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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洋文学

乌贼之贼

                                                         乌贼之贼
 
                                                                    李青松
 
乌贼不是鱼。就像竹子不是树。
乌贼是海里的无脊椎动物。——没错,所谓无脊椎就是软体的动物吧。头一个把墨鱼唤作乌贼的人,一定是持着阴暗的偏见。怎么就是贼啦?为何不叫它乌龙乌虎乌豹——而偏偏叫乌贼呢?
乌贼就乌贼吧——倒也不一定是贬义哈。譬如,形容某美女眼睛有神,就说“那大眼睛忽闪忽闪的,贼亮贼亮”;再譬如,形容天气寒冷,就说“妈呀,天贼冷贼冷的,咳嗽一声都能冻成冰溜子。”——这里的“贼亮”和“贼冷”,无非夸张一些,强化语气,渲染气氛,有“特别”的意思,跟作案的贼似乎没有一点关系。
退一步而言,我倒觉得乌贼的贼,叫得有劲儿、蛮实、上口、响亮。事实上,乌贼的贼,是一种智慧呢。
乌贼的身体像个造型怪异的口袋,内部器官,诸如肝脏肾肺肠子啥的,统统都在口袋里装着呢。头——那个眼睛叽里咕噜转动的短短的脑袋则像口袋的塞子。而触手——等等,我掰着指头数数,一二三……七八九十,好家伙,整整十条触手,居然都长在头顶呢。触手的内侧均有吸盘,吸盘具有一种强劲的魔力,抓鱼抓虾鲜有失手。它的腹部有一个漏斗般的管子——那是它的运动器官。游泳时,它尾部向前,头和触手紧贴成一条长带,肌肉一收缩,把进入漏斗的水猛地喷出来,由此产生极大的作用力,一弹一弹,推动身体快速前进。据说,科学家就是从乌贼的运动方式中获得灵感,设计和制造出了喷气飞机、喷气船和火箭。
乌贼的体内墨囊发达,能制造出墨汁,但要贮满墨囊要很长时间。如遇敌害,不是万不得已,它也不会轻易喷出黑色的墨汁,而掩身潜逃的。乌贼可以连续喷出五六次墨汁烟幕弹,迅速把海水染黑,幕雾可以持续十几分钟不散。
二战时期,美军频频使用的烟幕弹就是乌贼喷墨汁幕雾的原理吧。遇有险情,啪地喷出烟幕,给敌方造成麻烦——瞬间的黑暗,可以令其晕头转向,陷入迷阵。没有时间,自己创造时间,没有机会,自己创造机会,逃生高于一切。——这就是乌贼的逻辑。
乌贼墨汁含有麻醉剂,可麻醉天敌的嗅觉,还能麻醉小鱼小虾等猎物,乘机擒之,亦为美餐。
乌贼的肉、蛋、脊骨均可入中药。李时珍的《本草纲目》对乌贼有所记述,称其为“血分药”——专治妇女贫血、血虚经闭等病症。乌贼墨汁是制作黑色食品的好材料。西班牙黑色海鲜饭,就是用乌贼的墨汁烹制的。据说,在日本,墨鱼汁披萨、墨鱼汁面条、墨鱼汁饺子、墨鱼汁拉面、墨鱼汁面包,等等,乌贼墨汁食品,广受宠爱。真是奇怪,矮个子的日本人怎么好这口儿呢?  
早年间,舟山群岛海域曾是中国最大的乌贼繁殖集聚区。说起乌贼,舟山老辈渔民会有讲不完的故事。一般而言,乌贼多的海域,必有抹香鲸。旧时,常有渔民在舟山群岛的海域,捞到龙涎香的传闻。那是类似大型水母的块状物,会漂浮在海面上。也有渔民在某个小岛,发现过被冲上岛礁的龙涎香。
龙涎香,多么文雅的叫法啊!——其实,直说了吧——龙涎香,不过就是抹香鲸吃掉乌贼后体内排出的物质——粪便。哈哈哈!这东西可以用作香水的原料,价格昂贵。品质优异的龙涎香,一克的价格甚至相当于同等重量的黄金。而有的龙涎香块可以重达一百公斤。我在想,许多人前往舟山群岛,说不定都有一个秘而不宣的心理——碰碰运气,捞到两三块龙涎香的话,就赚大了。
抹香鲸是大王乌贼的天敌。乌贼里的大王乌贼,样子有点恐怖。它一般生活在大洋深处,个头长达十七八米,站立起来的话,像一座形状怪异的岛礁,触手伸出水面,越伸越高,能把桅杆顶端的旗子咔嚓一下撕扯下来,能把木船咕咚一声拖进海底。
面对性格生猛的大王乌贼,抹香鲸的每一次捕猎都不会轻易得手——它被大王乌贼搞得伤痕累累,甚至也有反被大王乌贼猎杀的情况。大王乌贼并非光会喷射墨汁烟幕弹,一逃了之。它其实还有致命的一招儿——出其不意地弹出触手,死死缠住抹香鲸的呼吸孔,使其窒息毙命。
