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与海
是不是每个人都有一个大海情结?我不敢肯定。反正他从小就有。许多年以前,他并不知道这个世界上有大海,从来没有人告诉过我。那是因为他们也不知道。他所生活的鄂西山地,深居中国内陆,是典型的山地气候。他们的一生,眼里只有山,只有地,只有庄稼。八百里清江,从东边的峡谷里拐过来,又从西边的峡谷里拐过去,像一个永恒的过客,也像一个古老的寓言。由于清江大峡谷远远低于他们的屋场,一川翡翠与一江涛声,似乎与他们也没有多少关联。无论是晴天还是雨天,只要一出门,鞋子上必得沾一些泥土。与他们最亲近的,就是那些或黄或黑的泥土了。生命在里面秘密发芽,之后又在里面秘密消亡。大海在他们面前,是遥远而陌生的。他们在生活中从来不曾提及这个名词。他们也时常在狭窄的屋场里仰望瓦蓝瓦蓝如大海的天空,眺望清江河北岸绵延不绝如大海波峰的层层叠叠的山峦,观看自清江峡谷里翻涌起来的漫天如海的云雾,他们都不会想到大海。
在小小少年的心里,大海绝对是一个陌生的词汇。他是一个陌生人,生着一张陌生的无法想象和描摹的面孔,甚至是虚无的,比梦境还要不切实际。但,这也是致命的诱惑。
当少年接触了大海这个词语,并在课本上看见了一两幅“大海”,他的眼里便出现了一个模糊的大海。很多事物在少年眼里都是神秘的,譬如说那座从来没有人深入到中心地带的森林,譬如说那条昼夜不停地流淌美得像画的清江,这是神秘见出了少年的无知。何况是大海呢?那是一个放大了无数倍的池塘吗?他时常望着屋场不远处的一个池塘发呆,望着望着,那方池塘无限扩张,潮水一下子漫过了屋场,漫过了镇子,漫过了盆地……他被这幻境骇住了,吓出了一身冷汗,却还是禁不住想象的诱惑。把在树枝间起起落落的麻雀,看成了优雅飞翔的海鸥,把一个个屋顶一座座山峰,看成了一艘艘帆船。从此,总有一座大海缠绕着少年。在他的梦里反复出现,画面越来越清晰,他听见了那节奏分明的潮汐声,甚至还闻见了那股子咸腥味儿。他时常看见自己在月光下,赤着脚在一片银白的沙滩上奔跑,脚边是打着卷儿的浪花,远处的苍茫里是宁静的沉默,繁星密集的夜空是镶满了钻石的另一座大海。
有一天,少年知道了清江的目的地就是大海。他为此激动不已,在被太阳晒得发白的泥土路上如马驹一样兴奋地狂奔。他想投奔清江,然后沿着那道古老的江水一直往下走往下走,就可以见到大海了。可是山高水长的清江,是大人眼里的禁地。他们下了一百道死命令,编了一百个故事,不允许少年靠近。后来,他和伙伴们躲开大人的眼线,揣着一颗砰砰跳着的心脏,如愿以偿地攀着峡谷的草木,顺着一条被荒废多年的小径,来到了卵石光亮细沙白净的河床上。抬头望天,那辽阔无垠的天空已变成了一线天;低头观水,那江水激流勇进处处漩涡暗礁密布,并不像在河岸上看见的那般宁静。险象环生的江水让少年明白,清江并不是一条人人可走的路。即使你成为了一个百里挑一的水手,你就可以确保驾着你的船到达大海吗?
