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戴河的海日
北戴河的海日
张雄文
曙色还像深闺婉约的处子,慵懒隐在无边暗夜与幽寂深处。海的呻吟,似乎从不远处的老虎石滩头奔涌上岸,穿透白杨青松交相藏匿的街巷与红瓦粉墙的屋宇,和一道清寒的风冷不丁探入窗棂,将我从恬静的梦境蓦然唤醒。
夜光表幽冷的时针,像窗外的一弯冷月,悄然滑向五点,正是昨晚庭院那棵阴翳如盖的核桃树下,我与友人鱼禾相约去观沧海日出的时间。她是一个中原来的奇女子,香烟、烈酒、文才与义道都一样飘逸超群,我可不敢爽约。一个惊涛般的激灵隔空铿锵而来,将我的瞬间犹疑击得粉碎,匆忙翻身而起,胡乱套上衣物,又一个电话将楼上或许还带着畅快酒嗝的鱼禾唤醒,便步出房门,立在庭院等她下楼。
北方九月的凌晨已略带寒意,我不觉裹紧了衣衫,放逐暗影里的目光。瓦屋顶上的东边天空一角微露鱼肚白,像瓢泼了一层酸奶,将还在柿子树上孤寂悬钩的冷月,稀释得毫无光彩。天气格外晴好,却或许出门迟了,到海边还有些距离,我心内大急,盼着楼道口的鱼禾早点出现。地平线下那轮太阳,似乎在刻意与我的心跳竞走,人与树的影子转瞬间便从地上消失,鱼肚白仿佛在宣纸上浸润开来,天空已蒙蒙发亮。卫门那位上了年纪的师傅咳嗽几声,开始窸窸窣窣打扫庭院,浇灌摆在路边盆中的花花草草。我生恐错过观日出的最佳时机,心内隐隐作痛起来。幸而鱼禾微胖的身影像一道高僧的止痛符,很快截住了我焦虑的视线。
两人喘着气一路小跑,像去赶赴一场与恋入骨髓的情人约会,将晨光熹微里的北戴河洁净得似乎没有一只虫蚁的街巷,匆匆甩在汗湿的身后,一头扎入老虎石绵软柔顺的沙滩。海的呻吟便像山间漫涌开来的浓雾,真切地将我们包裹起来,严实而温暖。
伸入海面的沙滩与礁石上,早已晃动着散乱的人影。长出了一双手的目光与东边的海天之际急遽相遇,还好,与我竞走的太阳还隐在距海面一米的云翳里。这是天空仅有的一处云翳,仿佛舞台上大戏开演前遮挡的幕布,专等我与鱼禾到座。别的地方像刚从海水里洗浴过,如同出浴的美人,一丝杂尘也没有,端庄而清秀。云翳呈墨色,高而远的天空便由浅黑、灰白、灰蓝、浅蓝到深蓝,犹如大师笔下的印象画,一层一层铺排开来,直到西边与海又结成一体,插一根银针的缝隙也没有。
远处的海水在天幕下沉思,像一块巨大的深色软垫,带着和田墨玉的光泽,似乎刚从天际滑落而来,仅有微微摇曳的凹凸痕迹,是波浪在远端隐隐起伏。近处,海水挟着海风躁动着,像一个临产而激动的母亲,从软垫深处激出一层一层海浪。浪高足有数米,仿佛一堵堵高峻的城墙你追我赶奔涌过来,带着愠怒的咆哮声,靠近岸边,蓦地翻卷,冲上礁石,化作满地跳跃的碎银乱雪。
远处的海面上,凸出三五个醒目的墨点,像娉婷佳人光洁的眉宇或者嘴角生出的黑痣,是早起的渔船还是匆匆赶路的航艇?不得而知。它们静默的身影却让深色软垫瞬间生动起来,如同一幅雅致山水画深处的一间茅屋,或者一叶小舟,将人的心绪牵入烟火人间与万家忧乐。
海鸟展开灰白的双翼,三三两两追逐、戏闹,或斜飞或俯冲,尽情自在,在海天之间划出一道道优雅的弧线。尖锐而兴奋的叫声,偶尔刺透海浪的咆哮,击打着起伏的海面与沙滩伫立者的脸颊,却不曾有半点喧嚣或者疼痛之感。鱼儿深伏在海的深处,或许还在海草间酣眠,海天世界便似乎只剩下海鸟。它们娇媚而灵动,是这个静谧而沸腾的清晨海的女儿。一只著黑色衣衫的海鸟似乎累了,双翼一斜,亮出一抹峨眉山顶武林高手的清俊,迎着海风吹来的方向凌空而降,竟浮在了水面上。它的身躯随海水起伏而摇摆,像晃动在竹制摇篮里的婴儿,悠闲而惬意。青黑色的浪峰从远处鼓噪而来,它像战场上集团冲锋前的孤胆勇士,泰然自若,佁然不动。在浪头覆盖的瞬间,它带着我惊出胸口的心脏骤然腾飞,软垫上弹出去的田径健将一般,一个漂亮的弧线划开浅灰色的天幕。
