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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洋文学

半岛书坊

                                                                 半岛书坊
 
                                                                              胡烟
 
新学校建起来,我的母校被称为老学校。老学校坐落在半岛最北头,是半岛的第一所学校,大概是在上世纪60年代修建,父母那一辈仍称之为“书坊”,我们也跟着这么叫。
半岛上一共居住着600户人家,以供销社为界限,划分成南街和北街。供销社以北属北街,以南是南街。
但凡有点文化的人都住北街,早先年的私塾先生,还有几个考上大学的学生,都住在北街,这其中有考上清华大学的一对亲姐妹,她们家就住家庙附近。家庙全名“胡氏宗祠”,也许风水上沾了老祖宗的光,住在附近的人肚子里都有些墨水儿,哪怕是打渔的,也能都说会道,出海时经常趁着等鱼上网的空档,在对讲机里讲些不荤不素的段子。
南街呢,既没文化,辈分又低,还出了好几家赶小海的,出息的人少,所以北街的人管南街叫“小南街”,一个“小”字,多少包含点轻蔑的意思。
很不幸,我家就住小南街。
住小南街,别的倒不是重点,给我带来最大的苦恼是,上学路太远。奶奶家住半岛最南头,隔着方塘就是南海,我上学相当于从南到北,把半岛直径丈量一遍。
我印象里,上学是件很苦的事儿。也许是我有点厌学的缘故。上学的路那么长,尤其是夏天,半岛树少,粗壮的树都叫人砍了造船去了,一路上干巴巴的没个阴凉。
书坊的老师都是民办教师,谁家闺女长得顺溜,说话吐字清楚,初中毕业,就可以当老师。记忆里,我们的老师从一年级到五年级,都是顶活泼漂亮的未婚女老师。她们凑在一起,像一林子的黄鹂鸟,成天高高兴兴地叽叽喳喳,无忧无虑的。下课时,她们跟我们一样互相打闹,上课时,她们也高兴着。仿佛给我们上课成了她们游戏的一部分。
也难怪。那时的书本浅,考试自己出题,哪还有过不去的坎儿?半岛的人也互相都熟悉,知根知底儿。谁家两口子吵了架,第二天这家的孩子没交作业,老师们也都原谅了。爹妈都闹翻天了,谁还有心思写作业呢?
记得我上小学二年级时,我们班主任叫丽丽,不到20岁,性格活泼得很。一年级的刘老师也年轻开朗,经常上着课到我们班串门儿。她一来,丽丽老师的心情就好起来了,本来准备批评谁或者提问谁的,也都岔过去了。我们也跟着心情放松了,听着她俩在讲台旁边聊天,或者看着她俩在教室门口互相给对方梳辫子。刘老师时不时跟我们对话:“胡燕,你这身裙子可真好看,你爸这两天打渔挣着钱了吧,你妈就给你买新裙子啦?”“胡巧玉,你哥这两天赌钱好像输了不少,你爸没揍他吧……”
我们都在一旁听着,像树底下等着听风凉话儿的老太太。
有一回上课,丽丽老师给我们布置完作业,也出去串门儿了。没过两分钟,她回来了,一本正经站在讲台上,问我们:“同学们,你们看,我身上有什么地方不对劲啦?”我们立刻兴奋起来,上下打量。没什么不对劲啊?半天,丽丽老师急了,往脚上看!黑皮鞋,居然一只有蝴蝶结,一只没有蝴蝶结。
怎么回事儿呢?原来刚才去串门儿,她跟隔壁的刘老师换了一只鞋,两人打赌,看我们班同学能不能发现。结果我们愣是没发现,丽丽老师赌输了。这时候刘老师出现在我们班门口,笑着说:“我们班的胡平平就看出来了,别看她平时学习不咋地,关键时候还挺来精神。我奖了她一朵小红花!”我们都为自己没看出来这个蝴蝶结感到遗憾。
有这些事儿穿插着,减轻了不少念书的痛苦。
