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 错 三 记
海 错 三 记
孙和军
厥贡盐絺,海物惟错。
——《书·禹贡》
1.海鸟
结束了一场骇人的风浪战,船员们疲惫不堪地倒在甲板上。
一只海鸟,白色的舞姿很美的鸟,她低低滑翔着,在渔船上盘旋。她的悠雅的翅膀迸放出生动而疲倦的乐谱,在浪尖波谷之际跳跃和闪烁,大海的交响曲刚刚由雄壮的咆哮,转为清丽的歌吟,而海鸟舞着,她从大风浪中冲击而来,承载着对生命的恋爱和对自由的垂怜。一个空灵的天籁,和这个天籁之外的空灵,这是她的舞台。
只是她累了,她需要休息。她轻轻的天使一样地落在渔船上,船上有鱼饵,她没去啄。她渴望渔船驮她一阵。她能感知渔船的方向,就是自己的方向。
所有船员都瞧向那只海鸟。
一个船员拿来一杆网罩,没罩准。海鸟惊惶地飞了,飞在船舷之外。
海上苍茫一片,没有一座小岛,一块礁石,或者一根浮木。
她无奈,又飞到船上。她太累了,终于,她被一只野蛮的手抓住了翅膀。
船上充满了生气,疲惫的船员开始起哄,象逗一位美丽的女俘虏围在海鸟周围。有的在她细弱的脚丫上系了根细绳,有的用小刀子敲琢她又长又尖的嘴喙 ,有的拍击她洁白的翅膀,有的用海水泼洒她的身子。她挣扎着四处乱飞,无奈她再也飞不出去了。她被剥夺了自由,她飞翔的天地由广茫的天空广茫的海洋缩小为一根细绳所能及的圆周内。
第二天,海鸟瘦了。她不吃不动,静静地凭细长的脚丫支撑着洁白的身躯。她双眼微闭,安祥而从容,没有第一天被捉时的惊恐之色。也许她在回忆许多往事,可怕的恶浪失散了她的姐妹,她孤独地冲击在逆风骇浪中。风平浪息了,她渴望美美地做个梦,继续寻找她的姐妹。
但是,她落入了船员的手。无情的船员扼杀了她的自由,轻浮的辱笑、挑逗、猥亵着她的纯洁和尊严!天使的自由、生命的空灵被一团污浑之气、噪浊之音所困扰,天地之大,生灵万千,身有浊洁,性有聪愚,或为仙,或为魔,而最多的却是世之俗物。为了长时期拿她取乐,船员们找来了小鱼,妄图养活她。
第三天,海鸟又瘦了,双眼眯得更紧。但她的身子依旧峗然不动,海风抚荡她洁白的羽毛,片片扬起,如一团白色的火焰。这团火焰,燃烧着,向着苍茫的天空燃烧,向着浩瀚的大海燃烧,向着所有非生命燃放出纯洁的可杀不可辱的生命之尊!白色的火焰在海风中起舞,白色的衣裙在涛声中飘泻,白色的美丽在风和涛的协奏声中悠悠飞扬!而恬不知耻的船员依然在海鸟的尊严中得到了粗鲁的满足。
第四天,海鸟更瘦了。眼皮已无力地垂下。她的身子在海风中凄凉的哆嗦,但依然傲骨挺立!
第五天,海鸟终于死去。临死那一瞬,她居然睁大了眼睛,向着大海,作了最后无力的一睹。那一睹里,有纤纤的依恋,哀哀的寻觅,和幽幽的郁愤。一首荡漾在海涛中生生不息的生命交响曲嘎然而止,海天一际间一段始终跳跃的音符染成夕阳丛林中的一团火红。
基于死鸟较高的食用价值,船员决定把她拍卖。我买下了她。船靠岸后,我来到沙滩上,替她洗涮一番,面朝大海,给她作了一个小冢。这是她最后维持生命尊严的舞台——在这个舞台上,我相信,她会复活!
2.鲎
五月一个清晨,美丽洁净的沙岛,还笼罩在一层雾气中。因为雾,岛上的航船暂停。只是,岛与岸、海与礁,若隐若现,也是一番颇似蓬莱仙境的景致。我和长江边来的表哥从下榻的民宿出来,行走在海边滩涂上。
一个抛网笼的渔民,刚从网笼里掏出一只鲎,问我们100元要不要?
表哥没见过铜盔一样的鲎,觉得是罕物,要了。回到民宿,请老板代为加工,准备成为中午的美餐。
海边的天空依旧湿润,雾气还未散。马蹄形背甲,六角形腹甲,还有剑刺长尾,把玩一阵,表哥忽然问,鲎比恐龙还早?