同抹香鲸相比,或许,海豚是更狡猾的天敌。据说,海豚喜欢吃乌贼头。有时,一只海豚一天能吃掉几百个乌贼头。乌贼不是有墨汁烟幕弹吗?海豚是怎么近前的呢?是的,当乌贼遇到海豚时,便会拼命逃之。海豚哪里肯放过呢——紧追不舍。当乌贼无法摆脱强敌时,就会立即喷射墨汁,自己在黑色的幕雾中躲藏起来。然而,狡猾的海豚并不急于找到对手,而是冲出幕雾之外,静静观察,等到幕雾散去,乌贼现出身影,海豚便狠命扑上去,咬住乌贼的头。——咔咔咔!吞进肚里了。
除了吃乌贼的头,海豚对乌贼的身体及触手理都不理,扬长而去。真是不可思议——身上的肉和软软的触手不是更好吃吗?可是,不。海豚只吃头。
大海风平浪静时,乌贼喜欢在海面上漂浮,无忧无虑,晒太阳的感觉,真好!然而,渔民出海时,也偶尔会看到海面上漂浮着无头的乌贼残体。那一定是在大海的某个地方,刚刚发生过一场惨烈的战斗。而结果,对于乌贼来说,注定是悲剧了。
舟山群岛的朋友阿彪告诉我,一只乌贼能产二三百粒蛋。它通常把一串串的蛋产在珊瑚礁石或海藻上,就像一串串晶莹的葡萄,粒粒饱满,随海水荡来荡去。沿海渔民就是利用乌贼这一特性,把一些树枝或者稻草,捆成一束一束的,投入海中,引诱乌贼来产蛋。
早年间,每逢乌贼汛期,金鸡山岛以北的里泗礁和外泗礁海域,是乌贼最喜欢产蛋繁殖的区域。此外,舟山群岛的黄兴岛有个叫南岙的月环形的避风湾,乌贼也极多。
据老辈渔民回忆,“贼汛”一到,南岙里乌贼多得乌央乌央的,引来抹香鲸和海豚也争相食之。瞧瞧吧,海面上鸥鸟翔聚,鸟群像风中飘动的黑布,时而遮住了天空,时而盖住海湾。为了繁殖后代,乌贼滚滚而来,哪怕有再多的危险。海湾,以往平静的海湾,像烧开了水一样翻滚沸腾。渔民的小舢板划进南岙都很困难——乌贼多得甚至连桨都划不动。老辈渔民说,一个“贼汛”下来,一个渔民可以捕一百五十余担(一担约一百斤)乌贼,真是累得手都软了。
我有些不解——大海如此之大,为何乌贼都挤到南岙的避风湾里来产蛋呢?阿彪说,因为此处岙口朝南,湾流平缓,日晒充足,水温适宜。另外,岙里海水中鱼虾、海藻、微生物等丰富,这里自然就成了乌贼最理想的产蛋场所。
我听得瞪大眼睛了。
阿彪从小在嵊泗水产大院长大。他说,他的童年弥漫着海腥味。由于那时没有冷冻设施,渔民把一担一担的乌贼担进水产大院后,家属就要赶紧剖鲞——即剔除内脏,放出墨汁,制成乌贼鱼干。他一放学丢下书包,就帮妈妈剖乌贼制鱼鲞。飞溅的墨汁每天都能接好几桶。阿彪感叹,那时乌贼随手捞,大院晒满鱼鲞。妈妈是水产大院里劈鲞能手,劈鲞数量无人能比。——那把鲞刀锋利无比。手起刀落,快如迅雷。她每天能劈上千条鱼鲞。白花花的鱼鲞挂满架杆(也摊在晒场上直接晾晒),一架连着一架,密密麻麻,场面甚是壮观。
可是,近年来,那种场面再也见不到了。水产大院也成了蛇蝎乱窜,荒草连天的地方。——此时,阿彪望着大海里的帆影,眼里充满忧伤。
乌贼,都去哪里啦?
海洋,原本不是荒芜,不是冷清,不是一片寂寥的呀?
海洋,是一个巨大的生态系统,海洋里的生物种类甚至超过地球上任何其它地方。海洋,创造了暖流,创造了风,创造了雨,也创造了生命。但是,今天它自己却出了问题。或许,海洋的问题,不是它自己的问题,而是我们的问题。——我们无边的欲望会毁灭一切吗?
乌贼非贼,亦非鱼,却偏偏叫墨鱼、墨斗鱼。它长相粗鄙、丑陋,不怎么讨人喜欢。但是,它的昨天和今天却带给我们一些重要的启示。
在某种意义上说,乌贼,奋力喷出的墨汁或许不是幕雾,而是一个警告的信号。生态是个整体,生态与每个生命息息相关。从海藻、微生物、小虾、小鱼、乌贼、海豚、抹香鲸……直至人类,都有一根看不见的线连着呢。
海明威说:“每个人都不是一座孤岛,一个人必须是这世界上最坚固的岛屿,然后才能成为大陆的一部分。”
从生态的角度,该怎样理解海明威的这句话呢?
——我陷入久久的沉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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