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西:年过50岁体力下降 写作的心情却更为急迫
答题者:东西
提问者:刘雅麒
时间:2017年12月14日
受访者简介:
东西(1966—),原名田代琳,广西天峨县人,著名作家。主要代表作有:长篇小说《耳光响亮》《后悔录》《篡改的命》;中短篇小说《没有语言的生活》《救命》《我们的父亲》《私了》等。多部作品改编为影视剧,部分作品被翻译为英文、法文、韩文、越南文、德文、日文、希腊文和泰文出版或发表。曾获首届鲁迅文学奖中篇小说奖、第四届华语文学传媒大奖年度小说家奖、第十届庄重文文学奖、第六届花城文学奖“杰出作家奖”。
1最初是怎么迷上文学创作的?
那时,作家是个神圣的职业,我说的是上个世纪80年代。人们除了阅读,没有更多的精神食粮可以享受。所以,都崇拜作家,这是我想写作的原因之一。之二,我上的师专,毕业后要分回家乡当教师,只有写作才可能改行,才可能离开偏远的县城,有前辈因写作而调到省城的例子为证。之三,我有委屈,有感动,有故事,想写出来让别人晓得。
2你的笔名“东西”非常有特色,该如何理解?
开始用原名发表作品,但发了几篇觉得原名不够响亮,就想改一个容易被人记住的名字。想了许多都不觉得好,于是翻书找词,忽然发现“东西”两个字有意思,它的含义丰富,出现的频率够高,调皮,也有贬义。为了增加使用这个笔名的勇气,我就找理由,比如它是指东方与西方,比如它意味着“东成西就”等等,甚至想起过王朔小说的标题“千万别把我当人”。
3从开始写作到现在,对“好作品”的理解有怎样的变化?
最初觉得好作品应该是鲁迅那样的作品,思想深刻,人物鲜明,语言准确,细节生动,这是一个高大上的标准。但随着阅读量的增加和写作技艺的渐长,我在往这些标准上加盐撒胡椒,慢慢变得不那么正儿八经。可以来一点荒诞,再加一点幽默,想象力是不是可以再飞扬一些?现在,我希望写小说时心胸更宽阔一点,结构更美一点,可读性更强一点。不管我对好作品的要求怎么变,但有两点是始终不变的,那就是:好作品一定要跟“现实”有关,一定要跟“心灵”有关。
4你的创作灵感通常来源于?
我早期的短篇小说《幻想村庄》灵感来自于一次梦境。在梦里我闻到酒香,醒来,一动不动,生怕跳跳眼皮状况就会消失。可不管多么小心,酒香也只在我鼻尖前保留了不到一秒钟。我继续一动不动,回忆它的味道。那是粮食的香,准确地说是苞谷酒的香,夹杂些许焦煳。脑海顿时出现父亲站在土灶旁熬酒的画面,甑子、墙壁、水蒸气以及哔剥燃烧的木柴也都一一浮现,包括整个村庄都复活了。这样的灵感只有一次,它有过去的生活打底。而更多的灵感来源于对现实的琢磨,对心情的整合,或者说一时冲动……比如《后悔录》就是对“后悔”这种心情的整合,一悔就是30年。比如《篡改的命》、《耳光响亮》,肯定是对现实的琢磨。至于一时冲动,那是某些素材积累到一定程度后的爆发。只要想写,就一定会有灵感降临,除非你超级麻木或者假装麻木。
5你有怎样的写作习惯?一部小说从构思到成文一般需要多长时间?会反复修改自己的作品吗?写作遇到瓶颈时如何面对?
喜欢在下午和晚上写作,这个时段效率特别高,原因是过去总是用上午把工作处理完毕,下午就偷偷地写,养成了习惯。写作时一定要喝红茶,因为不抽烟。每天写到一千字心里就“啷个哩个啷”,特别高兴。如果一天写了两千字就开始警惕,生怕文字不讲究或者哪里有漏洞。短篇小说一般构思十天半月也有一个月的,写作时间不定,不会超过两个月。长篇小说构思往往超过半年,需要一年以上的时间来写。没有用电脑写作之前,往往是一稿过,错的地方就用浆糊粘贴修改。用了电脑写作之后,每一段至少看十遍以上。开头部分往往反复修改,原因是要找小说的腔调。每当写不下去,就去散步,或躺一躺,在书房“徘徊”。这时候是焦虑的,需要关掉手机,一个人安静地呆着。一旦找到突破口,心情大好。这是写作中的小快乐,每一次写作都由无数个翻越障碍的小快乐组成。
6请用几个关键词概括你的创作风格?
