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春祥:以通和趣,激活千年笔记中的散乱轶事
在近年的阅读和写作中,鲁迅文学奖得主、作家陆春祥所关注的焦点始终汇集于笔记这一如今已渐渐逸散的文体。他意欲从浩瀚笔记文本中抢救珍贵史料,更希望以一种新的解读与创作方式,在当下赋予笔记以崭新、丰沛的生命力。在接受记者采访时他说:“千年历代笔记是座富矿,我一直乐此不疲。如果表现‘古代’的题材,能发现古今之间的关联和相通,那也是现实性,关键在通和趣。”
作为一种传统文体,笔记曾承载着故事讲述、琐记历史、细节考据等功能,被认为是中国古典文学中细碎却不可或缺的重要部分。许多我们如今所熟悉的关于历朝历代的掌故就出自各类笔记。在近年来的阅读和写作中,鲁迅文学奖得主、作家陆春祥所关注的焦点始终汇集于这一如今已渐渐逸散的文体。从《字字锦》《笔记中的动物》到《笔记的笔记》和《太平里的广记》,以及新近推出的《相看》,他意欲从浩瀚笔记文本中抢救珍贵史料,更希望以一种新的解读与创作方式,在当下赋予笔记这一文体以崭新、丰沛的生命力。
记者:谈及笔记,当下许多人仍有误解:笔记究竟是虚构的,还是真人真事的记录?笔记是否等同于野史?更接近于杂文、寓言,还是小说?应该如何为这种文体下定义?
陆春祥:笔记是中国古代除诗赋以外的一种传统文体,内容极为丰富,包罗万象,但大致可分小说故事、历史琐闻、考辨考据三大类,它是中国传统文化宝库中极具特色的一个重点,但除了一些专业研究者和少数几部著名笔记外,大众的关注度依然不够。
其实,历代笔记中,宝贝不少。历朝历代的社会风尚、典章制度、民众疾苦、诗文书画、历史事件、科技记录,都有十分详细的记录,各类人物,各式宗教,就连那些鬼神精怪的故事,也都有言外之意。而且都是以当事人的角度,虽属野史类,但绝对有大量的干货,可以补充正史。
记者:你的笔记新说系列,最早也许就是以《字字锦》为开端,其实也已经是多年的笔记阅读积累而成。对你而言,这笔记阅读中的 “字字锦”,究竟“锦”在何处?或者说,这一门类的特殊艺术魅力在哪?
陆春祥:这些年,我一直在历代笔记的经典中穿行,从汉魏六朝,一直到唐宋元明清,如果按笔记的卷数粗略算算,应该不会少于三千卷。
洪迈似乎就站在我的眼前,他告诉我:这七十四卷的《容斋随笔》,是他四十多年的心血,里面有不少值得你读的东西。这部宋朝畅销书,连毛泽东逝世前十三天还念念不忘。三十年里,我至少系统读过三遍,第三次阅读,终于忍不住,一下就写了两万多字的阅读随笔。这就是《字字锦》的开端。
《字字锦》出版于 2013年,是多年笔记阅读的结果。除了《容斋随笔》,苏轼的《东坡志林》、沈括的《梦溪笔谈》、王阳明的《传习录》、刘基的《郁离子》、朱国桢的《仿洪小品》等等,我都吭哧吭哧地啃过。《字字锦》半年内连印三次,说明读者还是比较关注这些经典笔记的。
我读的笔记,只是历代海量笔记中之一粟,但各种碎石和金子,迎面撞击,有时竟有喘不过气来的感觉。仍然兴奋,因为里面有 “一塌胡涂的泥塘里的光彩和锋芒”(鲁迅语)。鲁迅的这句话,我觉得可以概括笔记里的“锦”,千年野史,仍有不少光芒。
比如唐代的笔记,基本上淹没在诗歌那耀眼的光芒背后,其实,唐代各类笔记,与之前汉魏六朝那些志人志怪的作品,已有极大的不同,从文学角度看,相当成熟,历史琐闻类笔记则从另一个侧面表现了唐代的辉煌。传奇故事文学味道极浓,如电影《聂隐娘》就取材于裴铏的《传奇》,还有如蒋防的《霍小玉传》、白行简的《李娃传》、元稹的《莺莺传》、李复言的《定婚店》、牛僧孺的《韦氏女》,都被后人以各种文学形式不断演绎。另外,唐代,辨证类的笔记,也已独立发展成一个大的门类。如前言,段成式的《酉阳杂俎》,博大精深,更成了历代笔记难以逾越的高峰。
宋代文化超前发达,笔记种类繁多。《宋史艺文志》就记载,小说、传记、故事、杂类多达1126部,除去一些不属于笔记类的,宋人笔记就不下700部。宋代笔记,历史琐闻一类最发达,且好多都是记叙本朝的轶事和掌故,如前说洪迈的《容斋随笔》,还有周密的《武林旧事》《齐东野语》《癸辛杂识》,欧阳修的 《归田录》等,内容较为真实,它们都是正史的有益补充。
记者:中华文明数千年源远流长,笔记在很长时间里是言传、记载的重要文体之一,在当下却渐渐式微,这种逸散在学界眼里是非常可惜的。
陆春祥:“五四”以后的文学体裁,渐渐凝固成诗歌、小说、散文、戏剧四大类,笔记也就慢慢式微了。不过,一些现代文学大家,都比较喜欢笔记,鲁迅、周作人、汪曾祺等的作品中,仍然有不少笔记的影子。当代一些作家也出版了不少书名中冠以笔记字样的书,但和古代笔记已经大相径庭了,记叙随意,毫无拘束,活泼生动,亦庄亦谐,趣味横生,笔记的味道,很少能够闻到了。
记者:现在人们所熟悉的笔记多为明清笔记,也有关于“明前笔记不必多看”的观点流传,唐宋与明清笔记在你的阅读视野中是否有明显的不同之处?你会如何为初涉笔记的读者荐读?
