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一次无结果的旅行(短篇小说)
舟山岛的最北部的绝壁坎村,每年夏季,渔民都要选个好日子集中在海边,男的进行海泳、海上抢球、划船比赛,女的进行"水中跳舞"比赛,渔姑们在水中或仰或卧、或浮或竖,如燕如鱼,能在水下倒竖几分钟。那个村庄的渔民十分善于在海里游泳。
村庄外面的海域上还有座鸟岛。听说邻岛上的渔民在岛上乱捕乱杀海鸽,且捡鸟蛋在市场上出售。探险家贾波和记者夏辰东对我说:"我们去一次旅行吧"。
我们认识夏萍弟就是在这次旅途上,当时我们走到绝壁坎村已是黄昏了,翻过一座山坡,我们听到一阵琴声。琴声悠扬,不禁觉得好奇。循着声音找过去,原来是一座小学。夏萍弟坐在办公室,披着长发,她白暂又灵活的双手像两只鸟一样在钢琴键上飞起落下,舒缓的音乐飘出来。
"哪里可让我们住一宿?"我们问她。
她抬头看我们,停住了弹琴,脸颊忽然深入浅出地红晕了一片。
"这儿有去鸟岛的船吗?"记者夏辰东又问。
姑娘低头看了会儿鞋子,然后羞涩地笑了一下。我们一下子不知怎么说好。我们觉得好像我们当中有个人被她看中了,大家都觉得自己是帅哥。但是很快笑容在我们脸上僵住了,因为我们看到村民包围了我们,还有不少人从自家围墙上探出头来。几个皮肤酱紫色的中年渔民一脸警惕,慢慢地走近了我们。
"你们去鸟岛?灰鳖洋无风三尺浪,有风浪过江,我们船很少有去那儿的。”一个满脸皱纹的老渔民说。
“灰鳖洋没有风暴的日子浪也很大?”
“是呀,有风的日子我们船根本不去的。鸟岛上有个海狮洞,风暴来的前一天或刮雷雨风什么的,洞里还会发出老虎似的吼叫声,渔民回不回港,听听海狮洞就知道了。"
“我们明天就租个渔船去看看,你们租条渔船给我吧。"
老渔民的满脸皱纹耷拉下来,很快打断了我的话:"你们租不到船的。"他说完回过身就走。
我们互相看了看。我从夏辰东的口袋里狠命地掏出记者证,高举着追上去,气急败坏地说:"我们是记者,我们去采访,我们要保护鸟类!"
老渔民犹疑地接过记者证,对着太阳看了半天,然后交给了旁边的一个人。记者证就在村民手中流传了一遍。他们互相交换了一下眼色。老渔民说:"跟我来吧。"
我们被带到了村长家里。
村长家只三间房,客厅在中间隔开了,里面可能是他们女儿睡觉的地方。村长叫他里面的女儿出来倒茶。
"不过我们这儿渔船都出海捕鱼去了,好像只有阿宽的船修在码头上,如果修好的话明天叫他带你们去。"确信我们来意后,村长才说。
"渔船抗风力差,你们船上有多少渔民呢?能不能带些渔具去?"旁边的贾波一直沉默着,他突然说话吓了大家一跳。他总是这样,人多时总在一边沉默,像影子一样,关键时刻总又让人不得不感到他的存在,说起话来的声音又带点苍老味。
这时,我们看到一个女孩子,二十一、二岁的样子,穿一袭粉红色裙子,皮肤白暂,长得水嫩,一头乌黑的头发像瀑布一样泻在肩上。她低着头提着水壶过来。我们一看却感受似曾相识。姑娘抬头看了我们一眼,莞尔一笑,双眼闪闪,左右一顾一看,算打了招呼。大家都觉得看到了自己,被看得心里一阵发紧。仔细一看,原来是夏萍弟。她梳洗过了,换了一套衣服,快认不出了。加上原先我们可能看得不仔细,现在的她与刚才的她判若二人。
我们一下子有点不好意思。夏辰东厚着脸皮朝客厅里面一房间张望了一下。里面是卧室,墙壁上挂着一幅照片,夏辰东看见照片,眼睛突然闪亮了一下,像被磁铁吸住了,他的眼光离不开照片,脸渐渐显出欣赏的神色:"夏萍弟,你还去海上游泳呀?"