荒诞、奇特、发现。比如《把嘴角挂在耳边》,写的是未来世界人类已经不懂得笑了,需要有老师专门辅导怎么笑。《请勿谈论庄天海》写谁都没见过庄天海,但他却像影子一直伴随着我们。《痛苦比赛》写在一个没有痛苦的世界,美女征婚的唯一条件就是谁痛苦就嫁给谁。奇特,是想找不一样的角度、人物、主题和结构。比如《没有语言的生活》中父亲是盲人,儿子是聋人,儿媳妇是哑人,他们利用彼此的健康器官达到了有效的沟通,让我们这些耳聪目明的人顿感无语。至于发现,这是我写作的原动力,可以是发现生活中的五颜六色五味杂陈,也可以是发现人心有多深奥或宽广。《后悔录》试图发现人心,《篡改的命》试图开采命运。
7请谈谈你的阅读史?不同阶段对书籍的偏好有什么侧重?你有怎样的读书习惯和读书方法?最近在读什么书?
我的阅读从中学的《语文课本》开始,我在那上面读到了鲁迅和契诃夫的作品,由此追踪阅读他们。后来读郁达夫的小说和散文,原因是他写得太真诚了,把青年人的叛逆和苦闷都写了出来。再后来我系统地阅读了沈从文的作品,原因有二:一是我家乡的环境与他家乡的环境极其相似;二是在我读中文专业的时候他不在文学史里。再再后来我开始阅读中国四大文学名著、莫泊桑、雨果、巴尔扎克、福楼拜、托尔斯泰、卡夫卡、福克纳、加缪、萨特、马尔克斯、罗布格里耶等外国作家作品和中国寻根文学作品以及先锋小说家的作品。初读时喜欢读情节,特别喜欢有点“颜色”的情节和斗智斗勇的情节,之后偏好那些有想法有深度有技术含量的作品,特别偏好那些挖掘人心直面现实技术创新的作品。最近在读心理学方面的书籍,并重读《阿Q正传》,立志做一名新时期的阿Q。
8对你影响深远的作家作品?
许多作家都说“那会是长长的一串名字和书名”,我在这句话后面签上“同意”。凡上面我提到的作品和作家,他们肯定影响过我,还有一些没有系统读过的作家,他们也影响过我。甚至那些我曾经看不上的作品,在阅读时也一样影响我,因为它们让我写作的信心大增。
9什么机缘使你到新加坡南洋理工大学当驻校作家?在新加坡有哪些难忘的经历?在你看来新加坡高校的中文系教育和大陆高校相比有何特色?
是朋友的推荐。推荐人是南洋理工大学中文系的教师,当年他在北大读博士,曾听过我的演讲也看过我的《后悔录》。他推荐后,南洋理工大学中文系即向北大中文系主任了解我的情况,主任说非常OK。这是新加坡国家艺术理事会和南洋理工大学中文系的合作项目,每年会请一位(两岸三地)华语作家驻校写作,兼给喜欢写作的中文系学生上课。三年前作家苏童去过。南洋理工大学校园很美,我在微信和微博上都晒过校园的美照,好多人点赞。最难忘的经历就是吃新加坡的美食,辣椒蟹、娘惹菜和肉骨茶都非常好吃。由于我只上小说课,对他们的教育没有更深的了解,所以无法与中国比较。但印象较深的是他们的学生动手能力极强,我在学校的几场演讲都是学生来操办,宣传片也是学生自己拍摄剪辑,做得很不错。
10你有很多作品被翻译成很多文字并被推向海外。海外的作家、学者、读者对你的作品有怎样的评价?
中国作家走向海外,我所知道的只有莫言和余华等作家的作品比较成功,其他的都不畅销。我的作品在法国一家出版社连续出了四本,这只能说明他们愿意出版却没有商业的成功,也没引起多大的关注。有韩国作家说你的作品在韩国还有人买,但很多作品没人买。也有韩国评论家写评论,也有硕士生、博士生以我的作品为研究对象,表扬到肉麻的语言也有,但都没有造成多大的影响。某个出版社或者某个翻译喜欢你的作品,但并不代表这个国家的大部分读者喜欢,所以“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需努力”。
11难忘的童年经历?
自然的美与人间的丑形成鲜明的对比。我出生的地方周年云雾缭绕,山峰连绵,森林里有野果子,还有小动物。漆黑的夜晚,天上的星星或月亮特别明亮,就像天灯。我曾在劳动中闻到过土地和牛屎的芳香,也承受过阳光的暴晒和大雨的浇淋。很幸运,我一出生就能亲近大自然,皮肤对风雨雪阳光尚存记忆。不幸的是那时物质困乏,常常有饿感、冷感和恐惧感。恐惧是因为邻里之间常常会为各自的利益争吵,加之我成分不好,常被欺凌。
12喜欢与什么人交朋友?
小时候喜欢交块头大的人,或许是在寻求保护。青年时期喜欢交有智慧的人,能从他们的身上学到东西。中年后,喜欢交平和之人,饱读诗书之人。似乎什么样的人我都能交往,前提是他愿意跟我交朋友。以前交朋友是为了倾诉,现在交朋友是为了聆听。
13父母对你有怎样的重要影响?