年轻老师们都害怕校长。校长是个五十多岁的老太太,姓李。李校长教了几十年的书,她的严厉是出了名的,半岛的叔叔大爷们几乎都尝过她柳条鞭的滋味儿。我上二年级的时候,她教我们数学。夏天,她坐在书坊门口的房檐底下,一边看着隔壁的大婶子补网,一边检查我们背小九九。谁要是背错了,一帮补网的大婶子会嘲笑,指手画脚地询问,这是谁家的闺女、谁家的孙女等等的。谁也没想到,背不好小九九,会给祖上丢脸。
我们班一共30个同学,都是互相知根知底的,从一年级到五年级,没有分班,也没人转学,感情很深。记得二年级时,我的同桌是恒业。恒业人老实,跟他爸一样,不爱说话,一说话就腼腆地笑,像是在躲避什么。不如意的是,他成绩差,天天一个人坐在那儿,心不在焉地想事儿,或者摆弄着手里的小东西,听课时也像在走神儿。由于他经常偷看我的数学题,再加上人老实,所以我经常欺负他。有时抢着吃他的海怪腿,冬天,轮到我值日生炉子了,我叫他替我。
记得有一天早上,突然就没见恒业来上课。中午回家路上得知,恒业前一天晚上跟着他爸去西海赶海,潮来得太快,他爸心疼那一筐子海螺,死活不肯放手,最后没能跑出来,叫大浪给追上了,卷走了。只剩恒业一个人回来报信。风浪滔天,到哪里去找人呢?第二天退潮的时候,他爸的尸体叫潮水拍在了沙滩上。
那是我第一次近距离感受死亡,也叫我领略了海狰狞的一面。那以后,恒业的话更少了。那以后,我再也没欺负过他。
小学毕业,就有几个成绩不好男生没再升学,直接上船当了渔民。剩下的到了镇上念初中。等到初中毕了业,大部分的女生也不再升学,过上了织网补网卖鱼的渔妇生活,只有少数几个小学同学读了高中。不再升学的女生,本本分分的,过着渔妇的生活。等到了结婚年龄,找个半岛渔民嫁了,生活的内容还是一模一样,只不过之前是帮着父亲卖鱼,现在变成了帮着丈夫卖鱼。都是卖鱼。
回到半岛,男同学基本都在出海,不常碰面。倒是经常能见着小学的女同学,她们大多有两个孩子,手里牵着一个,车里推着一个。见到我,她们眼神里并没有什么羡慕,倒是有几分神气。在半岛人看来,生活富足,又有老婆孩子热炕头,就知足了。像我这样成天在外头念书拼搏的,并不是什么聪明的选择。半岛人大多认为,念书是为了多挣钱,既然直接能挣着钱,也不在乎念不念书了。
其实我小时候是顶不爱念书的,我爱在山上疯跑。我不爱上文化课,爱上劳动课。劳动课经常是一上午或者一下午。半天时间,勤工俭学。勤工俭学的内容,主要是挖土鳖。土鳖学名叫土元,是一种虫子,硬币大小,黑乎乎的,可以作药材用,有人收购。晒干的土鳖的20多块钱一斤。我们岛上的山,土鳖多得很。每逢下完雨,土鳖钻出来喝水,学生们就出动去挖土鳖。夏天,我们天天盼着下雨,一下雨就挖土鳖,挖土鳖意味着停课。甭管语文课数学课,全都改成劳动课。
我们先回家拿个小桶和小铁耙子,叮叮当当上了山。几人结伴,可以一边唱着歌,一边刨着树根底下的土,一路上也采点野花、摘点野酸枣,这比上课有意思多了。还有的男生女生,单独就跑到一个山坳里头去挖了,不受什么拘束。也有人胆子大,居然跑到坟地去挖土鳖,据说坟地那儿的腐朽气味儿,很能吸引土鳖。反正我没去过。我常去的,就是北山北海附近,也就是雷达兵的养猪场附近,土鳖多得很,本来挖干净了,可一场雨来,土鳖又生长出来了。土鳖又肥又圆,油亮油量的,走起来摇头晃脑。挖到以后,爬在手里痒痒的。有一种长着翅膀的土鳖,我们称为土鳖媳妇。土鳖媳妇身子轻,不压秤,我们不稀罕,只是拿来玩。
临近晌午或傍晚了,老师们满山吹哨儿。呼啦啦,长哨,好像是“回家啦”,一遍又一遍。我们听到哨响,就往回赶。到了学校,排着队叫老师给过秤,计数,你一两,他三两。每次谁挖了几两几钱,数量都清清楚楚在小黑板上记着,到了期末,老师给我们累计起来,总数多的,可以得软皮本或者硬皮本作为奖励,也作为评三好学生的条件之一,那可是至高荣誉。
我当时对学校特别衷心,经常利用礼拜天休息时间去挖土鳖,放在家里用麸子养着。等到学校让挖的时候,我把家里攒的一并拿去过秤,别人都三两五两,我却有七八两,绿色的小塑料桶,足足一桶。我经常因此受表扬,得过好几个软皮本。
也有家长为这事儿去学校闹——学生们不上课,挖土鳖卖了钱都让老师给贪污了,真缺德!