少年决定翻山越岭,去寻找大海。
十多年后,他终于见着了大海。那是在南国珠海。那一年,他已是大学二年级的学生,他揣着一叠奖金投奔在中山工作的大哥。他已不是以前的那个目光迷茫的少年,他仅凭着一张城市地图,就在一座完全陌生的城市找到了大哥工作的处所。他原本是想利用那个漫长的暑假找点事做的,却因暑假工难找而作罢。返回之前,大哥带他去了一趟珠海。
一路上,他都在想象大海。他在心底想,那大海与自己幻想描摹了十多年的那个大海是否一样呢?他不停地向车窗外张望,向远方眺望。他丝毫没有掩饰自己溢于言表的激动。车窗外是夏日的南国,炫目的阳光下起伏着大海的气息。
珠海拱北,海水缱绻,澳门触手可及。浑黄的海水撞击着他的胸腔,他的胸腔是那眼底礁石纵横的海岸。在那条著名的情侣路上,极目远眺,大海苍茫辽阔,只有隐隐的几个黑点和白点在水天交接处闪烁。黑点是岛屿,白点是海鸥。他第一次感觉到目光的不可及,那空濛处什么也望不见,只有一种沉沉的声音,在他心底回荡。他久久无言,似乎自己化成了这大海的一部分,又似乎这大海是从他的身体里溢出来的一片汪洋。有许多话要说,却不知道从那里开始;想在岸上飞奔呐喊,却被一种气场笼罩。
这就是他日思夜想的大海呀!那天空可真蓝,真干净,那是大海的灵魂吗?只有纯净的灵魂,才会呈现出那样的颜色,望得人沉迷不已。那海鸥可真漂亮,真优雅,那是大海的精灵吗?只有美丽的精灵,才会体现出那样的热情与勇敢。即使将眼睛闭上,它们依然在你的脑海里飞翔。
他们坐在海边的草坪上,聆听着潮汐声,呼吸着大海的咸腥味儿,回想着他们的少年时代。那两个少年去了哪里?夏日的阳光让人昏昏欲睡,他在恍惚里,看见了那个单纯而腼腆的少年,他刚刚从大海里上来,身上全是亮晶晶的水珠,在阳光下闪烁着钻石一样的光亮。
他原本是大山的儿子,却发现自己的前身是大海里的一条鱼。大海是他的全部,是他的父亲,也是他的母亲。他感觉他正与大海融为一体,与少年时的梦境融为一体。为什么他会出生在大山里,因那凹凸不平的山地也是大海的一种表现形式。
遗憾也是有的,那片大海是一片浑黄,并非传说中的蔚蓝,也不见细软细软的沙滩。大海的身体已经被人类玷污了,只有那游荡在天空里的灵魂还是干净的澄澈的。
曾经梦想大海的少年,终于寻找到了大海,却不幸丢失了自己。大海是不是也丢失了一些什么?他明白,人在接近一些新事物的时候,会必然地散失掉一些原本属于自己的东西。得与失,总是相伴我们终生。
此后若干年,他一直在南方生活。离大海说近也近,说远也远。可是他再也没有去过。他想去看一片蔚蓝的海。后来,他为了看一个女孩,坐了很远很远的车,来到了胶东半岛,见到了蓝颜色的海。
那还是一片干净的海,和瓦蓝的天空一样美。他们在松软的沙滩上散步,形状各异颜色不同的卵石和夜晚璀璨的繁星一样密集。海水温柔地拍击着岸,像年轻的母亲哼着一支动听的渔歌。海鸥这些精灵,是大海的女儿,是天空的信使,在浪尖上欢叫飞翔。也会听见马达声,远远地从海的另一面传来,碧蓝的海水动荡不安。在海边环视天地,海滨小城是大海的背景,身后广袤的陆地是人间孤岛。他很想在海边坐上一天一夜,把那潮汐声一声声铭刻在心底,把那些海上美景一笔笔画在记忆中。第一次来到这座大海的一角,他便感觉她是熟识多年的朋友。大海是一幅画,他不是观众,他也在画里。
或许是想让记忆更加深刻吧,他们从海滩上搬来一块块卵石,在沙滩一角堆砌一座城堡。她负责搬运卵石,他负责建筑。他本身就有遗传的石匠手艺和艺术天赋,将那些圆不溜秋的卵石组合起来,堆砌成了一座漂亮的城堡,在顶端安放了一大块精美绝伦的大理石质地的卵石,在阳光下闪闪发光。
可就在他们欣赏这杰作时,一个小男孩跑过来,捡起脚下的卵石对那城堡就是一顿乱轰,他的祖父挡都挡不住。面对残破的废墟,他们都很有一些不快,还好那个破坏者只是一个小男孩。他们把这归结于孩子天性中的破坏欲,并没有跟他计较。而这个事件,似乎是一个谶语,预示了一个并不美满的结局。
很多时候,离少年越来越远的他,觉得自己仍然是一个少年。哪怕生活中存在着这样那样不可预知的灾难或者挫折,可总有一片大海在他心里。那是他最早的人生梦想,也是他一生的梦想。
即使深居内陆,他依然拥抱着一座大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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