善良与坚韧。我父母有酒请人喝,看到比我们还困难的人会给予帮助。他们能原谅批斗过他们的人。即使生活再困难,日子再难熬,他们都能坚持。这是他们给我最好的馈赠。
14早年的乡村生活经历,对你日后的创作产生了怎样的影响?
一个作家最好的早期训练是什么?海明威回答:“不愉快的童年。”童年的愉快与不愉快都成了我日后写作的养分。乡村与我有一条相连的脐带,这条脐带让我知道乡村与亲人们的真实状况。只有知道乡村,才敢说知道一个真实的中国。乡村的经历让我敬畏自然,同情弱者,反对奢侈浪费,勇敢坚强,投射到写作中就是关注小人物,关注他们善良与坚韧的品质,关注他们的耐力与天真,喜欢用野生的词语,喜欢不拘的想象,并夹带不切实际的诉求。
15通常多久回一次老家?回乡时有什么感受?
每一次写作都有回乡的感觉,有时是因为使用了一句方言,有时是因为写到某类人物,有时是因为写累了想偷懒……总会莫名其妙地想起故人往事,甚至从过往的经历中吸取动力。一年回去一两次,但常有电话往来。因为不身临其境,对乡村当下的感受已不那么恰切。
16自己作品中的哪个人物让你最有代入感?为什么?
《后悔录》中的曾广贤,因为我一直活在后悔中。后悔几乎是人的天性,在这部小说出版后一个月,法国科学家宣布“人的大脑有一个后悔中心”,他们经过多年研究发现人的大脑前额底部有一个分管后悔的区域,只要这个区域不受伤就一定有后悔情绪。这么回答,其实我一直心虚,因为我所写的每一个人物都是我心灵的切片,他们都能让我代入,只说某一个就得罪了一大堆。
17你的很多小说如《耳光响亮》《没有语言的生活》《我们的父亲》《后悔录》等都被改编成知名影视剧作品。你怎么看自己作品的影视化改编?
首先小说是写给读者看的,但如果能有人买影视改编权,我也喜欢得不要不要的,因为改编费比文字稿费高。有了改编费,更能安心地写小说。十年前,我参与我作品的编剧工作,那时候还能在影视剧里夹带一些小说的私货,《耳光响亮》就是一例。但是后来,彻底娱乐化、市场化之后,我就不写剧本了,真是傻傻地跟不上市场的步伐、时代的步伐。现在卖版权就是卖版权,不掺和,让影视归影视,让小说归小说。至于改得怎么样,你即便关心担心也没有用,影视剧是集体的产物,是导演和制片说了算。
18据说陈建斌导演对你的小说《篡改的命》有兴趣,为什么会选择与陈建斌合作?在长篇小说被改编成电影的过程中需要做很多减法,这部小说的影视化改编过程中你最不希望割舍的是?
看过陈建斌导演的《一个勺子》,有想法,有劲道。于是跟他说《篡改的命》,他感兴趣了,我们就讨论。我写了两稿,现在他在磨剧本。他是一个好演员,演戏时常有出彩的细节和台词,磨剧本是他的强项。他的原则是剧本没磨好,轻易不会拍。这种工匠精神深深地感染我。至于如何做小说的减法,这个问题我们在讨论的过程中已经解决。电影有电影的规律,再舍不得的小说部分在电影中未必合适。
19如何看待年龄增长?年过50对你来说意味着什么?
年龄的增长谁都逃不过,所谓“逆生长”都是安慰。年过50岁意味着思想更成熟,体力却下降。写作的心情更为急迫。这时的我再也不以挣钱为目的,不以热闹为目的,而是想安静地写自己想写的东西。什么是自己想写的,用细胞会不会尖叫来衡量。
20最近关注的社会问题?
在广西东兰县有我参与扶贫的两个农户,希望他们尽快脱贫致富。在我的家乡侄子跟我借钱建房,我知道他没有能力还我,但我必须借。在省城医院正躺着我的一位患白血病的亲戚,住院费快撑不下去了。进城打工的外甥的小孩学习成绩不理想,小学三年级开始补习,因为补习费很贵,他没钱添置新衣,我每半年清理一次衣柜,把我的衣服和鞋子送给他……每天都在关心这些鸡毛蒜皮的问题。
21有哪些难忘/有趣的梦境?
经常梦到自己在吹肥皂泡,肥皂泡五光十色,好看极了。但我不满足,还在使劲地吹,肥皂泡越吹越大,大得像一座高楼,但我还在使劲地吹。有时吹到憋气,忽然就醒。
22喜欢什么运动方式?
以前打乒乓球,后来跑步,现在打篮球。
23现在每天的工作、生活状态是怎样的?最近在忙些什么?
早上锻炼,看书。下午写作。晚上或聊天或写作。最近在忙开会,也在写一部长篇小说的开头。这部长篇小说是未来一年的工作,完成后再做新的规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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