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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洋文学

大海作证(散文)

“小三子,磨蹭蹭地干啥呢?”矮个子爹急急走上前头,脱得只剩一条短裤衩,腰上的酒葫芦哐郎哐郎响。
你望爹光溜溜发亮的后脑勺,想起一只壮实的螃蟹,你咧咧嘴,没敢笑出声。
那年你八岁,和爹去十里外的海涂捞鱼。
半月形的海湾被凿石工炸成坑坑洼洼,到处是一堆堆锋利的石片子。日头毒毒地升起来,你的脚伤得很厉害,血印在地上象好看的梅花瓣。爹回过头,眉眼里满是恼怒。你很想哭,只在嗓子底干吼了几声。一拐一拐摇过山包,迎面扑来密匝匝的坟墓,形状各异的石碑随山势起伏,很象是海上的白帆。你抬头,又看见那只硕大雄壮的秃鹫,它曾无数次在你梦境里狂热地舞蹈过,现在它仍不肯放过你。你盯住两只发绿的鹰眼,铁色弯嘴上冷冷的嘲笑。滚开,讨厌鬼!你连连挥手。那时你爹已走出百步开外,正倒转葫芦嘴美滋滋地喝酒呢。
正是落潮时分,爹趟过一片烂泥塘,往深水处走。你懒在破船上,仔细抠伤口里的沙子。水漫上爹胸口,爹屏了气,猛扎入水,涌一圈漩涡。爹可是老手哩,你想。一回头,爹脑壳乱摇,手一扬,将鱼拍在网架的钩上。你抱着脚丫,神情很有些恍惚。好几次鱼从爹手中逃脱,爹向你打凶狠的手势,还夹着吼骂。
日头西落,爹扔鱼兜在沙地,从船舱抓把盐,猛翻起你双脚,塞入伤口里。你拼劲喊一声,扭歪了嘴脸,泪水亮亮在眼眶打转。
“瞧瞧,哪像个男人,还不如一只小狗,哈哈,小狗!”爹晃着酒葫芦,爆出一串快意恶毒的大笑。
从此,爹蔑视的目光,连着盐制造的尖锐痛楚,一直剜割你的心,让你自卑且不平。你老在想:像爹那样不哭不跪,会喝酒会骂的汉子才是男人吗?
 
但那时你真不知道海骨子里深藏的凄凉与悲哀。纯净的海浪,白帆与飞鸟,丝绒般深沉的天空。你脱得赤条条的,整日在海涂上爬呀滚呀,追捕大钳子的红沙蟹,赶得弹涂鱼回不了家。你常涎着脸去扒女伴们的裤衩儿,她们和你一样乌黑瘦小,胸脯上的两颗葡萄仁远未开出鲜艳的花朵朵。在墟场烤烤火,爬上石门乱涂超现实的文字与线条,然后女伴们围住你,看你挺起骄傲的小鸡巴,激射而出的尿流弯成一道彩虹迷乱了落日。
然后,然后呢,是你娘颤抖抖的呼唤:小三子哎……回家了呐……
 
谁在北风里用沾泪的调子歌唱?谁的心胸又能装尽波涛万年的悲哀?
  稀零零的星星。沙滩干净而湿润。你绕过海螺们的尸体,一直向上走。鱼在岩阴下闪亮,鳞光一阵阵轰响。想着奶奶漏风的嘴呐呐叙说的水妖与鬼事,泪水默默流下来。你来到山上一间巨大的石屋前。门在黑暗里缓缓打开了。松油灯在风中飘忽而昏沉,你看见女人们一律黑衣黑裤,盘腿围坐,眼皮低垂,脸神一样庄严。灵魂呐,回来 ,回来……祈祷起自一个含糊苍老的音节,然后缓缓扩展,冲向天空神秘的高处。云层裂开,漏下荒凉月色。你听见猫头鹰在叫,身后的老树一抖抖成满地乱走的游魂。歌祷一波波涌动,撞在某种障碍上“哗”一声退落,顷刻更凶猛地卷回来,往复回旋于一个哀痛悠长的旋律。你捂住胀得发痛的胸口,身子掉进一片泱泱大水里,在苦苦挣扎中,心突然陷入疯狂与迷醉, 砰然飞成一个高扬的音节,跌入激情汹涌的浩浩海潮……
这样的场景你以后还亲历过多次,但没有哪一次这样令      你刻骨铭心。你失去了爹,他睡在石头围成的花环深处。生命如此脆弱,还比不过一条鱼。你常看见娘抱着瓦罐坐在门槛上,对着海呆呆出神,她的腹内高喊着另一颗生命的种子。女人的命数,该是多么漫长的期待呢。
若干年后,仿佛致命的印证,你读到了这样动人的歌谣:
不安的少女/你卖的什么/要把你的乳房耸起/先生,我卖的是/大海的水。
乌黑的少年/你带的什么/和你的血混在一起/先生,我带的是/大海的水。
每读一遍,你的心就浸在悲悯的潮水里,大铁锚一样沉下去,沉下去。你也就注定失去了所有的快乐。
 