我们便都进去,凑过去看。照片中的姑娘像一条鱼在海中游,矫健的身姿透出一股美的力度,四周是雪一样卷起来的海水,点点浪花包裹了她,她像是浪花公主。我们惊讶地问到:"这是你吗,夏萍弟?"夏萍弟微笑着进来,不以为然地说:"游泳是村里人最起码的,连三岁的小孩子都会。"门口一渔民也补充说:"岂止是游泳,这儿的女孩子人人还都会在水中跳舞比赛呢。"
村长说:"你们去岛上,夏萍弟陪去吧。海岛危险,树林里的路交错纵横,容易迷路。有些鸟你们也不识,好让有个照应。"
"好呀好呀,"我们脱口而出。贾波又恢复了一脸严肃。我知道他不太喜欢女孩子,以为带上女孩子是累赘,时时处处要照顾她,很烦。
二
就这样,第二天上午十点二十分,我们来到鸟岛。
夏萍弟每看到一片草地,总要跳跃着跑过去,她穿着红裙子,像一只火鸟在草地上跳舞。我也追过去,我们在一片树丛中采着野花,我把花编成花环,逗趣地套在她的头上,夏萍弟满脸羞红。
在爬过一片荆棘坡后,有一片沙地。夏萍弟咯咯地笑着用树枝在沙地上画我,方脸大耳高鼻子,于是我也蹲下画,画上她的眼睛和眉毛,画完,看着半边像我半边像她的怪人,我们俩人哈哈大笑。转个弯,我们突然听到一阵隆隆、像一条很粗大的铁管在天上滚动的声音。声音冲击得我们两耳一阵一阵发痛。
只见贾波站在一堵悬崖边,他凝重的站着,像一块石头。我们先是看到了鹭鸶三五成群的朝崖壁下飞,然后,我们一步一走进悬崖。崖坡一寸寸往下伸延,下面狭窄。许多海鸽栖息在坡上。在越过鸟居住区和一片石头后,我看到崖下的海浪像发生海啸一样冲在礁石和崖上,卷起千堆雪。
我身边的夏萍弟却如迎风展翅的白鹤停在崖边。我的目光一寸寸往上移。千丈悬崖,目光无法丈量它的高度。海狮洞就在半崖坡,可是除了小船从崖下的海域往上爬以外,我们从上面无法攀下崖去。
“我要爬下崖,到洞中去看看鸟,你们等我,我到船上去一下”。贾波说。
一顿饭的时间,贾波来了,他肩上背着一条又粗又长的缆绳,有百把斤。他要把船缆套在腰上,然后要我们在上面一点点把他放下悬崖去。大家都不同意,因为稍有不慎他就会跌入深崖,激浪会很快把他撞到石头上,根本没有救活的时间。连尸体都找不到。“不下去怎么知道海狮洞里有什么?”贾波是我们的朋友中有威信的,他讲出的话从来有种权威感,令人不敢反抗。
大家拉住绳子,贾波说,他往崖下爬一点,手拉一下,我们放一下绳,拉二下,我们往上提,把他提起来,连续拉就是说明他到崖底了,要我们松手,再拉就是把他提上来。我们只好缆绳套住他的腰。贾波跺了一下脚,悬崖好像颤抖了一下,他伸开四肢后,开始爬下崖壁。
这时,我们看到了岛边海域上出现了渔船。原来是阿宽的渔船。这是阿宽和他的兄弟们叫我们尽快回去的信号,因为他原来说过,海水马上要涨潮的,海水涨潮时船没处系缆绳,礁石被海水淹没后,船容易触礁,我们得赶在涨潮前离开岛。
我们一点一点地把贾波往崖下送。绳子与山崖磨擦,松懈的泥沙和小石子不断地辟哩叭啦往下掉,把贾波的脸上,手上都划出了一条条血痕,我真担心如果哪块石头松动了,或哪片大的土块滑坡了,事情的后果就不可设想。可是在悬崖中的贾波对自己的处境一点也不慌张,他还想着我们的安全,在悬坡中大声叫我们当心不要探出身来发免掉下去。绳子与悬崖不断磨擦,开始出现了裂痕。这时我们意识到了比石头松动掉下去更可怕的事,就是绳子会被磨断。我们原来没想到过这一点,直到绳子出现了与崖壁磨擦后裂痕,我们才意识到事情的严重。但是在山崖中间的贾波还是不紧不慢地往下爬,连腿抖一下都没有。如果我们把他拉上来,绳子很可能在这一过程完成前断裂。我看着绳子一点一点地被损耗,心像刀割一样一点一点剧痛,只想着贾波别往下了。
阿宽的渔船转了一圈后,又回到了原来停泊的岛边了。我们的手一点一点放着绳子。绳子一点一点地磨擦着,一点一点的断裂开来。突然,贾波的手连拉了我们二下。我们赶紧把他往上提。就在绳子提起来的一刹那,突然断裂了。我们三个人向后倒在地上。
我本能般地跳起,迅速爬到悬崖边探头向下张望,只见崖下海浪滔天,像披头散发的魔鬼,撕扯着猎物。下面什么也没有。夏辰东、夏萍弟也惊呆了,我们齐声叫喊,声音很快被浪涛淹没了。我只听到下面的山洞里传出一阵咆哮声,像老虎看到猎物前的吼叫声,震得我耳膜都痛了。
接着,我的心空了,一片茫然,手足失措。我回头看夏萍弟,只见夏萍弟像一只受伤的鹭鸶,跳跃了几下。我们朝向山下奔去。
渔船上。阿宽的兄弟们正悠闲蹲在船甲板上,一边吸烟一边聊天。他们有说有笑的。
"大黄鱼正迎水游上来呢,等着你们抓呢。晚上香又鲜的鱼羹等着你们吃呢。"阿宽见我们,与我们打趣说,"我们在这儿马达一直没息过,你们再不来油都烧光了!"
当我们把事情大致向阿宽们讲了以后,风浪里拼杀出来的渔民没有了声音。他们一脸地沉着,却看不出一点惊慌。回过头,阿宽才狠狠抱怨了一句:"怪不得缆绳找不到了!"
"出人命了,赶紧捞尸去呀"。夏萍弟脸色煞白地冲着阿宽喊。
船到崖下的水域,我们才看到激浪里有个人随浪逐荡,黑头发在水中忽然没入水中,又忽然飘出水面。阿宽一个水底潜入海里,大副和夏辰东在一边也一头扎入水里。海浪撞在悬崖边返回来,激浪似潮,只见那边贾波在浪峰浪谷被抛上抛下,手臂忽起忽落,他好像活着!在抗挣!而这边六条手臂在逆浪中像艰难的桨在划动,进一尺退五寸游过去。夏辰东坚强的手臂在划过去,一点点靠近贾波,我的心略有宽松,像有了依靠,因为夏辰东经常去海中游泳,深熟水性,而且他也喜欢探险,懂得人工应急抢救。
靠近了,靠近了,阿宽和夏辰东游在贾波的旁边,奇怪的是他们没有一把抓住贾波的头发,而是三个人一起游了回来,大家的心都提到嗓口。大副在波涛中起伏,娇捷的身姿犹如一条鲨鱼,却还是慢了阿宽和夏辰东一拍。近了,近了,奇怪的是,我们看到贾波好像还在大叫着。他一口气爬上渔船,像一条花斑鱼。一抖身上的水,他"哈哈哈"大笑起来,"真爽呀,洗了个澡。"!