陆春祥:如前述,唐人笔记已突破了魏晋南北朝笔记内容和形式的限制,前进了一大步,传奇小说就是起于唐初盛于开元天宝以后。宋代、明代笔记,历史琐闻一类最为发达。清代是集大成的时代,各类笔记较前人记叙范围更广。
一般的读者,可以选择一些经典来阅读,除上面提到的一些著名笔记外,还有如,晋张华的《博物志》、干宝的《搜神记》、王嘉的《拾遗记》,南朝刘义庆的《世说新语》、《幽明录》,宋代司马光的《涑水记闻》、陆游的《老学庵笔记》,元代陶宗仪的《南村辍耕录》,明代沈德符的《万历野获编》、张岱的《陶庵梦忆》,清代蒲松龄的《聊斋志异》、纪昀的《阅微草堂笔记》、王士禛的《池北偶谈》、袁枚的《子不语》等,这些都是各个朝代具有代表性的笔记。
记者:读笔记,有愚公移山的意思——既琐碎,又耗时长久,若非记忆超群,恐怕前看后忘——因而“笔记的笔记”就尤其显得重要。你不久前推出的《笔记的笔记》《太平里的广记》所集纳的就是历朝历代笔记中的“沧海一粟”,在这其中,是否有可以依循的阅读脉络?
陆春祥:实事求是说,笔记的写作,重要环节还是阅读,这些历代笔记,需要静下心来,一字一句地品。《字字锦》扉页里有两个短句:精神是智慧的池塘、虚壹而静。我想传递的意思很明确:虚心专一,放空内心,达到宁静,就会产生无穷的智慧。
我一般利用早起的时间阅读,每天一个多小时,无论寒暑,数年不辍。我用的是没有注解的点校本,我不想被别人的解释影响自己的判断,也为了保持阅读的连贯性,唐宋以后的笔记,大部分文字并不艰涩,当然,也有不懂的地方,没有关系,可以不断地比较和辨别,还有字典、辞典可以翻呢,每翻一次,也是一次学习的过程,且许多字词都有规律,经常出现,你就熟悉了。边读边点评,不求速度,老牛拖车,读一卷是一卷,每一本读完,再仔细理一遍,从中选出数则有伸展开拓度的章节,记下我的随笔。我把这些综合类的(从内容上分)、比较短小(基本是一千字以下)的笔记合起来,再按古代笔记那样排列,就有了新近出版的《笔记的笔记》和《太平里的广记》。
这两部书,都属我的 “笔记新说”系列,《笔记的笔记》40卷,45万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 2017年 7月出版;《太平里的广记》33卷,26万字,中国民主法制出版社2017年8月出版。从汉魏六朝,到唐宋元明清,我将千年笔记精华做了一次大梳理。
记者:在你对于《太平广记》的通读中,指出了一个有意思的事实:全书分五百卷,其中谈论神、鬼、报应的占比最大,甚至影响到了当时包括苏轼在内的主流知识分子,这是当时很特殊的一种文化现象。
陆春祥:这其实是个大话题。
笔记除博大精深外,也有海量的鬼神描写,虽奇思妙想,但大多是作者精神无法遣怀的时候,借用鬼神来说人事,看相、说梦、算命、占卦,无奇不有。比如,唐代段成式的笔记《酉阳杂俎》续集卷七,就有二十余则诵经(金刚经)避祸故事;宋代徐铉的笔记《稽神录》,讲因果、报应、鬼神灵异、怪物变化,他将这些故事都加上当时的地点和人名,以明其可信。
但我认为,“报应说”也有它积极的一面。倪匡的小说《报应》中,对“报应”是这样理解的:宇宙间诸神定下了人类生活的道德规范,用报应作为奖惩,地球人没有一个可以避得过去。综观那些千年笔记,作者未必完全相信报应,但都传递了这样的信息:报应其实是一种规律,是一种畏惧,告诫人们不要随便去打破,要有所敬畏。从这个角度,我的笔记新说系列里,也谨慎选择了一些有积极意义的报应例子。
记者:直到如今,这在当下民间气息浓郁的网络文学创作中,对于鬼神等题材的创作也是较为突出的一方面,这似乎印证了通俗文学自古至今的一方面内容:普通人所关心的、津津乐道的,似乎往往是超越当时科学和个人知识范畴的事物。
