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普陀六记》(组诗)
一记:莲花洋
我从海上去你的家,学习说水的语言。
今年的莲花洋不比往年灿烂,
我不停地眨眼,流尽前世的浊泪,
还是担心认错了你的海天。
不知道你在哪一个方向,
是从后面看我,还是从前面?
我不确定海水能不能也变成泪水,
不确定这今年的黄,是否就是明年的蓝。
海浪的前方是泡沫,后方是时间,
能尝出你的味道半咸半淡。
只道是你家莲花开得太慢,
你天地山川间的一次改变,可能更慢。
我右手护胸,左手抚舷,
我从海上去你的家,在水的指尖上回旋。
你当年一跳到家,而我只求你
在最后的瞬间擦亮我一双昏眼,佑我上岸。
二记:法雨寺
以花果为食,以根叶为食,以茎芽为食,
我的话语散发植物的味道。
我的眼神也在土地上一枯一荣。
夜幕低垂,我的责任是把动物排除,
发现野兽,鱼类,鸟类和人类。
我有时为此欢呼雀跃,有时也会痛哭失声,
一个多姿多彩的世界——
寻找照亮它们的明灯,就是乐趣所在。
植物们都在我的眼里,每一株的距离都很近,
它们的颜色,浅、淡、深、浓。
天色微明,有些事情没有发生。
我不能瞄准我的食物,我的眼里没有准星,
伏身跪拜,向大地匍匐,
大地的责任就是保证花儿不断地开放,
大地的责任就是养育生命。
庙堂之上,九龙的来历基本查清,
我发现了它们是谁,却落得自己下落不明。
以山海为生,以庙堂为生,以智慧为生,
来世就地生根,我选黄墙之内成为一株植物。
我将通过一粒一粒的种子移动。
三记:普济寺
过得桥来,入得门来,上得山来,
我双足不得水冼而净。
三步一宇五步一佛,我如何跳得出界外?
阳光普照的树顶,是飞禽们的家,
飞檐之上也有神灵走动。
我今天涉足这间庙宇,住上三天两夜,
原地打转,终是不得安身,
今生的事情,也终究无法一一说清。
大殿诵经,生身之父已早入泥土,
生心之父却已端坐于无形。
这一次,我把经言听成了叮咛。
我一跪,再跪,三跪,
内心复杂多变,身形却因为仪式而简单。
老树千岁,冠盖千人万命,
树下念佛,我站的地方已经阳光普照,不在树荫之下了。
四记:天灯台
从前我没有翅膀,不能飞到高空,
所以有一些痛苦在低处。
低处有一些水,倒映出一个天空和一座山形。
事情做错了很多,
我还要继续冥想和抒情。
一步、两步、三步,这次我顺利抵达高峰,
三柱香燃尽,人已经挂在天外。
最后这一盏灯要熄就熄在心里,不能再扰旧梦。
将目光放远,将自己点燃,
寄望于山路和路边的蝉鸣,
再告诉我一些有线索的风景:
上天,或者下山,还要从哪个方向走?还剩多少光线?
大雨之后找到的水源是不是好水?
五脏六腑之内,有多少水面以下的活动?
三柱香燃尽,汗水湿透了衣裳,
是不是也湿了天边的云霞和脚底的蚁穴?
还有,是不是还湿了法眼和心境?
明天还要在山巅吃饭,在海水之上过渡。
明天,动植物们经年的生活还要继续,
我头上无角,不能争斗,
但是头上的天空比想象中的要高。
我四肢无力,不得奔逃,
明天的风还会吹我胆寒。
将来之日,这广阔海天里间的隐秘道理,
和身边的树还是有同样的需求,共同的乐趣、伤感和恐惧。
在最高处,三柱香燃尽,还会有一些变数。
五记:紫竹林
从海上接近天边,这一次
我的眼睛把力量用完。
我的眼力已经追不上一只海鸟。
它会飞,会在栖落之后鸣叫,而它的叫声我已经听惯。
你留在原地打座。
你不语,海鸟却被唤归巢,
紫竹已经成林,你还把它们留在童年。
在这个夏天,你仍然慈眉善目,如此雍容,
而我肉眼一开一合,已经把力量用完。
我的不洁之莲、不净之心,不能像手指一样点燃。
你顶天立地,目光却在人间。
你游离、漂浮、闪耀、淡去,
像身边的小草一样坚守宏愿。
我俯看着金沙、飞游的鱼和腥味的海洋,
仰望蓝天白云,在鸟的身后把眼里的力量用完。
我健康,我的双脚就能支撑全身,
从潮音的回响中听出三分玄机,七分感叹。
从海上接近天边,这一次在鸟飞过之后,
为一件事奔波,始于一千年前。
六记:千步沙
我通过层层波浪来查看你的文献,
是船让海更无涯,
是翅膀让天空更无疆。
早一刻抵达你的胸怀,我要快走,
我要用昨天的一百步,还是今天的一千步呢?
我一介肉身,通体湿透,上山下海。
我把所有的愿望都交出来,
把从前的生活都埋在沙里,留给大陆。
看海水上岸,然后再看它如何回转。
看它一浪高过一浪,是不是也刚过不惑之年?
如果做鸟,捕了一天的鱼,就在晚上回巢。
如果为鱼,喝了一天的水,还要在浪里藏身。
而我是一个要造独木舟的人,
百步之内,或者是千步之内,
我要先花许多许多的时间,与木头为伍。
其实我早已经抵达,灵魂已经在水中间释放出来。
岸上的沙要回到水底,
岸边的水要回到水的中央,
都是这百步千步之外的一副胸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