他居然还活着!除了皮肤被石子划破外,安然无恙!大家喜极而泣。夏萍弟一脸敬慕地看着贾波,脸上显出对男子汉欣赏的表情,相反,夏辰东和我显然就懦弱多了,这令我多少有点酸意,"离开这儿吧,我们不去海狮洞了。"我们呆呆看着贾波,他是怎样从崖上掉下来的,千言万语不知怎么开头问才好。
这时,阿宽以赞赏的口气说,"小伙子,鲜美的鱼羹等着你呢!再不回去,你们可吃不上了。"说完阿宽突然笑了。我们大家都捧腹大笑起来,夏辰东笑得弯下了腰,我们笑得眼泪都出来,笑成了一堆烂泥。
三
"灰鳖洋的金鱼,大目洋的银鱼,海作床来天作盖,一网财来一网福"……一望无际的灰鳖洋,海浪有时像莲花一样朵朵盛开,有时像蒙古包一样涌来涌去。被周围望不到边的海水包围着,船儿是那么孤独。远处海天交界处总有一条线,船追过去,却永远追不到,就像眼前掀起水花永远引诱船追逐一样,船快追到了,水花却又跑前去了,真是个魔圈呀。船儿在旅行中就是逃不脱这条魔圈……
死亡之神总是在人最不设防时突然摧毁人最坚强的毅力和生命尊严。无数个偶然,一个环节套一个环节的推着你走向必然。我们逃脱死难后,就绕近的水路——从灰鳖洋开来。快开到灰鳖洋中间时,海面果然汹涌澎湃起来,海浪像小山包一样汹涌,且多旋浪,阿宽的渔船是二十八吨位的,抗风力还算不差,但每次我们的船跌入浪涡时,还是让人有种船可能倾覆沉入海底再也浮不起来的害怕的感觉。
然而在我们三个城里人的心里,有一种隐秘的原动力。这原动力被一种莫名其妙的目标吸引着,尽管我们不知道它是什么,但一种狂热和冲动驱使我们向那目标扑去。不管是看得见的还是自头脑中想像的,我知道,达不到目标,我们就会痛苦不堪。我们只知道向前走。
灰鳖洋的浪越来越凶,巨浪掀起来,一团团地像要挣脱大海羁绊,伸出手向天空索要什么。船也开剧烈的摇晃,像荡秋千一样。渔民们的脸上也好像也显出惊恐的神色。一个渔民走过我身边时,我甚至听到他在说,老天保佑!我们怕是会出事的!
对危险的恐惧比看到危险本身更可怕千倍,而焦虑不安给人的思想负担又大大超过我们所真正担忧的坏事。更糟的是,我以前总能听天由命,从中获得安慰,而现在感到会有祸到临头,却不能使自己听天从命了。因而也无法获得任何安慰。
可是就在这时,夏萍弟却倚着船栏唱起了歌,我们看到她微笑着看着远方,脸上安详而宁静,一点看不出紧张。夏萍弟和我们熟悉后,我发现这个女孩子并不是想像中的胆小温柔,相反,她有点大胆泼辣。我们把贾波拉上船后,大家都不想再在鸟岛呆,逃离这地方,越快越好,只有这个女孩说,你们不去海狮洞了吗?我们几个男子汉反倒有点为不好意思。
要害怕就别下海,船晃动是很正常的。这是渔民的性格。
天气是那么的热。太阳光白花花的,洒下来像无数细密的针,空气也红火火的,热得让人的呼吸都感到难受。我们船一晃一悠,一眼望去,除了海水还是海水。远处另一海域有几艘渔船在捕鱼,稍稍慰藉我们恐惧和无助的心。
我依偎到夏萍弟旁边的船舷上,夏萍弟唱着歌,我把手轻轻揽住了她。夏萍弟还是眺望着远方唱歌,脸上沾着一颗晶亮的汗珠,我想我是这颗汗珠多好。这颗汗珠令我妒忌。我恨不得吹干它。
快开出灰鳖洋的时候,海面总算渐渐平静下来,这儿是二股海浪分叉的地方。阿宽把船停了下来。阿宽说,他在这儿捕半小时的鱼,希望晚上能捕到鱼晚上让我们尝个鲜。我们说:“好呀好呀!”然后,我们看着他和几个渔民开始拉起网,撒下海……
天气有点闷热。
夏辰东可高兴了,他不停地要人拍照,一会儿装作拉网,一会儿又把脚伸到海水里,不停变化着姿态拍。夏萍弟的歌唱累了,拉着我到船仓的阴影处。夏萍弟说了一句,天气这么热,午后会不会下雷雨呀?贾波看了会儿天,说,"不会的吧,刚才在鸟岛上,海狮洞没有什么异样呀。"
"你在海狮洞看到什么了吗?你在崖上干了些什么?"
