别。养生大家们的理想是追求这个世界的至善,认为一切伤害生命的行为都算不得仁善。他们终生与死亡作斗争,其实就是抱定了与捉弄、与荒谬斗争的决心。就这个意义上说,养生大家是积极的。

谈技法

仍然学习鲁迅的方法

南方日报:许多人认为小说所写的养生术属于东方神秘主义,或者“大实大虚”,这是你的主动追求?

张炜:我不喜欢神秘的东西。但是东方神秘主义的核心这次碰到了,还是不得不稍稍努力地去理解它的现实性。有一些很好理解的、极朴素的东西。即便是邱琪芝这样深奥的人物,他的那套说辞只要放平了心,也可以理解。他讲的许多事情,有一定人生经验的人都会有所知悟。“意”“气”这一部分,化为文学特别是狭义文学(相对于通俗文学而言)的写作对象,一般来说是十分危险的,处理这种东西要有极高的文学能力、较高的人生格调。要小心谨慎到极点,染上一点点习气,那就完了。

所写大半都有史实依据,难和易都在这里了。半岛上的大养生家太多了,他们自古至今取得了怎样的成就,可以任人评说;但他们确是真实的存在。

南方日报:《独药师》基于革命历史和地域文化演绎了民族精神的一个侧面,让人想到《我的名字叫红》和鲁迅的《药》,在小说中,养生、爱情、革命三者之间存在怎样的关系?

张炜:鲁迅的作品写辛亥革命往往并不直接写革命的过程和事件,而是将它作为背景,去写生活和人性。文学与革命的关系也大致如此。正面而直接地记录一场革命或运动,企图以此成就一部“史诗”的,往往事与愿违。今天我仍然还是学习鲁迅的方法。所以季昨非的爱情、与邱琪芝的过往,在书中就成了很大的事了。

在书中,我尽可能直言,陈列不同的认识。革命党人认为暴力也包含了仁慈;养生家认为革命与养生水火不容。二者好像都不可取代,各说各理,令人陷入“悖论”。真理只有一个,回答却极不容易。

谈写作

好作家应有童心和诗心

南方日报:您43年写了20部长篇小说,内容庞杂,融合了数千年的中国传统文化和民间文化,你认为传统文化可以“拯救”目前纯文学的薄弱吗?

张炜:文学不能只想着“载道”和“改造”,不能有这样强烈的功利主义。文学的意义不止这一点。它改造社会和人性的方式也不是这样理解的。它是更复杂的呈现和包容,有一定的独立性格。当然总的说它是人类生存中的积极产物,要有益于世道人心。杰出的文学并非总要改造和改变什么,总的来说它不是这么直接的。思考传统文化不完全为了救赎,就像文学不完全为了救赎一样。传统可以给人快乐,是可以欣赏,能够增加我们智慧。传统不是解药,外国不是解药,但都能够综合地给予我们十分必要的营养。

南方日报:这部小说的写作让你深入到了一段历史,一种文化系统和一些人的心灵世界之中,这是一个怎样的体验过程?

张炜:我写《独药师》的目的很难用几句话简单概括,许多时候并不是十分清晰。我相信真正意义上的文学写作,其动机常常复杂,作者自己难以说得条理分明。一本书客观上起到了什么作用,洋溢和透露出什么意味,那大概是另一回事。说到对一些历史人物的评价,也是困难的。特别是那些壮怀激烈的勇士,时过境迁,要真正理解他们可能也不太容易。也只能尽一切努力去贴近历史,设法进入当年的语境,去细细地体味和猜悟。

写到这段历史会有一些感动,也会有一些讶异。我只能说那片土地上的人,特别是当年的人,激情之大往往出人意料。他们那时候竟然会这样激烈和冲动,果决勇毅地干出了一些大事,也付出了惊人的代价。他们对现代文明作出巨大贡献的同时,也留下了一些令人费解的东西,包括深深的遗憾。我们今天的人面对那段历史不光是自豪地愐怀,也会有其他种种思绪产生。人的勇气可以如此呈现、生命可以这样表达,这对于一个物质主义时代的人来说是不可思议的。我是带着惊诧和痛楚写出了这本书的。

南方日报:写《古船》时你只有27岁,之前花费22年时间写了450万字的《你在高原》,《独药师》也酝酿了近20年,如何描述这种艺术的坚守?

张炜:我以前说过,一个好作家有两颗心特别宝贵:一颗童心,一颗诗心。好的作家给人突出的感觉就是非常天真,全部的复杂都用在揣摩那些形而上的问题、一些复杂的思想问题哲学问题、文学问题,在世俗层面上很是天真。作家希望拥有这两颗心,它们永远不要离去,不然就不但写不好纯洁的、天真烂漫的故事,也写不好复杂的勾心斗角。用一颗单纯的诗心来拥抱这个世界,才会对世界的不同角落看得特别真切和深刻。

坚守纯洁度极有趣、极有魅力,写作是这样一种工作,与寂寞不寂寞基本上无关。几十年写一部书,这种工作能坚持下来,想想看必然有魅力、有趣味。旁观者没有进入这种工作,没有这种体味,认为是寂寞了。纯文学的探索是一种享受,探索、编织、结构,语言的匠心实现,这多有意思。社会的浮躁对于写作者是好的,因为浮躁的社会,让人性的表达更充分,让社会万象以一种剧烈的、戏剧的方式表现出来,这对于写作者的观察和体验来说都是难得的机会。但写作者本人不能浮躁,他一浮躁就上当了,自己的劳动就废掉了。这好比一场风暴,风暴越大,风暴眼里就越平静。享受风暴眼中的安静就是艺术家的行为,他应该是思想者。如果跟上风暴旋转,就会被撕成碎片,哪里还能产生完整的艺术和思想?所以,一个艺术家、思想者,风暴眼就是他的居所、是他思想的空间和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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