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静的海
                    
                                                                         简儿
              1
 
当我走在悬崖栈道上，看见那一片淡绿色的海时，之前的抱怨一下子消失得无影无踪了。我一直在抱怨顶着三十七度的高温，我们还要坐两个小时的车，去一个灵霓的小岛，爬一座从未曾听说过的什么楼。
说实话，我顶讨厌闹闹哄哄的一群人，匆促地去赶一个景点。但是管我喜不喜欢呢，很多时候，我只能跟着一拨人走马观花，至于看到了什么马，什么花，则全凭运气的好坏了。
幸好，这一次，我的运气并不算太坏。
我看到了一片淡绿色的海。犹如一方淡绿色的绸缎，绣上了白色的花边，哦，那是一些浪花，呼啦啦，呼啦啦，跑过来又跑过去。
那片淡绿色的大海，宛如小女孩穿的百褶裙，轻轻地抖开了裙摆。
浮云是白的，天空是蓝的，岛屿是一条分割线。那片淡绿色的海上，白色的游艇，混合着游人的尖叫，呼啸而来，又呼啸而去。
金色的沙滩，宛如梦境。那一个个走在沙滩上的人宛如走在梦境里似的，裸露着黝黑的肌肤，有一种健硕之美。
抱着游泳圈的孩子，与浪花追逐、嬉戏、尖叫。这是他们的童年，永恒的夏天。
童年是一只美丽的贝壳。
打开它，里面有一粒珍珠，闪烁着炫目的光泽。
这个海边的下午，蓝天，大海，骄阳，沙滩。我多么希望，我仍是昨日那个穿花裙子的小女孩。呵，我多么希望，时光可以停驻下来，欢乐可以停驻下来。
此刻可以停驻下来。
而我知道一切只是奢望。很快，沙滩上退了潮，一切终将沉寂下来。
茫茫人海，而我终将与你离散。
也许有一天，我会爱上喧闹之后的沉寂。爱上退潮后的沙滩，嵌在脚趾里的沙子。爱上夕阳的影子。爱上往事、昨日、消逝的一切。
爱上那一片淡绿色的，寂静的海。
 