"我渐渐爬下悬,看到一块凹进去的崖坡上停着海鸽,它们翅膀上沾染了血迹,站着像九十岁的老太婆一动不动,我刚要爬过去,忽然一阵强大的力量把我吸了过去,当我站稳睁开眼时才了现自己已进了一个洞里。洞口极小,内宽敞如能容百人大厅,深不可测,里面同样停着许多发呆如老太婆的海鸽,石壁不少处还张有铁丝网。我大叫一声,忽然洞内传出山崖崩裂爆炸似的声音,震得我耳膜发痛,我以为是洞神发怒了,就往悬下跳,幸好下面除了万丈怒涛外,没有礁石。我从崖上往浪里跳时,看中了浪峰之间的浪谷,就像我们去游泳时总避开浪头一样,以免被强大的浪卷到崖壁上,游泳时,迎着浪头,身体倾斜四十五度角,为了避开浪头,身体还要体验水压、水温的变化。"
“幸好你不是摔下来的,否则没有你我们还怎么旅行呢!”夏辰东像劫后余生地说。
"嘻嘻",夏萍弟说,"你避开浪头为什么不往水下游呢?水面浪激,水下相对比较平静的,多往水下游不但可以加速,而且可以保存体力。"
“是呀,你别牛了,要是我们不及时赶来,你早成鲨鱼美餐了,害得我们绕着岛,柴油烧光,到绝壁坎都可来回了。”旁边渔民一直听着我们进话,也插进来打趣,“夏萍弟是专业游泳手,可是绝壁坎村游泳女冠呀。”
"哈哈哈",我们又都笑了,捧腹大笑,笑得我眼泪都出来了。
我们正笑着,突然听到阿宽说:"不好了,快收网回去。"
"你不是说再多网半个小时嘛!"我们或多或少有些不高兴。
这时,我们看到阿宽和大副站在甲板上,手搭在额头眺望南方的天空。南方的天空升起一朵红云。红云慢慢飘起来,然后越来越大,像是周边的云雾都被吸聚过去似的。大家都亲眼目睹了这朵红云遮住了南方半个天空的过程。
"不好,晚上要下雷雨,有风暴。"
"什么?"
"快,快回去。"阿宽一边说了句,一边迅速收网收缆。
我知道雷雨风是一种罕见的风暴,它来时十分迅速而前先很少有预兆,"七月南天飘红云,龙王睁眼卷风雨,雷公电婆避三分,迅如风电急如潮……"因此被渔民称为"海上死神",在海上的渔船很少能逃脱它的魔掌的。但是我不相信这种事会碰上我们。
海面开始起风了。远处海面上的有船一艘艘在开动,好像是在开始逃了。于是阿宽的兄弟们收上网也逃了。我们逆风开去。
四
风开始大起来,而且天空开始出现了乌云。太阳渐渐失去了光芒,在乌云的边缘镶了一条红圈。我们的船再开过去就可以开出灰鳖洋了。
我们的船开到两个洋面的交界处了,这时,船慢慢没了声音,像一头病倒了的牛,慢慢地不动了,马达声哑了,船息火了。
风渐渐大起来,吹过耳边呜呜作响。乌云四拢,很快向西天漫去,太阳的光芒被遮住了。
阿宽和他的兄弟钻出从船仓底爬出来,满脸满手是油垢。大副说,"昨天修过的马达又坏了,修不好了!"
我们看到一艘一艘船从我们旁边急冲冲开过。
风越来越大,乌云密布了天空。夏萍弟抓住了我的手。阿宽向匆匆从我们旁边开走的船呼叫,希望帮我们拉去。可是没有船听见。阿宽和他的兄弟们一起呼叫,可是还是没有船过来。“不用怕的,有我在呢,如果船翻了我抓着你们游也游到陆地上去。”贾波宽慰地拍拍我的肩膀说,像大哥安抚受惊的小弟弟一样。
四点十五分,我们淋到了从天空落下来的第一点雨,这时,风像草原上的野马群,无遮拦的从远处席卷而来,灰鳖洋的浪像激怒了一样汹涌起来,我们的船顿时剧烈摇摆起来。"修不好了",大副又从船仓底钻上来,满脸污垢像只海龟,彻底绝望地说。
雨点如黄豆一样大。我们和阿宽们打开手电筒,二长一短发出救命信号,拼命向天空摇晃,希望从我们旁边最后逃离的船只能把我们拖去,但是谁也不肯救我们,偶有开过来的说:"后面还有船,后面还有船,你们叫后面的帮忙吧。"
我紧紧挽住夏萍弟。夏萍弟轻轻地在我耳边说,"不会有事的,不会的。我会一直陪你在身边的。"她的轻柔细语像被风吹过来的,让人怀疑这声音是虚幻的。夏萍弟散下满头长发,轻轻地吻了一下我的脸。
海上渐渐没有船了。最后一只船的影子也消失在眼前了。天暗了下来。雨像千万条鞭子一样从天空打了下来,打在海面上,打在我们这艘孤船上。我们躲在房间,船开始呈四十五度角晃荡,我们一会儿靠这边船壁,一会儿靠那边船壁,雨还从船壁缝里打进来并迅速打湿了我们的衣服。我开始呕吐。
这时,我们看到阿宽和大副们跪在甲板上,他们把中午剩饭一点点撒入大海,这是渔民祈求老天和海龙王保佑的仪式。每撒入一把米饭,阿宽总是说一句:神、龙、人,各走各的路……恐怖在船上刹时膨胀开来。这是他们在海上唯一把自已交给上天的仪式。我们几个城里人发现死亡来临了,绝望了,恐惧地浑身发抖。夏辰东拿着手电筒拼命向广漠而又黑茫茫的大海挥舞、呼救,声音歇斯底里,凄厉惨人,我们也跟着喊,其实远方根本已不存在的船只,只有我们的声音飘向无边的灰色,令鬼都毛骨悚然……
