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华:我动过真感情的,是小美
2023年3月26日上午,华东师范大学主办了“现实与传奇:王安忆余华对谈”活动。下午,余华作品研讨会在学校办公楼小礼堂召开,会议最后,华东师范大学远读批评中心的毛尖教授代表在线的百万网友采访了余华。余华和毛尖
毛尖:全国人民都知道,洪治纲老师比你自己更了解你,他说,你早期的作品不止十五篇,有一些用了笔名,你是不是悔过两三篇少作?
余华:我在《十八岁出门远行》之前的作品,我是希望你们都忘掉的。但洪治纲非要把它找出来,还要做研究。我希望我把我美好的形象展现给读者。现在我北师大的学生跟我说,他们在读《十八岁出门远行》之前的作品。为什么呢?为了寻找自信。老师当年也写得那么幼稚,那我们不也还有前途吗?所以我觉得也挺好。但是我告诉他们不要继续传播了。
毛尖:大家都说,现在你的销量已经比鲁迅还要好了。你觉得你比鲁迅牛了吗?
余华:鲁迅是海归派,我是赤脚医生。谁能跟鲁迅比?我觉得鲁迅太了不起。
毛尖:这次参会好几个批评家提出,你小说最后都有一个温情的东西托着底,你承认吗?
余华:这个我承认,没有温情的东西我写不下去。因为写作也是自我调节,是一个治疗的过程。假如我哪个地方写得很狠,另一个地方一定要有温情的东西出来,要不就很难维持下去。
毛尖:这次华师大的会是你人生中第几个作品讨论会?
余华:第三个,因为我真的不太喜欢讨论会。我倒不是害怕批评,因为像我这种脸皮那么厚的人,批评已经用处不大了。我印象中第一个讨论会是关于《兄弟》的。《兄弟》出来以后,争议很大,当然也有一些支持的声音,但支持的声音比较弱,复旦是属于支持的一波。其实我知道,复旦里面也不都是支持的。陈思和想在复旦开一个关于《兄弟》的会,他很喜欢《兄弟》,是支持《兄弟》的。结果陈思和那天很尴尬,他说我们复旦大学中文系里最支持《兄弟》的四个人,郜元宝、严锋、张新颖、刘志荣都不在,批评你的王宏图在。所以也没办成一个支持《兄弟》的研讨会。
毛尖:对不起我也骂了《兄弟》。
余华:你骂得很好。到了《第七天》出版的时候,刚好我们北师大成立国际写作中心,张清华要做一个讨论会,我说不要做。那时候张新颖还给我发了一个微信,幸灾乐祸地说,你又要被骂了。张清华说,我们要把批评的声音给扭过来。我上他当了。后来确实开了,我也去了,他又把新颖叫过去。新颖上来第一句话就是,我知道清华把我叫来是让我们复旦来陪骂的。这个会议开了以后骂声更大,所有的骂声都说,凡是说余华写得好的,基本上都是他的那些朋友。所以这次在华师大是我的第三个研讨会。但昨天有人提醒我,当年北师大为我办驻校作家仪式,也是个会议。我全忘了,只记得那次王干说了一句话:你写的那些音乐、文学随笔有什么意思?我一天能写十篇。我心想,我一篇一万字,你一天能写十万字?王干教育我,你还是认认真真写小说吧。只有他的话我记住了。如果那次也算的话,这次就是第四次。
毛尖:说说《文城》吧。
余华:关于《文城》,我觉得,评论家和读者在一本书出版以后,能够给予我很多对自己书的理解。当一个作者完成一本书以后,他其实就是一个读者。丁帆写《文城》的文章是我看到的第一篇评论。他大年二十九看完,大年初一还是初二写完,发给我以后,跟苏童去打牌了。他说这本书是传奇小说,我觉得这个定位跟我想的一样,所以我很得意,非常认可他的评论。这次在兴化,毕飞宇跟我说,《文城》是中国第一部无政府主义小说。我说有道理,因为那也是一个无政府时代。我跟他说,你把这个说法广为传播,见人就说,传播到大家都认为中国第一部无政府主义小说是我写的,不是巴老(巴金)。
毛尖:有网友想知道你最喜欢的颜色。
余华:我喜欢的颜色每个月都在变,最喜欢的小说也不断在变。
毛尖:这个月呢?
余华:这个月最喜欢蓝色。
毛尖:还有人问你生命中最伤心的一件事情。
余华:这辈子最伤心的一件事情……我这辈子没伤心过。
毛尖:最快乐的时候呢?
余华:最快乐的时候是现在。刚刚他们讨论说到骗子最难写。为什么骗子最难写?因为骗子往往认为自己不是骗子,而作家就是骗子。
毛尖:在你创作所有的文字中,你最得意的角色是哪个?
余华:最得意的角色我现在不知道,因为会随着时间变化。2006年(王)安忆主持了我的演讲,下面有学生问我最喜欢自己哪一部作品。那时候《兄弟》刚刚出来,我说最喜欢的是《兄弟》。其实前面那几部我也很喜欢,但是我为什么说《兄弟》呢?是因为它被人欺负得最多。
毛尖:还有人说你以前不太会写女人,现在会写了。是你的生命经验发生了变化,还是你写着写着会写了?
余华:我一直认为我很会写女人,主要是洪治纲老说我不会写女人。
毛尖:他说你写女人写不过苏童。
余华:我跟苏童并驾齐驱。只不过是我们写的女性角色不一样而已。像《活着》里面的家珍,《许三观卖血记》里面的许玉兰,我觉得好多读者印象都很深刻,包括《文城》里的小美。苏童确实写得好,但是我写的也不差。
毛尖:上午王安忆老师说你擅长写父子关系,这算是你最擅长的一种吧?你觉得你擅长写爹还是写儿子?
余华:我觉得我父亲和儿子都挺会写的。
毛尖:那有什么角色是你写不了的?或者说你特别想写,但是有点怕写的。
余华:目前还没有。
毛尖:你是全能吗?
余华:没有全能,肯定还是有我很薄弱的方面。有一些没有把握是不会去写的。
毛尖:你写的最抒情的人物是谁?让你动了真感情的。
余华:应该是小美。《文城》改了一稿又一稿,就是因为小美。
毛尖:你放不下。
余华:不是放不下。我老婆看了一遍不满意,我修改,她又看一遍,还不满意,我自己改到最后有点麻木了。我老婆说了句,你还没有爱上小美。这句话提醒了我。之后突然越改越好,我发现我改到爱上小美以后,这本书就可以拿去出了。当然小美这个人物还有很多缺陷。
毛尖:《文城》要改编成电视剧,你最想哪个演员演小美?
余华:我知道的女演员好像年龄一般都超过小美了,因为我不看电视剧。
毛尖:你活到现在,生命中最快乐的是哪段时光?
余华:怎么说呢,我来说句实话,我最快乐的是在1987年的时候,我接到了《收获》杂志肖元敏的一封信。当时李陀把我的两个中篇小说《四月三日事件》和《一九八六年》推荐到《收获》杂志,大概过了两三个月,没有任何声音,突然就收到了《收获》的信,真的很让我感动。那封信很厚,我收到时想如果是录用通知的话,也不至于那么厚。信里肖元敏告诉我,《四月三日事件》准备发在第五期,《一九八六年》准备发在第六期,帮我连发两篇。她说,因为《一九八六年》显得比较残忍,稍稍做了一点处理。为什么那封信很厚?因为那些最残忍的描写部分,她把原文抄在上面,下面附了她的删节版,问我是否同意。我心想还有我同不同意的权利?我第一次感到一个作者是有权利的。那是我特别快乐的一段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