你流落在南方的某个城市。你跌跌撞撞,奔走于人群与车辆的洪流;面对流行的思想与语言,你一脸冷漠。你整夜整夜失眠,在镜中看见另一个完全陌生的自己。你不止一次地暗自心惊:我内心的风暴与激情难道全死去了吗?从深不可测的血液深处,常常发出尖锐的刺痛,猛烈撕碎每一根神经,将灵魂从肉体死命抠出,悬在半空中。这时你异常清醒地知道,你是听见神一样庄严的启示了。
于是那辽阔无比的大境界又一次为你占有。你看见钢蓝蓝的海在大陆架上辉煌地波动,岩石的军团矗立在天地间,象万千殉难者的雕像。在你脚下,风暴将海激成一个壮丽的大花园。你的家,那些灰白朴素的石屋群,雄踞在陡直的峭壁上,以深沉的肃穆与忍耐的意志让你感到了敬畏。
在陆地,你是苍白瘦弱的孩子,一场流感就打得你爬不起来。现在你踏着人类最初的船形脚步,坚定地走进大海。海像拥抱一滴泡沫吸收了你。你奇迹般地复苏了。岸渐渐漂远,狗,女人,淡蓝的炊烟梦一样温暖,阳光在弧形石桥上迸溅弹唱。波涛放肆地挤压你,撞打你,冲进你胸腔里回旋呼啸。你一点点透明起来,灵魂脱了皮囊,像一朵纯粹的火焰,在波浪上优美地开放。你就这样被海推着拥着,忘记了语言与思维,游向无限透明的虚静里。
 
在你为数不多的梦境,有一支旋律老轰隆隆响着,尖利,怪异,象一大堆碎玻璃的声音。冬天的黑水洋开满蓝幽幽的花朵。船带着你沿波浪的刀锋上升,一寸一寸接近天空,又猛然崩塌。水手们的呼喊满含愤怒。你少不更事,嘴上刚长出胡须。你的目光随缆绳一圈圈往下漩,连骨头也浸得漆黑的夜啊。暴雨横扫舱面,你滚着哭着,狠命砍烂了一堆又一堆鱼。“咔嚓”一声,桅杆折断,船急速旋转起来,你大口大口呕吐,像抽掉了脊梁,血咸咸地爬上嗓子。你的伙伴躲在舱内,深凹的眼窝贼亮贼亮。低沉的绝望的诅咒,有人跪下,口中急急念着什么。七个日夜,死亡打着唿哨,尽情玩弄了三十条汉子。“好小子,有种!”你捡回了小命,每活一年都是赚了的。
那个冬天,你的人生被一刀劈成了两半。你大碗大碗喝酒,恶声恶气骂人,你津津有味地说着下流故事,竟然一点也不脸红。
  只是你没说出,那一刻你就想躲开海,你果真逃得很远很远。那是你心的伤口,一碰就溢满羞耻与自责的苦味。
 
你又一次看见了海。站在南方大陆尽头,太阳象一条猛虎的河流。你想起嘲笑过你的爹,还有那只秃鹫。一切的回忆,叹息,爱情与创痛,全跟海有关。现在可以用真正男子汉的嗓音说话啦,你说海,让我们永久相爱吧。你弓起背,用力一蹬腿,撞响了海动人的琴音。雪流骤然溅起,又静静散落下来。你面对天空,一直漂去,漂向无限自由的大境界,直到长出了鳍,长出了闪闪的鳞片。
你将心永远留在了人类童年的沙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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