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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洋文学

沧海曾望

                                          


                                                   沧海曾望
 
                                                              虞金星
 

 
有些意外,会在这东海的海岛上与颜延之“相遇”。
沿着白马古道,从位于这个岛西北部的小朴村出发,由曲折的木栈道向上,穿过密林,经过石阶,来到山巅,就看到了望海楼和楼前的颜延之雕像。他戴冠着袍,长身而立,衣袂翻卷,头顶着高天流云,举目远眺。一手捋着长须,一手握着书卷,这雕像站在明三暗五的望海高楼前,竟丝毫不逊气势。看来,设计与雕刻者,并不打算让他作为望海楼的附庸,而是与这高楼并峙,相互增添光彩。
才知道,原来颜延之还与这洞头海岛、与这海岛上的望海楼亭有渊源。
浙江的第二大江瓯江,自西流向东,在南部的温州入海。瓯江口,也成为我国除长江口、黄河口、珠江口、钱塘江口外的主要河口之一。洞头县的四百多岛屿和岛礁,正在瓯江口外。瓯江源源不断入海的江水,似乎在催促着人放眼向东。从洞头举目,视线似乎可以沿东海无限延展,越过第一岛链,直投向浩瀚的太平洋。这或许就是唐人张又新所感叹的“积水沧浪一望中”。
“灵海泓澄匝翠峰,昔贤心赏已成空。今朝亭馆无遗制,积水沧浪一望中。”张又新生活在公元800年前后,这首《青岙山》正是他寻访早他三四百年的前辈诗人颜延之的足迹不见,而发出的感叹。
南北朝时,颜延之曾担任刘宋王朝的永嘉太守之职,足迹到处,在如今洞头县的海岛上建望海亭以观海景。湿润的海风里,梁木易朽;岁月的剥蚀与掩埋,甚至连柱石也难以幸免;亭台楼阁兴废不停,就像在这临海的山中瞻望过风景的前人一拨拨离去。人,与人们留下的印迹渐渐消失。唯有翠峰灵海依旧,举目望去,沧浪滚滚,随海风浮沉。张又新在“今朝亭馆无遗制”“昔贤心赏已成空”里表达的,正是这种遗憾之情。不过,“灵海泓澄匝翠峰”“积水沧浪一望中”是不是还有一些“今月曾经照古人”的窃喜呢?
据说,青岙山所在的岛,就是如今被称为大门岛的。如张又新所记述,颜延之的望海亭在他那时就已无存。与张又新寻访颜延之的足迹时隔一千五百年,洞头人在如今县政府所在的另一个大岛洞头岛上建起明三暗五的望海楼。
从大门岛到洞头岛,从望海亭到望海楼,在地图上似乎连起了一条线。沿着这条线,似乎能望见时光与文脉的来去。线头当然是颜延之。世间美景常在,但唯有与人联系在一起,才有了无尽的阐释与想象的余地。对洞头而言,颜延之是点燃这片海上风景火把的那个人。
 

