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静睿:写小说是最大的偷欢
导语:李静睿停了好久的笔,我问她为什么会停下,她说,只是因为不想写了。在重新提笔之前,她念书、工作,偶尔写下一些零散的不成篇章的文字,奔波于各种政府机构之间,为了一个公式般的采访而将时间耗损在漫长的等待上。后来她写了一些回忆性的随笔,提及这段时光,给我印象很深的是“冰冷”二字。
在某个决定性时刻来临后,李静睿选择了辞职,心无旁骛地开始重新写作。最开始是回忆性的文字,关于她成长的那座小城以及小城里默默生死着的人,她写了很多死亡,也写了很多食物,热闹之中是一种荒谬的悲哀。然后,她去纽约,写下了《纽约倒影》和《微小的命运》,前者是日常衍生出来的随笔,后者是一种更为深刻的对可能性和命运的描述。她的小说总是向人们展开一种下意识的对照,两条命运的脉络,看似很远实则切近,彼此反驳同时又彼此解释。
在李静睿自己的身上,一种隐晦的对照也被呈现出来。如今的她大多数时候待在通州的家中,一边写作,一边经营家庭生活,每周大约出门一次,有点半隐居的意味。相较于几年之前,她似乎离政治或者说现实更加遥远了,但你若仔细去看她写下的文字,会发现,这种遥远其实是一种反向的贴近,近到深处,有沉默的痛苦存在。
嘉宾介绍:李静睿,南京大学新闻系毕业,曾做八年法律记者,现专业写作。出版有短篇小说集《小城故事》、随笔集《愿你的道路漫长》、长篇小说《小镇姑娘》、《微小的命运》等。
搜狐文化:《小城故事》里出现了很多吃的场景和细节,甚至于我感觉很多人物的塑造其实也是在吃这件事上被完成的,你觉得食物在你书写的那些普通人的生活里意味着什么,或者说,为什么会这样写,是一种直觉或者记忆吗?
李静睿:这本书和《小镇姑娘》都写得很早,现在再看技巧上有诸多不满意,过于依赖直觉,当然过于注重技巧之后,又会折回去觉得直觉很珍贵。不少读者问过我这个问题,为什么这么喜欢写食物,我也认真想过,最早我认为是自己不假思索,也不知节制,决心要在以后的文字中克制住这点。但去年我回了几次家,有一次和亲人吃火锅,身边盆盆盏盏摆了鸭肠毛肚黄喉天梯黄鳝肥肠,饭桌上的话题来来回回也是鸭肠毛肚黄喉天梯黄鳝肥肠,间或会说点别的,我突然意识到,原来我故事里的人就是这样,几乎是在食物里展开生活。之前看《乌克兰拖拉机简史》,里面有整整三页,列举母亲的储藏室里有哪些食物,生活不管从哪个层面来看都是一片沙漠,食物成为他们仅有的能紧紧握住的东西。
搜狐文化:在你的小说里,细节非常多,声音、颜色、气味等等,这些东西和故事的关系是什么?你对细节有所偏爱吗?
李静睿:我不知道别人是怎么写小说的,但对我来说,首先撞击我的,是非常切实的细节,随后才是逐渐成形的人物和故事。2015年我在东京住了三个月,有一次我们去池袋,在中华物产店门口遇到一个男人,很仔细地挑选卤猪尾,又嘱咐老板多给点辣椒面。我被这个细节击中,无端端地想他大概是有个情人,两个人分分合合很多年,这一次又来东京分手,大家都没心情出去吃饭,就在酒店里就着冰啤酒啃猪尾巴,又过了几个月,这成为我发在《单读13》上的短篇《AI》。小说发表之后,有不少人来跟我说很喜欢这个故事,其实它就来自于一盒加了很多辣椒面的卤猪尾。
搜狐文化:《小城故事》里很多人物最后都突然地死去了,像刻意被强调的隐喻,怎么理解这种反复出现的死亡?
李静睿:这本书里大概有一半多的故事都有明确的原型,故事的走向也没有超出他们自身的命运。我没有刻意去写死亡,但他们就是死了,一个人开始写作的时候,可能很难逃开那些让自我最伤痛震动的故事。这本书今年要出一个新版,我最近也在试图修订,因为写了多年,自己都有点陌生,看到最后,连我都会很沮丧,死亡太密集了,让人喘不过气,从写作技巧来看这是失败的,但生活偏偏如此。
搜狐文化:在《小镇姑娘》和《微小的命运》里,你都写到了对比,或者说两种不同的命运,为什么喜欢写两种不同的命运轨迹?