等待大难临头比遭难本身更令人痛苦。尤其是无法逃避这种灾难而不得不坐等其降临,更是无法摆脱这种担惊受怕的恐惧。
这时,我看到夏萍弟倚在船篷里的柱子上,面态安详,慢慢地从口袋里拿出指甲钳,剪起她的指甲来。尽管剧烈地摇晃使人很难站稳,但她还是努力平衡着身子,把手指翻过来,从这一个方向剪一刀,又从另一个方向剪一刀,尽管没有剪着指甲,但她从容不迫,动作看上去是剪地那么认真,她一刀一刀地剪着。
大家都停住了呼叫,已没有希望。贾波把一排竹子用缆绳绑在一起,把帆布拼成三角帆,作最后海上飘荡的准备。阿宽们解开了海上应急铁锚的铅绳,准备把几吨重的救命铁锚抛入海底,企图通过这个平时从来不用的铁锚扎入海底的淤泥来缓冲船的倾斜。这个并不是用来抛锚的铁锚看得出有几十年没动了,铅绳与船舷都锈成一块了。大家努力解着,大副死死地把着柁,努力使船与浪相逆。终于大家合力把铁锚抛入了海底。可是阿宽哭了。这是渔民在海上万不得已最后一招,再没比这种行动动让人绝望了。
我胃里的饭都吐光了,开始吐血。当我最后一次跑到甲板上去,看到蓝色的海水像柔软的的绸布,人踏上去会像踏上弹力棉一样,我真想跑上这片可亲可爱的海水,它甚至可能是坚硬无比的。就当船侧过来时我伸出脚时,一把被贾波抓住了,原来贾波一直在我身后,关注着我们的举止。我回过头,却发现船头正在撑舵的一个渔民披头散发像个面目狰狞的魔鬼!
船上的电线不断地冒出火花,有不少电线开始短路。灯很快灭了。船甲板上开始进水。不知是谁开始舀水,他的背影看上去像在数游入甲板上的鱼……船最大晃度已超过了六十度。闪电一个接一个,每一个雷声下来,整个大海在颤抖。渔民们开始把船上能在海上飘浮的东西串在一起,包括能坐三人的橡皮圈——渔船上都备用的救生圈也扔下了。这时我反倒不怕了。死亡真正来临时,我变得坦然起来。自己以前的生活在脑中过了一遍,还有什么要说的,还有什么事没做完的,还有什么东西放不下的。仔细想一遍后,我发现什么都没有。突然一阵大浪扑来,水涌上了船,接下来海水像海堤决坝了似地一下子盖住了船甲板。在一刹那间,我听到了阿宽的笑声。
阿宽在这时突然大笑起来,"哈哈哈哈,"阿宽兴奋的笑声穿透重重的风雨声,浮起在海面上,令人也无比兴奋。但是阿宽的声音很快消失了。阿宽已被海水吞没了。船开始下沉。
五
夏萍弟抱住竹排跳下去了。由于水光反射,大海的雨天白茫茫。海面上的闪电一道紧似一道。我一手抓住船舷,跳入竹排中。夏辰东游过来,竹排突然倾斜,我用脚平衡,一个恶浪把他冲开了。夏辰东沉了下去,过会儿他又露出头来。贾波坐在橡皮圈中,扔过来绳子。我看到夏辰东在水里,他的臂膀在黑蓝色的水中划动,犹如章鱼的魔爪,可是他根本不会去抓绳子,我们飘开去了,夏辰东游过来,可是总追不着,每当快够着的时候,竹排就飘开去了……
船尾渐渐没入了水里。阿宽、大副和几个渔民还在船边,他们像叮着船戏水的鱼儿,不肯离开。阿宽的头突然昂出水面,手抓住了船尾的棋杆柄,他舍不得他的船。浪潮一阵一阵涌过来,使旁边贾波的橡皮圈渐渐飘开了。在船沉下去之前,贾波想多救一个人,他在橡皮圈中站起来时,我虽然不知道他想去救谁,但我知道他想去救人。我看到他在风中像棵小草,摇摇晃晃站起来,人与风构成一个角度。渐渐地,他用双手举起帆布,帆布侧着风,在风中像一面欢快奔腾的旗帜。橡皮圈转了个方向,当作了张开帆布的船。贾波是要去救夏辰东。可是,夏辰东已经飘远了,他被黑蓝色的海水吞噬了,我们看不到了。这边船尾翘起来,消失在水面,巨大的漩涡很快被猛浪淹没,随着船沉下去的还有大副和渔民们,他们下去后再也没有浮出水面。
哈哈哈,我只听到夏萍弟的笑声,我的脑海里像天空一样灰濛濛白茫茫。海面广漠而空洞,天空也是那么空洞,海和天连在了一起。我神经质地抓住夏萍弟的手,好像她也会突然逃走似的。贾波在沉船前也吩咐过,这样利于安全。我这时,开始感到了冷。除了冷,我什么感觉也没有了。不知什么时候,我听到夏萍弟也轻轻地说冷,我抱住她,感到她身子微微发烫。我想脱下衣服让她穿。可是我摇摆不定,站不起身,就在这时,突然一个恶浪,把我推向另一边,我一个趄趔,恶浪却帮我站了起来。我脱下衣服后转身,却发现夏萍弟不在身边了。夏萍弟坐的那块竹排被恶浪冲开了。只见她摇晃了几下身子就跌入了水中,她挣扎了几下,像水中鹭鸶扑腾了几下翅膀。她迅速地侧过身,朝着我,可是逆浪一浪高过一浪,不让她游过来了……她修长的身子左摇右摆,时不时把地昂起头,可是海水一次次把她盖下去!