   2
 
海边的风可真大啊。把我的帽子都吹走了。头发更是吹得乱七八糟的，简直像蓬草一样。
我们在等一艘渔船。
那是一艘漆成白色，已经改良过的渔船。统共有两层，里面摆了沙发，茶几。
风大，浪也大。两个渔民，一左一右，伫立在岸边，像哼哈二将，一人拽一条胳膊，把我们护送上了船。
船劈开水波驶出去。浪越来越大，越来越急，浑浊而滔天。
船颠簸得十分厉害，像有人在用力地摇。
怎么这么大的浪？
那个船老板笑嘻嘻地说，可不是么。昨天晚上就起了风，这会儿，浪就大了。
啊，胃里一阵翻腾。晕船了。
有过一次晕船的经历，是在从香港到澳门的渡轮上。那是第一次海上航行。茫茫大海，无边无际，人在无边无际的空旷底下，是颇无助的，并且会生出谦卑之心。
天地宇宙，如此浩瀚、辽阔，人如一粒尘埃，一粒砂砾。哪里还骄傲狂妄得起来？况且，大海很快让你尝一尝它的威力 ，单是几个浪头，就人仰马翻，吐得苦胆汁都吐出来了。
只有从北京来的小女孩伶思，笑嘻嘻地，一点事儿也没有。她还跑到船板上，去看老板捕鱼。
你怎么不晕船？
我从小住在渤海边。
伶思长得十分秀气，对我说，姐姐，你转移下注意力就好啦。
于是我和她聊天。聊她的弟弟，姥姥和姥爷。
聊文学与人生。
也聊梦想。
年轻，真是闪闪发光。
年轻，亦有无限可能。
啪的一声，船老板收网了，捕到一条鱼。扔在甲板上。那真是一条古怪的鱼，蛤蟆一样张着大嘴，上下两排锋利尖锐的牙齿，眼睛圆圆的，身体胖胖的。船老板说，叫海疙瘩，也叫海蛤蟆。
船老板说我们运气好，这鱼得卖二百块一斤。
还有一条十八枚。背上长了十八枚刺。也有长十六枚刺的，叫十六枚，真是有趣的名字呢。
另有虾兵蟹将若干。
船老板叹了口气说，现在鱼越来越少了，从前啊，这一片海域，曾是天下鱼仓。现在，要一直开到深海，才能捕到鱼。很多渔船，一直开到日本和韩国去捕鱼。
所以政府规定每年有几个月禁渔期。五月一日这里就要禁渔了。
不知不觉，船靠了岸。双脚一旦落到地上，一颗心安顿了下来，立马就觉得踏实了。
大陆是这样的可亲、可爱。
海岛上的渔民，比我们更吃苦耐劳，有一颗敬畏天地之心。
他们敬畏自然，敬畏天地。
船老大说，渔民捕鱼，靠的是老天和运气。
老天发怒，刮风下雨，鱼都躲起来了。一网撒下去，颗粒无收。况且，风大浪大，渔船容易打翻。
从前村子里不知有多少渔民，喂了大鱼。留下了孤儿寡母。
所以呢，附近村子里有个乡贤，专门办了一所学校，专收这些渔民的遗孤，免掉伙食、书本、住宿一切费用。这真是当地乡贤的善举。
中午在小沙村一家饭馆吃饭，那一家饭馆，名字叫渔夫的故事。
墙上挂了罗盘、鱼骨和一块老船板。老船板上写了四个大字：大海的梦。
还有几句诗:天真的幸福的流浪
才让我们忽然懂得故乡。
不要问我从哪里来，
我的故乡在远方。
我久久伫立在那块老船板底下，仿佛听见浪花拍打着亿万年的礁石。哗啦啦，哗啦啦，那轻柔的嗓音，在唱一支古老的歌。
 
 
3
 
那艘旧航船，静静地泊在港口。白色的船身，上面写着英文字母CHINA。
一艘旧航船，应是有故事的吧。它去过许多海域，捕过很多大鱼，也曾遭遇过大风大浪，抛过锚，也迷失过方向。
那个驾驶旧航船的人，有着黝黑色的肌肤，深邃的黑眼睛，大海一样果断、刚毅、并且充满了柔情。
岸边，伫立着一个等待他的女人。从他出海的第一天，那个女人就伫立在那里了。这么多年过去了，她仍旧伫立在那里。大海扬波，她祈求着波浪平息下来，她的男人平安归来。
咆哮的大海，像一头野兽，吞没了那艘旧航船。她的男人再没有归来。她仍旧在等待，一天天，一日日，一年年。她在心中默念他当初许下的誓言。她相信，他一定会回来的。纵使白发苍苍，她变成了一个老太婆。
后来，那个女人，化作了妈祖女神，庇佑着海上的航船。保佑出海的男人，平安归来。
海边的一个小庙里，供奉着她的神像。她面目慈悲，目光温柔，可以抚慰世上一切的灾难与伤痛。
洞天福地。这个地方，因了妈祖的庇佑，一派平安祥和。我是第一次来洞头。据说从前洞头是一个无名岛，岛上花木成荫，有一艘从福建惠安来的渔船行驶到此处，一个伙计打水洗碗，碗被水冲走，冲到崖边的洞里去了。
船行驶到另一边，伙计发现那只碗从黑黝黝的崖洞另一端流出来。于是这个无名岛屿就有了它的名字：洞头。
海边有一座博物馆。陈列着旧航船的模型、渔网、渔具。有一种鱼眼睛，十分奇特。谓之ship eyes。悬挂在航船上，可以指引航向。
洞头民俗迎头鬃，也颇有趣。一支队伍挑着担，扛着大猪头，敲着锣，打着鼓，喜气洋洋去捕了大鱼的渔民家里庆贺。在过去，迎头鬃仪式十分隆重，当地士绅给船老大送“独占鳌头”的旗和“红包”。
“兄弟们，祝一份风顺，满载而归，来，干了这一杯酒！”船老大倒了满满一杯酒一饮而尽。
然后又斟了一杯酒，撒入大海。这是感恩大海呢。丰收、平安，喜乐，无不都是大海的赐予。
大海赐予了渔民一切。渔民感恩大海，于是载歌载舞。（贝壳舞。渔灯舞。鸟灯舞。小朴马灯舞。海蜇舞。）
把鱼骨做成各种小动物，甚至还用巨大的鲸鱼骨架，建了鱼骨庙。
相传当年洞头闹饥荒，五谷不长，七仙女幻化成七星夫人，用米粉做成“巧人儿”，送给饿得皮包骨头的孩子吃。当地渔民为了感恩七仙女，遂在七夕节摆上巧人儿，挂上红丝线，摆上佳肴祭拜七星夫人。
于是每年七夕，岛上举行成人礼。由村中长者为十六岁的少年戴上平安链，少年向父母鞠躬感恩。
云如细羽，浮于苍穹。
伫立在望海楼上，亲爱的，你可知我心潮起伏。
那一艘旧航船，仍静静地泊在时光中，等待一个远航的梦。
 