我不由得哼起“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溯洄从之,道阻且长。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想想,溯海而上的还有一只在水一方的“所谓伊鲎”。这来自海洋的远古遗民,给我们缔造了海誓山盟、形影不离的鸳鸯蝴蝶情怀。他们从泥盆纪而来,三四亿年过去了,依旧喜欢随潮而上,退潮后依旧在沙滩上兜着风,散着步。如果听得懂鲎语,我真想沿着他们漫步过的“鲎道”,侧耳倾听,他和她之间的每一句可都是喁喁情话呀,这是有别于人类爱情的“鲎媚”,说不定他们还是人类的爱情老师呢。
小时候,我经常见到被渔民捕来的鲎,父辈们说,鲎是唯一拥有蓝色血液的海洋生物。肉被食用以后,铜盔一样的甲壳就成了儿时的玩物,有时也会挂在家里的墙上。海上出现彩虹,岛民也叫鲎。虹与映射虹的霓,同时出现在海天之上,如一雌一雄。真若鲎的出现,也是一雌一雄,恩爱夫妻。我猜想,岛人将彩虹叫做鲎,可能取自这个美不可言的曼妙意境。
繁殖时,瘦小的他钩住亲爱的她的腹甲,她驮着他,在沙滩上蹒跚而行,找一个地为窝,她扒沙产卵,他排精于卵上。然后寻找第二个窝,第三个窝……退潮了,他和她趁着夜色阑珊,回归大海。
可是有大约30年的时光里,我很少再见到鲎,仿佛鲎离开了这个海岛,这片海。最近的10年里,我居然又几次邂逅这个国家二级保护动物。来沙岛前,我曾在麒麟岛的海边捡到一只刚死去的小鲎,我用海水洗净了他,带回了家,在一片卵石滩上,和海螺为伴,我点上一支檀香,算是超度了他,如果这孩子有魂。
听了我与鲎的故事,表哥决定,将尚未加工的鲎放生。
放生了鲎,也就放生了一个更好听的名字——东方鲎,中华鲎,便是一对染着东方人性子的情侣,一对染着中华人文情怀的爱侣。这样的爱侣,放生是一种超脱,于他,也于我们。
雾还没有散,我和表哥将鲎捧到码头边,远离那个抛网笼的渔民,轻轻地放入海水中。——去和你的情儿见面吧,情儿之间会有特殊感应的。
很快,雾散了,我们得到消息,船准备开航。
表哥说,万物有灵,通了。
3.海龟
相遇一只大海龟。朋友说,千年修来的缘!
1989年的秋冬季,我所在的渔船结束了一次渔汛,由东海外洋驶回舟山。
天算晴朗,海上微有波澜。归航的心是急切的,恨不得一路顺风相送,悠哉悠哉,眨巴几下就漂到家乡。
在初为渔民的我的眼里,海水苦,也神奇。满世界亦苦亦神奇的海水里,我的理想,我的选择,和面对生活的无奈,不都是惶惑吗?与海为伍,浪迹海天,我能与海维持多久?捕鱼,是经历,也是修练,可是我直到今天也认识到那种经历难得,那种修炼更难得。而当初,我却不断地问自己我会一直捕鱼下去吗?
风行海上,风在回答,海也在回答,我明明听得到,只是我听不清答案。但我看得准方向,风在送我们,海也在送我们。
那天,我是倚坐在船舷的右侧,看着船舷边泛起的水痕,想诗,想人,想自己。目光慢慢抬起,扫向苍茫而并不遥远的瀚海。起先,看过一些飞鱼,跃出海面,因为看得多了,便不怎么稀罕。后来,飞鱼不见了,而我惊讶地发现,一只大海龟,其龟背差不多农村一间屋面积大——这是我的第一反应,在海上浮动。以为是幻觉,以为是西游记里驼着唐僧师徒过通天河的老乌龟。而且,我从渔老大那里听说过,夜晚来临,有些海龟就会躺浮在海面上睡觉,现在是上半午了,海龟还赖在海床上吗?我揉了揉眼睛,定了定神。
是的,就是一只大海龟,与我们的渔船并行在数十米外,他四肢如桨,一伸一缩,在海中灵活地,甚至很随心地划水。龟头前额金黄色的鳞在海水和阳光的交换中逸动。背甲整体上是棕褐色的,带点暗绿和黄色的斑驳龟纹,由中间向背甲四周放射,在蔚蓝色的海水浅表,他浮隐自如,一幅家门口般的自在、淡定。
我肯定对自己说了,或者对从驾驶台内探出头来同样发现这只大海龟的后多人说,这不像是赖床的龟,而是只千年老龟,没有急躁,没有冒失,也没有莽撞,那是千年修来的定力和神功。也许,整片汪洋都是他的家门口,而我们只是路经他家门口的过客。我们的家,还在我们前行的前方;我们的自在,还在十数小时的航程之后。
他试图在告诉我什么,告诉我什么?
前些日听朋友讲故事,说大海中有一根浮木,随风漂流,浮木上有一孔洞。大海中有一只盲龟,寿命长达无量劫,每百年从海中探头一次。想要遇到浮木,还要由浮木的孔洞探头而出,机会及其渺茫。
可是佛陀说,盲龟和浮木相遇机会渺茫,还是有相遇之点滴可能。凡夫俗子易被贪、瞋、痴等蒙蔽心眼,就像盲龟在爱河欲海之中漂流轮转。不知能拥有人身已是千载难逢之因缘,这比盲龟浮木更加稀有难得。
我相信,在海上遇到大海龟,是因缘,是千载难逢。
我明白,无论我想做什么,珍惜缘份,先做好当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