我疯狂地用双手划动着水,溅起的水花甜滋滋地流入我口中,我的泪水在风中飞扬。我唯一的念头是让水中人爬上竹排,可我失去了手臂,没有了手臂,不能使船过去一点。这时我看到夏萍弟的红裙子在飘动在水上像一团火,熊熊燃烧,刺痛我的眼睛,令人眩晕。她欢快地叫喊着,挥舞着四肢,还抬头看我,把手伸向天空,叉开五指,五指在空中的风雨里像一朵盛开的梅花,像在水中舞蹈。贾波努力使橡皮圈朝夏萍弟的方向飘过去,他披头散发像满脸横肉的磨鬼,鹰鹫似的眼睛射出凶光,然后,他把一条绳子在橡皮圈上打了个结,另一头绑住自己的腰,纵身一跃,像一条跳水而起的鲨鱼精又跃入海里,没了身影,只留下一个山包一样大的浪头涌上来。大海窒息了,千万条雨丝打在我脸上,我听到一响雷炸开在头顶,天空开裂了。这时,我看到夏萍弟的衣服被风浪冲散了,火红的衣服离开了身体,在水浪中铺散开来,像一团涌动的云朵,她挥动着雪白的臂膀,胸脯和大腿在水面,裸露着乳房。突然,我听到她尖锐地一声大叫,空气被剥裂开来,然后她就钻入了水下。而贾波这时昂起头,他努力地朝夏萍弟游过去,斜侧着身子,迎着浪头,浪来时忽然见不到他了,浪退时猛地又出现了他。他可能是用力划动双臂,在浪谷之间,前进,他要去救夏萍弟。可夏萍弟没了身影。夏萍弟在一点一点地下沉,她的双手像向在天空祈求什么,桅杆似地高高着,在水面,手转动着,像在舞蹈,一寸寸地下沉,渐渐地没入了水中。水下一米以下的水波没有像表面那样汹涌,我想她的身子肯定觉得水下和平宁静多了吧,她会不会不愿上来了呢?我的眼睛努力睁得大大的盯着那处的水波,可是我渐渐看不到她了,满眼的风和雨深深灼痛了我眼珠,像有一朵朵小小的火花在燃烧,除了灰蒙蒙雨雾外,我什么都看不到了,眼前一片白茫茫,眼眶里全是雨水海水泪水。
在我弥漫黑暗的放大了的瞳孔中渐渐消失了的是一双欢快舞蹈的手。
我把渔船上拿下来的一个绳钩抛出去,拉回来,钩住了贾波的绳子,我想慢慢地把贾波的橡皮圈钩过来。万一贾波抓住夏萍弟时我可以把他们拉回来。我已失去了很多朋友,我不想再看不到贾波。
我正慢慢要拉动橡皮圈时,突然感觉天翻地覆,海水涌上了天空,无数星火在眼前飞起、落下。世界末日到了,地球爆炸开来,水从地心爆发出来,从我的头顶没下来,接下来一片黑暗。我的竹排也翻倒了,我在水中挣扎了几下,可是一股浪像一座冰山一样压了过来,我拼命挥动手脚,我这是我应该做的事,我胸口有点闷,绳子早不在手里了,除此外我没什么感觉。当又一阵浪扑上来时,我才意识到自己的存在,我调整了自己的姿态。
人的所有的尊严和价值就在于与魔的斗争,哪怕这斗争注定要失败的。
当浪扑过来时,我就放松身子,随浪逐流,当浪退时,我努力向竹排方向游,可是我只能钻入水面下游,因为这可以减轻风浪带来的阻力。可是在海面下我又失去了方向感。这样胡乱划拉手脚一阵,当我钻出头透气时,发现离竹排更远了。风吹过我耳边发出嘻嘻哈哈的声音,像群魔的鼓掌。
依稀中,我又好像看到了夏萍弟,她火一样的身体从海上飘了起来,像一只红海鸥,在千万条雨箭雷光中,歌唱着,在我头顶微笑,发出一阵尖锐的声音,忽然,红海鸥展开双翅,轻轻地飞了起来,是那么轻盈,轻盈地像朵云,像一团气,在我头顶盘旋了一圈,她突然向高空飞去,没入了黑蒙蒙的云层里,在我弥漫黑暗的放大了的瞳孔中消失,一片空荡,我脑中是无边的空白……四周都是嘻嘻哈哈的声音……
我努力撕扯着海水,朝着我自认为对的方向游过去。海水好像是绵絮一样,一缕一缕被我扯开来。我倾斜着身子,以四十五度角切入海水,逶迤前进,胸口有点胀时,浮现水面透气,水有点凉时,钻到浪下……我像是劈山分水的大力勇士,义无反顾地向前进。可是我渐渐感到没了力气。当又一浪过来时,我真想躺在浪里睡一觉,没了力气。我努力动了一下手脚,游不动了,手脚像被海水冲离了身体。我的躯壳不得不钻出水面,真不想钻到水面下去了。我要看着这个世界,永远在水面上,手脚已经被冲离了身体,我只剩下眼睛了。可是海浪又扑打过来,海浪不允许我看着这个世界,一个猛浪把我压下了水面。我感到身子开始下沉,我实在游不动了,一点一点地沉下去,我的身子渐渐融化为水了,轻飘飘起来。不知过了多长时间,我眼前出现了一堆火光,一堆熊熊燃烧的火光,燃烧在一个深深的黑洞尽头。我一阵兴奋,奋不顾身地向火光飞去。
依稀中,我的双手好像被什么铐住了,被提起来,我向上飞去,然后没有了知觉。
当我醒过来时,我发现我躺在橡皮圈上。有个人像魔鬼一样浑身湿漉、披头散发低着头哭泣。看到我醒过来时,他突然把我抱在怀里,紧紧贴住了我的脸。"你还会活着……"他哽咽的说不声来。
小时候,我父亲对我说,我们脚踩着的土地下面是无底的海,许多美丽的人,他们在海里追逐嬉戏,在海里游行,比我们在陆地上跑步还要快。男人个个都是力大无比的英雄,女人都长有修长的双臂和尾巴,个个都会跳舞。他们善良、天真、性情温和。那儿一年四季风平浪静,花香鸟语,一片详和宁静,人们在这个世界过着无忧无虑的生活。那儿是人们回归的老家,去那个美好世界生活的人,是积德行善一生圆满的人,是一个幸福的人。而这个世界只离我一门之隔,而且,这扇门已经为我打开了。
我看到那些长着尾巴美丽善良的女人们,围着我跳舞,一个力大无比的英雄抱着我,我听见他喃喃地说着话,但不知道说什么。
六
当我清醒后,才发现那个英雄是贾波,我不知道自己是如何被得救上来的,从橡皮圈和竹排的位置来看我沉下去的地方离橡皮圈不远。贾波可能是救起过夏萍弟,他肯定救起过夏萍弟,只不过当时夏萍弟就死了,贾波看救她已经没用了,然后放弃了她,看着她一点一点没入海水中,被黑暗吃掉。直到夏萍弟沉入大海深底,他才回过头来救我,抓住我奋力把我拉到竹排上来的。肯定是这样的,肯定是这样的!