李校长当然不是软柿子——不挖土鳖,给学生买篮球、买奖状、过六一的钱都哪来?站着说话不腰疼!从明天起,你们家儿子上体育课不准摸篮球!
两句话,那家长便软了,悻悻走了。
勤工俭学的内容,也包括上北海捡海蛎子皮。中午放学临时通知,下午带编织袋来。等到下午集合之后,我们每人手拎空袋子,排成两队,往北海走。去的时候轻轻松松地拉着手哼着歌,可回来的时候,每人背十斤海蛎子,可就狼狈了。走走停停,半小时的路,要花上一个小时。有时候手还叫编织袋磨破皮。即使这样,我也觉得比上课有意思。
北海的海蛎子皮老老实实地躺在沙滩上,早叫海水冲刷得粉白,等着我们去捡。海蛎子皮卖给养鸡场,大概两三毛钱一斤,磨成粉兑在鸡饲料里,可以补钙。鸡吃了海蛎子皮饲料,下出来的蛋,蛋壳格外硬。
学校搞建设,需要石头。劳动课,我们便拿着编织袋去北海捡石头。一颗一颗挑拣,圆圆的鹅卵石,就铺在操场旁边。路铺成之后,我一颗一颗去找,居然认不出哪些石头是我捡的。
关于劳动的记忆真多。记得上四年级时,正赶上班主任家盖房子。礼拜天,我们都去班主任家干活儿。刮木头。把带着树皮的大木头柱子刮得光溜溜,一点树皮不能留,上梁使。别看我们在家不爱干活,可给班主任家干活有使不完的劲儿,爱表现,再加上人多热闹,也不觉得累。
随着年龄增长,我这爱劳动的习惯越来越萎缩了。懂得多了,觉得爱劳动的人好像很吃亏。自己多干了,别人少干了,又容易心里不平衡。不像小时候,干活都是冲在最前头。
我小学毕业之后,半岛建了新学校,书坊就荒废了。新学校是三层小楼,墙上贴着马赛克,窗户都是铝合金的。可半岛的孩子数量越来越少,渐渐的,很难凑成一班。半岛的新小学也只好挪作他用,变成了村委会。孩子们都到镇上读小学了。
半岛搬迁之前,我去书坊走一圈,发现她居然如此简陋和苍老。操场旁的卵石路还在,杂草疯长,像是要把石头顶起来。当年我们觉得庞大的院落,经常来来回回疯跑的校园,看起来像是巴掌大小。门窗还是照旧,玻璃都不见了,只有斑驳的木门,有一搭无一搭地上着锁,就是这样几间教室,装下了我们这一代半岛人全部的童年。
去年夏天回半岛,见着丽丽老师,我老远就喊她,老师好!她穿一身黄裙子,还是当年那么年轻,只是微微有了少妇的发福迹象。认出我来,她有些不好意思答应,嘿嘿笑笑就过去了,仿佛不好意思再给我这个大学生当老师。
丽丽老师早就不当老师了。我们小学毕业之后,教育局遣散了民办教师。丽丽老师招了他爸爸船上的伙计当了上门女婿。她女婿两年前出海时遇了难,丽丽老师没再改嫁,守着十几岁的儿子过。听到这个消息时,我心里为她感到难过。半岛的风不论从哪个方向来,都是海风,苦中带着咸,很容易把人吹老了。好在丽丽老师还像当年那么活泼着。
五年的小学历程,留在我脑子里的并没有什么优美的诗句、文章,这以后每每听到周围的人背诵古文,说是“童子功”的时候,我就惭愧着,我的小学似乎一片空白,只剩下漫山遍野勤工俭学的经历,在我脑海里还鲜活着。虽然如此,我并不责怪我的年轻的女老师们,在我眼里,她们是快乐无边的,她们是完美的。当然更不能责怪半岛的书坊,它像一条老旧的渔船,荒废在沙滩上。出海的年代,曾喂饱了一家老小。搁浅的时候,又叫人想上去坐坐,没事晒晒太阳,散发出木头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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