李静睿:《微小的命运》出版后,也有人问我,怎么总写两生花的故事,要不是两个起点重合的女孩子,走上完全不同的路,要不是同一个女孩子平行分裂成两个人。这又是一个我写作的时候没有意识到的问题,我也无法解释,可能潜意识里,我认为每个人的生命都会有一个对照组,但最终对照出的,并不是世俗意义上的成败,而是命运这条锁链的环环相扣。
搜狐文化:你在《微小的命运》里提到,从最开始觉得命运是不可辩驳的河流到现在觉得是有选择的,但你也曾提到你现在仍旧害怕突然的“爆炸”毁掉你现在的生活,你觉得你对命运是否有一种底色上的恐惧?你觉得你和命运的关系是什么?
李静睿:命运有两种,一种来自上帝,一种来自权力,我担心的“爆炸”,正是权力对命运的扭曲,在我看来这和真正的命运没有关系。我信奉自由意志,不是宿命论者,但我也相信命运中既有不可辩驳的部分,也有软弱和犹疑导向的结局。
前两年我看特德·姜的《你一生的故事》,一个女人,和外星人接触后有了异能,未来能在她眼前一一展开,她知道女儿会死于意外,却最终还是决定要孕育女儿,这就是人的自由意志,她改变不了结局,但她的选择依然意味着一个自由的人,没有完全屈从于命运。前两天我读《圣经》,偶然看到箴言里的一句话,he lot is cast into the lap, but its every decision is from the LORD,签放在怀里,定事由耶和华。我想,这就是我们和命运之间的最好关系。
搜狐文化:你花了很多笔墨写纽约,纽约留给你最好的东西是什么?
李静睿:我正好在纽约过了三十岁这一年,那一年我过得非常非常快乐,辞掉国内的工作,决心要严肃写作,结婚不到三年,两个人没有什么钱,却也足够生活,纽约提供了所有我需要的东西,甚至比我需要的更多。2013年回国后,有非常明显的下坠感,个体和社会都是这样,这让我转过头去更想念纽约,但我其实也一直没有再去过,我办了美国十年签证,但一次都没有用过,城市和时间其实是坐标的横竖两轴,我不可能再回到当年那个交点,最好的时光都是不可唤回的,这也没什么。
搜狐文化:你当时也是参加了新概念的写作者,后来为什么中断了?是因为自己还是外界的原因?
李静睿:我从来没有参加过新概念,我只是中学时候发表过一些小说,得过几个奖。中断的原因特别简单,不想写了,有很长一段时间,我对知识的狂热可能甚过于文学,何况随着审美的提高,我对自己当时所能写出的东西完全没有兴趣。一个人的创作能力很难跟上审美,但如果有太剧烈的差距,我也不觉得维持一直写的状态有什么意义。中间大概停了十年,只零零碎碎写了一些不成体系的文字,直到确信自己想以此为志业,我才开始重新认真写作,我从来没觉得这十年荒废了,如果那时候我听从出版社的意见,可能现在就要面对一些自己根本不想面对的“著作”,我又不想著作等身,现在只希望四十岁之前,能完成一部自己真正满意的作品。
搜狐文化:除了小说,你也写评论、随笔,写这些东西的时候状态有什么不同吗?你之前说写小说时你是很平静的,可以让你暂时和现实的纷扰隔绝开。
李静睿:我不是一个爱写政治小说的人,因为并不是很容易找到适合自己风格和审美的切入口,所以迄今为止涉及政治题材的小说只有几个短篇。但我对现实政治问题有自己的关注,我又不会写时评,所以有两三年的时间我一直在写书评,更多就是希望求知的年轻人们能知道有这么一本书,这些书评今年也会结集出版,可能这会是我最后一本随笔集了,以后还是要专注于小说。
我不记得自己说过写小说时很平静这种话,如果说过也是胡扯,或者说我现在的想法发生了改变,现实和雾霾一样无所不在,呼吸是逃不开的,无法伪装有任何意义上的岁月静好,生活中的安宁不过是偷欢,写小说是最大的偷欢。
搜狐文化:你说你自从辞职写作,每周很少超过两次出门,和人群的远离会让你感到恐慌或者孤独吗?一天中会有比较沮丧或者怀疑的时刻吗?
李静睿:事实上一般是一周出门一次。这几年好像从来没有过孤独感,大概家庭是一个最小的社会,我在精神上又完全可以自给自足,自我很充沛的人,不大会去想孤独这件事。怀疑和沮丧倒是一直存在的,我也不觉得这有什么,这个世界上没有兴高采烈的作家,写作是永恒痛苦和挫败的事业。
搜狐文化:目前在写什么?
李静睿:在写一个民国题材的长篇,已经十万字了,希望今年能完成。
搜狐文化:在写作上有什么期待或者说野心吗?
李静睿:写了这么些年,我不大相信爱好这件事能支撑职业写作,都是靠野心。我有自己的野心,但并不是世俗成就这个层面的,在没有实现之前,多谈也没有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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