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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洋文学

斯米兰出海记

                                             斯米兰出海记
 
                                                          阿贝尔
 
那儿,时不时有鱼儿跃起,宛若一朵野花
在装饰性的喷泉之雾中;
拉斐尔为教皇的织锦创作了这幅草图——
看起来的确恍若天堂。
 
——伊丽莎白·毕肖普 《海景》
 
2017年1月28日。中国农历大年初一。
凌晨起床,像是梦套梦。海已经不是我在海滩看见的样子,而是一个更深远的包含了岛屿的观念。
出发。普吉还笼罩在黎明前的夜色里,亮了一夜的街灯弥散着倦怠的橘光,只有奔跑的车灯和东方渐渐露出的晨曦是清醒的。
我还在梦中,像个鸡蛋摇滚着,偶尔碰破一点壳,转眼又被从梦中溢出的蛋清黏住了。
汽车出了街镇,一路飞驰,一个急弯接一个急弯,晨曦中,道路两旁是飞快后退的山岩和灌木林,之后是椰林和橡胶树林。偶尔看见海近了,转而又远了。
开始,我一点方向都打不到,以为是在往南——地形地貌、路边的植被和房舍的确跟头天去南方海滩看见的一样,直到看见太阳,我才辨出我们是在西行。
汽车以七八十码的速度奔驰,有时甚至开到了一百码。路边有山,但都不高,早晨的时光集合了地貌,一下显得宽阔平坦,安静的空气里有一种清新的微咸的气氛。
两个小时的行程,从拂晓到清晨,汽车穿过异国他乡的集镇、街区和丛林,时而靠近大海时而远离大海,目睹太阳从晨曦变成火苗,体验着梦一般的旅行。
这是一个候鸟啄破蛋壳进到一个全新世界的梦。不知道目的地,只经受着,有一点欢悦,有一点害怕。
早上八点,汽车拐上一条岔路,驶入一处丛林,荒芜与僻静让人感觉到了丹尼尔·笛福笔下的荒岛。经过一户人家,汽车停下来。太阳变白,林间透出的阳光像一层盐,从车窗吹进来的风也有了浓浓的海腥味,似乎还听见了海浪的声音。
码头到了。很多人已等在那儿,喧嚣声像海风吹动红树林。司机把我们交给会讲中国话的导游,导游发给我们每人一个黑色橡皮环戴在手颈。
我想到的自然是港口——海港、军港,然而我们抵达的却只是一个草码头。但这样的草码头在我看来,比海港、军港还要美——海港、军港不是我的梦出发的地方。
后来,我在卫星地图上找到了这个码头,一次次放大,在记忆中重播梦的出发——走上码头的一刻我惊呆了,那海峡,那海水,那海峡对面的长岛以及岛上的植被,那颜色,那美……我的眼睛第一次接触这样的事物,身心第一次感受这样的美……阳光炽烈,眼前的一切清晰可触,包括海风吹拂的小姑娘头上的小辫以及她母亲藕颈上的鬓发。
码头就是一个木架,搭在海上,再向左右延伸,下一个台阶,便是停靠的快艇。码头与海的和谐是海港、军港不可能做到的,却是我的梦必须的。我每一步都走得踏实,每一眼都看得真切,生怕错过什么。
 