 
也算是“故人”相遇吧。我曾在陈翔鹤的《陶渊明写〈挽歌〉》里一瞥他与陶渊明的友情。1961年,作家陈翔鹤在《人民文学》上发表了短篇历史小说《陶渊明写〈挽歌〉》。这篇小说也成了那一时代历史小说的代表作之一。颜延之曾在这篇小说里路过陶渊明的生活:
在六朝时候宋文帝元嘉四年,陶渊明已经满过六十二岁快达六十三岁的高龄了。近三、四年来,由于田地接连丰收,今年又是一个平年,陶渊明家里的生活似乎比以前要好过一些。尤其是在去年颜延之被朝廷任命去做始安郡太守,路过浔阳时,给他留下了二万钱,对他生活也不无小补。虽说陶渊明叫儿子把钱全拿去寄存到镇上的几家酒店,记在账上,以便随时取酒来喝,其实那个经营家务的小儿子阿通,却并未照办,只送了半数前去,其余的便添办了些油盐和别的家常日用物;这种情形,陶渊明当然知道,不过在向来不以钱财为意的陶渊明看来,这也算不得甚么,因此并不再加过问。(陈翔鹤《陶渊明写〈挽歌〉》)
这段故事,其实出自《宋书·陶潜传》。颜延之赴任始安郡太守,路过浔阳,见到阔别多年的好友陶渊明,便停留了些时日,“日日造潜,每往必酣饮致醉。临去,留二万钱与潜,潜悉送酒家,稍就取酒”。对这送与收,陈翔鹤在他的小说里借陶渊明之口有判断:
“‘人生实难,死之如何’!难道这不是我对于生死一事的素常看法吗?哎,脚都站不起来,老了,看来是真正的老了啊!凡事得有个结束。明天得叫庞家儿媳妇回娘家去。请那位书手将我的诗稿多抄两份,好捡一份送给颜延之。他上回送我的二万钱,数目可真不算少呀。他不肯轻易送人,我也不是那种轻易收下赠物的人。”(陈翔鹤《陶渊明写〈挽歌〉》)
虽然是小说的描写,但出自同时是古典文学研究专家陈翔鹤之手,这篇小说却并不仅仅是小说。它同时并不乏“论文”的色彩,是基于历史的同情与理解,对陶渊明与颜延之交往的生动描写。颜延之比陶渊明小近二十岁,两人算得上是真正的忘年交。陶渊明去世后,颜延之作《陶征士诔》。这是一个与陶渊明有过深切交往的人,给后人留下的讲述,也被后人视为研究陶渊明最早的文献。后人称陶渊明为“靖节先生”,也是出于此文。“追往念昔,知己情深,而一种幽闲贞静之致,宣露行间,尤堪讽咏。”(许连《六朝文絜笺注》)陶渊明不为五斗米折腰,对世俗富贵自有其态度。而与之相交莫逆的颜延之,思想性格相近,对世俗的态度,也可想而知。
所以,在世俗富贵里打滚的颜延之,一生的境遇,为并不算得上顺利。事实上,他到永嘉任太守,也是一生被贬黜的经历之一。游至洞头,筑望海亭观景,也未必没有悠游山水排遣积郁的成分。这样的做法,他的另一位朋友,中国山水诗的开创者之一谢灵运,早已用过。
对读过中国文学史的人来说,颜延之与谢灵运合称“颜谢”这一章节,也是旧相识。两人曾为同僚,又同与刘宋的庐陵王刘义真交往甚厚,彼此之间关系也十分密切。刘宋少帝即位后,两人相继被贬黜外放,谢灵运先被外放为永嘉太守,颜延之则被外放到如今的广西桂林、当年尚荒凉偏远的始安——也正是在这次赴任途中,他去探望陶渊明,留下每往酣饮至醉的交游之景。
不得志而寄情山水,这在中国古代文人中不乏其例。谢灵运素爱山水,因而足迹遍及永嘉郡诸县,写下了许多山水诗篇,看山看水甚至看海,《游岭门山》《登池上楼》《邵东山望海》……这一章,也成为永嘉郡史上最为人津津乐道的一面。数年后,政局变化,两人被同时召还。再相逢,谢灵运写下《还旧园作见颜范二中书》诗,颜延之写《和谢监灵运》作答。
恐怕两人都没想到,再过多年,颜延之会到谢灵运曾踏访任职的旧地,担任永嘉太守。而此时,谢灵运刚刚在广州被以“叛逆”罪名杀害。贬黜之旅,思及友人当年的足迹与如今的命运,颜延之在永嘉短短的一段时间中,不知怀着怎样的心情。或许只有在亭中独坐,举目望海,学当年的谢灵运寄情于美景之间,才能遣怀了吧?颜延之的“代表作”《五君咏》,就诞生在这心有块垒的岁月里。
 