4
 
    有一年仲夏之夜，一个人去海边。那时海还没有被围垦，海边开了一些小酒店，也有几个烧烤摊。散步的人，从海滩旁的堤岸上，一直走到很远的地方，渐渐淡成一个小黑点。
    没有一艘船。只有一片寂静的海。
    深夜里，我赤着脚，独自走在沙滩上，沙子嵌进脚趾缝里。略微带点刺痛。海仿佛极远，一直延伸到无边无际的黑暗之中，渐渐地与黑暗融合为了一体。海仿佛又极近，轰隆隆的潮水，似万马齐喑，一点一点朝你逼近，快要将你席卷而去之时，忽然转身又跑开了。
    那一天，我一个人沿着沙滩走了很久，隐约看见很远的地方有一个黑影，好像是一个人，弯着腰在捡拾着什么东西。
    “喂——你是在捡贝壳、还是在挖沙蟹？”我把双手卷拢成一个喇叭，冲那个黑影高声喊道。
    那个人没有答理我，依旧弯着腰。
    这时候，我忽然害怕起来，心想那也许是一个想要跳海的人。我朝那个人快步走过去，大约走到相距几十米处，才发现那个所谓的人，不过是一截木桩，扎了塑料袋，立在海水里。不知是谁搞的一个恶作剧。
     茫茫大海，空无一人，只有喧嚣的潮汐声。风迎面吹来，咸咸的，似一滴凝结在眼上的涩泪。
     我曾经天真地以为，我爱的那个人，会一直陪伴着我，不离不弃。一直走到沧海桑田，海枯石烂，时光的尽头。我曾经天真地以为，等到白发成雪，垂垂老矣的那一天，我和他，仍可以相携着漫步在大海边。
     一起观云、看海。一起逐浪，淘沙，追忆潮汐一样的往事。
     然而一切竟然只是奢求呢。茫茫人海，再无他的一点音讯。我以为心会痛得无法呼吸。我以为我一定会活不下去。奇怪的是，竟然没有呢。我仍旧活得好好的。我甚至发现，其实一个人生活，也并没有什么不好。
     当我独自伫立在大海边，遥望那块孤独地屹立了亿万年的礁石，倾听着大海的歌唱，一颗心渐渐恢复平静、淡然，继而喜悦起来。
     人生的结局无非是离散。可以永远陪着你走下去的，惟独是你自己。
     当我明白了这一点，心中顿时又充满了勇气和力量。
     我要感谢那一片寂静的海。
感谢那个抛弃我，伤害我的人。他让我时刻警醒，不敢松懈。亦让我明白：无论风浪多大，波涛多么汹涌，它总会有平息、静止下来的时刻。    
     这就是那一片寂静的海，给予我的深刻启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