我的头痛欲裂,尽管现在离开了水,安全了,但还是觉得像死了一样,胃很难受,可能被贾波压出了海水。我太累了,我懒得想,想说句话,融动一下嘴唇但发不出声音。于是闭上眼静静躺着,像死了一样,一任贾波在身边哭泣。
海上的雷雨风来得快,去得也快。雨渐渐小的时候,风也渐渐地小了下来,但是浪还是比较大的。雨一停,云就散开了。可是已经没有太阳了。
海上的天是墨蓝色的,同样是无边无际。天光照下来的时候,我看到了贾波,看到自己身边吐出的一大堆海水。贾波一句话没说,一下子紧紧地抱住我,泪却如雨水一样滴下来,滴进我的嘴里像海水一样咸咸的。我俩紧紧地抱在一起,一声不响,就这样一直紧紧地抱着。贾波十分虚弱和寒冷,他打了冷颤。
过了很长时间,我看到了水中飘着一个人,他的一只手像着了魔似地挥舞,像在与谁搏斗,头不停地往海水里撞。像是水鬼。是夏萍弟!我的心缩了起来,肺好像也要爆炸了。我怕自己看花了眼,便狠狠闭了一下眼,等到睁开定睛一看,发现水面上根本没有她,浮在水上的是竹排。我心里对自己说,夏萍弟肯定在的,可能是天暗我没看到,可能她为保存体力钻到浪下面去了……她到海下面那个世界了吗?碰到那里力大无比的人了吗?看到有鱼尾和鱼鳍的人了吗?
可是我突然听到贾波说,有人!你看,有人还在游水!我赶紧环顾四周,在我目光所及之处,却什么也看不到。但我对自己的眼睛又很怀疑,不知和贾波是谁出现了幻觉。贾波站起来要跳下水去,一把被我拉住,我在他的腰里绑上了他在鸟岛上绑过的缆绳,以防关键时可用绳子把他拉回来。
贾波二臂如桨,划一下便离我远一些,我及时的松一下绳子。可是过会儿我突然看不到他了。他钻入了水中,我一边放着绳子一边静静地等着他钻出来,我的心有点紧张起来,绳子由于海浪的涌动可能会给他带来一点阻力,但我还是宁肯有阻力而不愿放掉它。很长时间他还不钻出来,他会不会出了什么事?绳子会不会让鱼咬断了?他会不会让鱼咬了?我手上的绳子紧了是因为鱼在拖着游开去?他其实已经沉入海底下去了?过了很长时间他还不上来,我的心便更忐忑不安了,正当我要收绳子时,他钻出了水面。
这时,我终于看到了,除了贾波外,在银色的海水中有一点是黑的,其实可能离我不到二十米,但因为光线不是很明,所以看上去好像很远。它和我们同一个方向被海潮推动着,原来它一直和我们同方向飘着,而且就在不远处和我们差不多是平行的,由于浪潮起伏阻碍了我们视线。
我看到贾波好像不动了,只见他成了一黑点,像一只水鸭子浮着。绳子快没有了,我又接了一段本来绑鸟笼的麻绳。天光照在贾波身上,他一动不动,像在等待谁似的,保持着一尊银色的水怪模样。
已是黑夜了,天上露出了星星和一弯黄黄的月亮,四周只是黑茫茫的大海和夜空,耳边响着哗哗海浪声。月亮出来时,我远远地看到原来的两黑点变成一黑点了。想必是贾波抓到那个人了,我连忙拖动绳子,老天保佑,黑点被我拖动了。我使出全身力气拉起绳子。贾波就被我拖过来了。然而我拖过来的只有一个人,贾波并没有带什么回来,可能是够不着,可能是贾波已精疲力尽拖不动了,可能是那人躺在海水中已再也不会动了,化为海中一部份了……
我抖索着身子要把贾波拖过来,拖上竹排,可是他一动也不动,我拼出最后力气,突然把他拉上了竹排。可是贾波还是不动。我一直最担心的事,不敢想。我含着泪,这大海不会只属于我一个人的,贾波不会把我一人扔在茫茫水中的。我脱下他衣服挤干水,拼命擦他身上的水,事实上这水是擦不干的,我感觉贾波上身是那么冰冷,冷得像冰冻过一样,下身是那么的热,热得像着火似的烫,他脸色苍白,呼吸微弱。"你怎么了?你怎么会这样?"我拼命地摇着他,声音在空旷的夜的海上像炸弹爆炸,那么强烈又那么轻微,响彻了整个天地人间,却只有我一人听到。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贾波慢慢睁开眼,他十分虚弱地抬起手指了一下手,说:"夏萍弟……我累了,你别来烦我……走……走开……"贾波嘴唇呈紫色,哆嗦着。泪水又湿润了我的脸。我怀里的人像一缕游丝,嘴巴哽咽了几下,我感受到他身子一点一点冷了下来,一点一点僵硬。
