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头·渔人·曙光(散文)
“……浙江省温岭市石塘镇为祖国大陆第一 道阳光的地理经纬点,时间为2000年1月1
日的北京时间6时46分。”
----《人民日报》1999。11。16记者 孟宪励
黎明前的山坡,裹挟着浓重的海腥味。老柴在前面开路,他孤身一人住在山的高处,是土升土长的石塘人。石屋连着石屋,石屋前的大红灯笼绵延了数公里,老柴穿着笼裤,毛蓝土布拍打着石头的台阶,随着步行的节奏,土布卷曲,又展平,灯笼暗红的光线照见了一对银丝刺绣的如意葫芦。开始看到这身打扮时,我们都笑了,老柴说那是“拷汁”衣服,是用树皮煮汁染的,他在船上穿了一辈子,风吹雨打都不怕。路上黑压压的一片全是人,老柴老了,步子慢,我们几个便随了他的样子,慢吞吞地往坡上走。石头的路窄,后面的人不断贴着身子超过我们。脸和脸离得近,老柴便认出了许多本地的人。他们打招呼时说的是闽南话,我听不太明白,粗厚的嗓门涨着潮水的味儿。
高低起伏的红色灯笼准确画出了渔镇的形状。从地图上看,石塘是一只石头犄角,插向蓝色的东海。
据说中世纪之前的石塘,仅仅是一块浸泡在海中的礁石,它那接受阳光的姿态也许比现在更美。黝黑、长满牡蛎,礁石本身就像黑色的闪电。数百年的阳光,照的海水都干了,现在我们来石塘,再也看不见那条舟楫度人的海中鸿沟了。
老柴说,最早的石屋有几百年的历史。古石屋像高大的堡垒,为了抵御每年数度的台风,窗口造得很小,窗内镶的是花岗石雕刻的松鹤、双鱼和狮子。站在老屋前,抚摸着被来自太平洋的大风反复洗刷过的石块,我想到了千年前的那块小小的礁石,它缓慢地上升,生命才得以繁衍——我知道我无法看清那其中的曲折和奥秘。时间是无法压缩的,千年之后,它的步履一如既往。
一位渔家老太太加入了我们的队伍。老太太头上挽着一只大大的发髻,发髻上扎着红毛线。石塘的女人爱清洁,男人出海的时候,女人们便把石屋和她们自己都梳洗得干干净净。
海的幽光从多个角度映出不同的脸,毋须任何说明和提示,所有的脸都向着东方——在那里,夜海依然展示着它的博大和宁静,海面上漂浮着三三两两的渔火,无论多大的渔船,在这辽阔的空间里也显示了它的渺小。它们聚拢又散开,像一些会发光的小动物。一小时之后,这一切都将消融在一抹新千年的曙光里。
夜空中打出了“风调雨顺、”“国泰民安”的条幅,渔民们跳起了“大奏鼓”。舞蹈源自福建,老柴说。他们男扮女装,戴着大耳环,脸上涂着厚厚的脂粉,神圣中透着顽皮。鼓声中,东方缓缓亮了起来。
从一点到一片指甲大小,光芒的呈现仅仅是眨眼的工夫。老柴颤巍巍地立在我的前方,他两手叉腰,古铜色的脸渐渐显出了沟坎。光一点一点地增强着,被它触着的肌肤舒展开来。整个世界似乎是在一刹那通透起来的,老柴转过身来时,一只红色的发髻正晃动在对面的山岗上。
老柴说他与海洋搏了五十年,我不知道五十年有多长,它可以使一只心脏从年轻走向衰老,却撼动不了一块小小的石头。我同样不知道这脚下的岩石是否被中世纪的岩石淹没过,我希望它就是那块礁石——书籍里记载的永恒。
我举起右手,指缝里漏下一束光,照见了左手。光束摇动了一下,挡住光线的是一只扇动着翅膀的鸽子。当铺天盖地的金色潮水涌向这里,岩石发出了一声低低的呐喊:这又是哪一个千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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