尚未曾谋面的太阳一刻也不曾闲着,我似乎看到了一个巨大的火球在云翳后面奋力挣扎,犹如平地石缝里的小草,或者高山岩石间的矮松,展现出卓异而硬扎的生命力,意欲撕破黑沉的帷幕或者将其抛在身下。海风从海面掠过,闪电般向它驰援而去;海浪也依旧在一波一波汹涌,向它发着鼓角争鸣般的呐喊。终于,黑幕被撕开了一条窄窄的缝隙,一道炫目的金光瞬间泻落海面,海水刹那间便从青黑色变为了墨绿色,像捧出满天星斗或者万家灯火般,回应出一点一点成直线的闪烁金光,随着波浪摇曳、颤动。高峻的浪涛涌过来,甩向礁石时,碎银乱雪已染上了红蓝色,像一地碎散的红宝石或者蓝宝石。
沙滩与礁石上伫立的人影也瞬间有了血色,仿佛饥饿已久的人被灌进了一碗粘稠的米汤,或者娇羞的闺秀初见情郎,脸上泛起了一阵桃花般的红晕。一人高的礁石上被不同型号的手机、相机,摆拍着各种生动的姿态,或袅娜或厚重,或沉思或烂漫,诠释着远道而来者的不虚此行。我与女汉子鱼禾也是其中之一,鱼禾脸上遏制不住地溢满兴奋与喜色,似乎忽然温婉起来,将一个造型定格在色彩分明的海天之间,一遍一遍喃喃地说,我本来想偷懒不来了,幸好你叫醒我。
一个少女的尖叫声像初夏粉色的蝴蝶,始终在我身边翩翩而舞。她在礁石与沙滩间的镜头前,不断变换着曲线分明的俏影,意图留下整个海天世界,带到她远方的天地去。一个呻吟着的浪涛卷上礁石,舔过她的腿脚才哄然四散,像一个有情的偷袭者,猝不及防吻过她娇美滑腻的肌肤。浪涛打湿了她的鞋袜与尖叫,却滋润了她的笑脸,海天之间长出了一株灼灼桃花,摇曳在流光四溢的晨风中,让海与天都更为生动起来。
天空愈来愈亮,海水也愈来愈绿。太阳似乎在乘胜鼓足余勇,将黑幕的裂缝撕得越来越宽。我似乎听见了一块硕大帷幕碎裂的声声脆响,像田地里母亲用力撕开包谷的声音,又像战地涨红脸颊的护士急切撕扯裹伤的纱布。蓦然,太阳似乎纵身一跃,已经散乱的云翳终于被踩在了脚下,一轮不可直视的灼热火球悬在了海上。穹庐形的天幕,像展开了一张洁净无比的湛蓝丝绸,蓝得晃眼,让人全身的血液止不住往上喷涌,仿佛置身于一个多年期待的纯真童话世界。东边海面上游动着万条金蛇,又渐渐连成一片燃烧跳跃的火焰,像万吨油轮泄露的石油在肆意舔舐着火光,或者恼怒的北海龙王喷吐着一束束圣火。海水的墨绿也由深变浅,被一层一层染上了一道薄薄的金边,向无穷无尽的西边天上延伸而去。礁石上海浪甩成的碎银乱玉,也须臾间白里透红,像出阁的新妇映着红绸头盖的脸。
倏然,远处的海日之间,出现了一艘缓缓移动的小船,比先前所见的墨点小得多。深绿色柔软的海面上,三个或坐或立的人影,像皮影戏荧幕上摇晃的影子,隐约可见。他们向着太阳的方向奋力划着桨,仿佛上古挥汗如雨追逐日影的夸父。这样的清晨与工具,他们或许是与我们一样观日出的人。只是他们跻身万顷波涛之上,比我们更勇敢,也更执着。他们对那轮火球与光热的追求,有着宗教般的虔诚与无畏。
荧幕上的身影一寸一寸挪动,恍若高空夜航徐徐浮游的一个光点。仅仅一会儿功夫,被我凝成一束的目光托浮的小船,滑进了太阳直射的光影里,躺卧在海面那些熊熊燃烧,似乎能听得见嗤嗤作响的火焰上,与太阳、大海和我的眼帘构成了一条直线。小船与它的三个划桨者顷刻间被裹在了万道金光的绚烂中,太阳就在他们头顶的咫尺之间,似乎伸手便能摘下那些宇宙间最富饶的光与热。
这时,海天间沸滚的世界也似乎骤然阒寂下来,身后岸边翠色覆盖的粉墙红瓦,背倚着明净的蓝色天幕,与我、鱼禾以及沙滩上的人们一道,静默在一片瑰丽与庄严之中,像佛光里膜拜的芸芸众生,似乎在聆听无边无际却又无迹可寻的佛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