陆春祥:是的,如前述,鬼神题材在中国古典笔记里(特别是小说故事类中),较为突出,但你不得不承认,古人的想象力,我们今天无法企及,和古典笔记相比,今天人们的创作,实在是想象力缺乏。
连《诗经》中都有不少神话元素,如大雅中的《生民》:周朝的祖先姜嫄因为踩了一个大人的脚印而怀孕生后稷,后稷诞生、屡弃不死、开发农业的天赋,祈求上苍永远赐福保佑他的子民。屈原 《楚辞》天问,提出的许多问题,都是神话传说:鲧治洪水、共工触山、后羿射日。
现代一些网络小说,作者基本无积淀,根本就是乱想。
记者:上个月,你的《相看》(青少年版)也推出了,以历代笔记中适合青少年阅读的篇目集结而成。这让我想到之前你所提及张岱《夜航船》中秀才的洋相——我们如今的青少年阅读中,恰恰存在你所提及的阅读不扎实、封闭式读书等问题。借助《相看》,是否在这方面也希望能拓展当下青少年的阅读视野?
陆春祥:是的,青少年阅读问题不少,浅的不要看,深的看不懂,要么是扎堆的童书,要么是偷懒的各类名著摘编系列,合适的书籍太少。《相看》由出版社编辑自己选定篇目,从立德立言、家风孝道、智慧典故、为学之道等角度入手,选取和青少年切实相关的经典材料结集。编辑认为,作家有趣解读历代笔记,能使青少年读者在已有知识储备下轻而易举地扩大古典阅读的视野,在潜移默化中接受中国传统文化的熏陶。
记者:在对于历代笔记的诠释和重新解读、并赋予其时代性的同时,你所进行的写作可以说是一种贯通古今的思想性极强的杂文随笔创作。我们也注意到,去年你出版了散文集《连山》,应该是第一本散文集,你又兼任浙江省散文学会的会长,作为领头人,可否谈一下对当下散文创作的看法?
陆春祥:这几年,我又重新找出鲁迅、周作人、沈从文、汪曾祺等大家的全集来读,感触很深。鲁迅说:“散文的体裁,其实是大可以随便的,有破绽也无妨。”其实,我们每天都生活在散文里。对于广大正在作文和想作文的人来说,一下子放宽了心,做人要谨慎,为文却须放荡,周围的一切,都可以成为创作素材,没有不好的题材,别管许多框框。
然而,无框之框,无法而法,除了体裁,作散文,细想起来,终究还是有一些章法的,窃以为,有文,有思,有趣,当是散文三个要紧处。
散文集《连山》,我将它定位于行走和思考的产物,这些写作的底子都是阅读,阅读人,阅读事,阅读社会,当然行走则是阅读大地,《连山》就是这些年行走的一个小综合,如果仔细阅读,你会发现,里面仍然有不少笔记的影子,比如开篇《霓裳的种子》,就运用了不少唐宋笔记。读了不少闲书,我发现好多都能用上,只是要有趣。
记者:你在自身的写作实践中,似乎都比较注重文体的探索。你的笔记新说系列也是散文随笔,你也多次提到“散文是需要革命的”,革命的底气从哪里来?
陆春祥:散文革命的底气,愚见,就是建立起自己独特的坐标式阅读,加上源源不断积聚起来的生活爆发力,这是唯一土壤,在这样的土壤中长出来的散文之树,才会根深枝繁叶茂。
曾文正公有一自题联,我挺喜欢:养活一团春意思,撑起两根穷骨头。
借用生发,一切散文的题材和形式,都要讲和谐,讲包容,随势应变,这样才能使散文保持勃发的生机,“春意思”养得鲜活而有趣,就会永远有好文章。
记者:在已推出的笔记系列之后,你近期是否有新作的规划?
陆春祥:笔记新说系列已出五部,第六部也已经差不多完稿,预计明年可以出。另外,继《连山》后,今年八月上海书展,上海文艺出版社将会推出我新的随笔集《虚引》。
千年历代笔记是座富矿,我一直乐此不疲。不要以为写现实就一定有现实性,有些作家写现实题材,视角仍是“过去的眼光”,如果表现“古代”的题材,能发现古今之间的关联和相通,那也是现实性,关键在通和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