就在这时,突然一个恶浪又打来,本来已被浪冲得很松散的竹排突又被冲散了一块,单片竹排很快向另一边倾斜,而且吃水一下子深了起来。我一摇晃,贾波就离脱离了我的双臂。单片竹排浸上了海水来,有点往下沉的样子。贾波说,单片竹排只能坐一个人,如果我漂到没有汹浪的海域被人救起,可要向人证明,我们曾与风浪的搏斗,尽管这种搏斗注定是失败的。
我说:“不,我还有体力,还能在水中坚持,你坐在竹排上。”我还没说完,又已经是泪流满面。
竹排上的水已渐渐高了起来,我们坐在海水中,能明显感到竹排在渐渐下沉。
“我不行了……不要俩人都没了希望,万一你还能坚持到有人发现你,一切就好了。”贾波狠狠咬了我一口,要我让开。
我说:“我们一起死吧!”贾波融动了嘴唇,脸上的肌肉痉挛了一下。海水已没上了我们的腰部。
我想把被浪冲散的那片竹排拉过来,但是拉动的是半截没有任何重量的绳子,绳子拉过来时,我忽然感到有点异样,竹排往上浮了起来,抬起头,才发现旁边没了贾波。他已滑入在水。贾波伸出双手抓住竹排,身子浮在水中,头露出水面。
他说:“兄弟,我爱你,祝你好运!”
我说:“我也爱你,祝你幸福。”
微笑在贾波苍白的脸上渐渐绽放出来。然后,他渐渐松开了紧紧抓着竹排的十指,渐渐沉了下去,黑暗的海水一寸一寸吞噬了他。我感到像一块石头隆隆地下沉,不,是一座山坡轰轰隆隆地向下沉去,沉到海底,海底被撞出了一个洞。
这个宇宙中只有我一个人了。我抬头看天,海上的天是那么深邃,满天的星星像浪花泡沫,兴奋地眨着眼。我浑身无力,软绵绵,躺在竹排上,像躺在棉花上,温暖而舒适。海和天是那么浩瀚,也许这世界就是这样的,没有遮拦和白天,而且永远不会有了。一轮金黄的月亮,像一艘船儿,飘荡在无边的海上。不知它上面载的是谁?也不知它要开往哪儿,它还要去载谁?
贾波追随而去,身体轻盈而又美妙,没有束缚,没有寒冷和饥饿。他兴奋地向上飘着。我躺在竹排上,也像躺在云朵上,前方有辉煌的灯盏为我们的朋友们点亮了火光。银河里星星们都为他们唱歌跳舞,都祝福他们。
依稀中,我看到我前面开来一艘大船,好像是绝壁坎村开来的船,来接救我们的船。
七
许多手电筒、还有人喊的声音。有人发现了我,抛下小船、绳子和铁钩。我才知道我还活着。我就这样被救回了绝壁坎村。我十分害怕绝壁坎村,几乎是被抬上村庄的。码头上集聚了许多人。踏上岸时,坚硬的大地在我的感觉里还是一摇一晃的,像在船里。
贾波被人运走了,绝壁坎村已是哭声一片。村民围着我,肃穆而又狠狠地看着我!我的衣裤在船上已扯破了,我行动痴呆,斯文扫地。
这个村庄的太阳光曾是那么明亮,三个笑声四溢充满活力的年轻人来到村庄,成为村庄的座上宾,渔民一路相随,他们在一个金色的阳光洒满村庄和海面的早晨,迎着海风,离开了村庄,可是渔民们想不到,他们想见的人再也没回来过。
那天早晨真的是十分美好,我们一路载歌载舞离开了绝壁坎村,海水像着了火似的,早上的风也特别清爽。老远,我们还看到村长家人和村民们在自家的围墙外向我们挥手。因为我们的到来,村民们表达一种祝福的心情,更多的是寄托着对鸟的关爱。但是现在,他们完全失去了信心。死亡和泪水,已使他们仇恨城里人的"文明"。无数个偶然,一个环节套一个环节地走向必然。
走过村长家门口,他们家全是穿白衣戴白帽的村民。有二个人在屋前的沙地上,呼唤:"萍弟呀回来哟!回到家里来哟!……"一个人举着稻草人走在前面,后面一个人摇着铜铃,后面叫一句,前面答一句。这是渔岛人家怕海上亡灵不识归家路而进行的仪式,风吹过布匹时发出哗哗的声音,令我心有余悸。村长蹲在门口吸烟,一声不响。许多人家的围墙上射出尖锐盯视的目光,一些渔民黑沉着的脸走过来,四面八方向我走来。
路过小学时,我突然听到小学办公室里传出来一阵钢琴声,琴声悠扬,忽长忽短,我的心一阵尖锐痛疼。回首苍茫大海,雾濛濛云海深处,几只海鸥啼泣着在飞舞,我忽然无限留恋,呵呵地笑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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