 
“阮公虽沦迹,识密鉴亦洞。沉醉似埋照,寓词类托讽。长啸若怀人,越礼自惊众。物故不可论,途穷能无恸。”(《五君咏·阮步兵》)外放永嘉,对当时的颜延之来说,应该是人生、仕途的挫折,所以《宋书·颜延之传》说他“甚怨愤,乃作《五君咏》”。被贬谪为永嘉太守后,颜延之写了这组五首五言八句的诗,分别吟咏“竹林七贤”中的阮籍、嵇康、刘伶、阮咸、向秀,实际上是借以自况,抒发那种不容于世的愤懑。
古人说,诗穷而后工。当时的挫折时刻,对后世人眼中的颜延之来说,无疑是人生最重要的阶段。《五君咏》,被后人视作颜延之最重要的文学作品之一。对读历史的人来说,见多了生前寂寞、身后声名鹊起的片段。颜延之却恰好是那些相反的历史片段。他称得上是生前声名鼎盛,相比之下身后颇为寂寞的典型。《宋书》称他“好读书,无所不览,文章之美,冠绝当时。……延之与陈郡谢灵运俱以词彩齐名,自潘岳、陆机之后,文人莫及也,江左称颜、谢焉。所著并传于世”。一时颜谢,旁人不及。他和鲍照、谢灵运被人合称为“元嘉三大家”。不过,南朝之后,颜延之在文学中的地位陡然降低,历代文人对他的用典繁密与雕琢颇多批评。
历史的淘洗无疑是无情的。生前享尽赫赫声名,也无力阻挡身后的坠落。不过,这种坠落,是从几千年这样的历史眼光来看,仍无碍于他对南朝文学曾经有过的重大影响,无碍于他在漫漫的中国古典文学史上,刻下属于自己的一段文字。几千年,亿万人中,又有多少人能媲美。在这段属于颜延之的文字里,《五君咏》时常占据了重要的一部分。后世的大部分意见,在肯定颜延之的文学成就时,就是以这组诗为论据的。这组人生逆境中的产物,无疑成了他一生光芒聚集的部分。
历史的细节早已被光阴侵蚀,我们已无从得知,他具体在哪里的日光或者烛火中写下这些诗,只能从内容中揣摩他当时的心情,想象当时的情景。“阮公虽沦迹,识密鉴亦洞。”阮籍先生以“口不臧否人物”著称,自隐自晦,但实际上他是见识卓著,对世事有广而深的体察的啊。“物故不可论,途穷能无恸。”时事已不可评论,只能保持沉默,可阮先生途穷而返的故事里,能没有深深的愤懑不满么?写的是阮籍,却分明可以把颜延之自己代入进去。阮籍驾着车,由车走到哪里就到哪里,直到无路可走,痛苦而返,这个“途穷而返”的故事,在颜延之身上,岂不就是驾舟出海,在青岙山筑亭观海而返?
“物故不可论,途穷能无恸。”对颜延之而言,东海上的这片岛,是不是就是途穷之地;《五君咏》,是不是就是途穷而返的深恸之言?“刘伶善闭关,怀情灭闻见。鼓钟不足欢,荣色岂能眩。韬精日沉饮,谁知非荒宴。颂酒虽短章,深衷自此见。”(《五君咏·刘参军》)刘伶的《酒德颂》,短短两百来字,却画出了他不得已自隐于酒中的深衷。《五君咏》这更短的诗章,又何尝不能见出颜延之的“深衷”呢?“向秀甘淡蒲,深心托毫素。探道好渊玄,观书鄙章句。交吕既鸿轩,攀嵇亦凤举。流连河里游,恻怆山阳赋。”(《五君咏·向常侍》)嵇康与吕安被杀后,向秀路过他们曾同游的山阳,心中凄怆,写下《思旧赋》。而来到谢灵运曾被贬黜之地的颜延之,想起已被杀的谢灵运,是不是也有同样的恻怆呢?
深含隐衷的《五君咏》,与颜延之的旅迹心路默默对应起来。青岙山巅望海亭前的海潮声,是不是曾作他吟咏的伴声;美景,在这样的时候,不知算不算得上人生的救赎。时光太久太广漠,把旧亭台都化作了残垣断壁,又磨灭在海雨天风里。
百年千年里,也仅有海雨天风依旧。不过,风景倒因为这样的人生足迹,变得意味深长。它不再仅仅是眼前所见的云和海,而让人有了层层回溯探寻的冲动,有了盘桓的余地。如今我们登上望海楼远眺,也不免会想象,几百年后,是不是会有人追念我们今日的登楼远眺,就像我们追念张又新在一千一百多年前登上大门岛的沧浪一望。而当年张又新站在青岙山头,又是如何想象颜延之筑亭观海的历史风景?
眼前,是亘古的沧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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