起锚。不知道去到哪里,不知道有多远,也不问。一切都是既定的——行程、目的地、天气、旅伴。
Similan——快艇开出去,海峡两岸的绿带飞快地后退,在上午美艳的流线型海域,我第一次从会讲中国话的导游嘴里听见这个名字。
开始还有参照,在狭长的河流般的海域北行,有时离岸极近,看得清岸上的红树林,一株株,姿态比北半球寒温带的树木要自由、婆娑。
过了真的军港,长岛也走完了,快艇驶入深海,完全失去了参照。
在海上的三个半小时(是三个“半小时”——90分钟,不是“三个半”小时——会讲中国话的导游很幽默),我一直在看海、听海、拍海,想象我在印度洋可能的位置;有一会儿,也想象自己投海的情景——人总是要死的,死在海里是一门艺术。海水那么蓝、那么浓稠,快艇驶过,翻出一行行黑土和石油,想到高盐度的窒息,兴奋之余又有些恐惧。
梦即是如此,一旦意想变成幻念,恐惧便接踵而来。
一艘载人的快艇驶入安德曼海,即便是一个世俗的团体被带入梦境。船长、船员、导游和游客临时组成了一个小社会,直观地看,这个小社会就像一片漂在海上的爬了一群虫子的树叶,带给了大海一种人的不洁的气息。
快艇上也有美——蓬头黛面的年轻船员飞扬的乱发,以及充满野性的肌体;年轻妈妈的慵懒和美丽,以及身旁梳着多根小辫的小女孩的纯真……为油田般的大海着迷的同时,我也为这些身边的美着迷。在拍海的当儿,我也拍下了洒脱野性的船员、阳光里的妈妈(她靠着船板,抱着双膝,蜷缩着,病怏怏的)和依偎着妈妈的小女孩——跟她们出海,与她们在同一个梦里,我便有了附加的幸福。
Similan——没有人叫出这个名字。当岛屿出现在海平线,快艇上的人都默不作声,只是看,只是沉默(船员、船长和导游也不出声),就像是厌倦了,或者压根儿没看见……先只是一个岛影,高出海平线一点点,在海平线之外;又等了很久,影子才放大了一点,勾出轮廓——山的轮廓,大象的轮廓,浑圆或者凹陷绵延;又过了很久,轮廓才变得清晰,才看得清岛上的石头树木,植被也才呈现出葱郁的颜色。在快艇和岛屿之间,海水蓝得粗粝,靛蓝像是颗粒的,倒是天空蓝得细腻润泽,泊着几抹淡云。
快艇靠近岛屿。岛屿像我在陆地上看见的山丘一样,整个地出现在我的面前。巨大的、或独立或连体的山石,茂密的红树林,红树林与连体山石的过渡带上低矮的灌木丛,以及2004年海啸在红树林和灌木丛留下的痕迹……匆匆划过我的眼帘和镜头。美触目惊心,海水的蓝和树木的绿触目惊心,蓝色和绿色之间的礁石触目惊心,还有种种想象——海啸,以及每一个星光璀璨的夜晚岛屿的孤独和寂静、花木鱼龟的呼吸,永恒的美丽中所有生命悄无声息的生存。
在一个岛屿的末梢,我看见一处露出海面一两米的礁石滩,它狭长的带状和高出带状的礁石堆就像是大海的一个长音,更像是人工堆砌、塑造的一个艺术场馆,有着明显的创作痕迹。一块块巨石叠在一起,错落有致,像兽、像人、像神,就像是艺术家花心思放上去的,它让我想到帕特农神庙和马楚比楚。我知道它是大海的杰作,但我更愿意承认它出自上帝之手。
快艇慢下来。这安达曼海上无人的艺术广场。我静静地看、静静地拍,伸手可触而不可触。
快艇转到礁石滩的背面,我看见更多的快艇和游艇泊在海面。礁石滩的背面长有绿树,不规则地分布在石窖上,像极了阴影。
 
登岛。面前的海滩和丛林是我的梦唯一可以依托的现实。各色的人聚集在那里,赤裸着,惊叫着,兴奋不已,像是到了伊甸园。
我终究是个凡人,从快艇上下来,落脚岛上,一直在喘粗气。这美太惊艳了,海不是人间的海,沙滩不是人间的沙滩,丛林和大堡礁也都不是人间的……最似伊甸园的还是海水的颜色和丛林的茂密。
30分钟,我们能呆在伊甸园的规定时间。在这1800秒里,我的梦境与伊甸园重叠,自己都不知道干了些什么。
伊甸园自然有夏娃。她们在沙滩上,在海里,在丛林……白人夏娃健硕而性感,友好而自信。黑人夏娃身材短促,像一坨黑金。中间肤色的夏娃含蓄,各具风情。
Similan是马来语“九”的意思。Similan Island自然包括了9个岛屿。9个岛屿三个一组,分三组排列,依次是胡央岛、巴央岛、巴炎岛、弥安岛、梦岛、巴友岛、巴布岛、斯米兰岛和班古岛。1、2、3号岛因为有海龟产卵禁止登岛。Similan是8号岛,设有灯塔和管理处,负责监管各个岛的活动。
Similan Island是这颗星球上未受人类活动的、最美丽的岛屿,有种类繁多的海洋生物以及壮观的珊瑚礁。这儿也是深海潜水的天堂,潜水排名位居世界前十。
离开4号岛,快艇把我们带到一处碧蓝的海湾浮潜。那分层的蓝我只在1980年代的九寨沟海子看见过,比九寨蓝更鲜活、生动,更富梦幻感。
我被这蓝慑住了,也被海里下饺子一样的浮潜者慑住了——人类一定需要这种体验吗?
我放弃浮潜,呆在快艇上沉思。浮潜回来上到甲板的人说,他们看见了成片的色彩斑斓的活珊瑚,看见了在水下穿梭的金枪鱼、海鳗。运气更好的还看见了海龟和礁鲨。至于漂亮的海藻、海苔,俯身即是。
大船上的午餐吃得恶心——游艇把多少垃圾、污水、浊气带到了Similan,还有噪音、浮躁、虚荣和变态。这是人对大海的入侵,也是现实对梦境的入侵。
Similan就在眼前,四周泊着快艇和游轮。我分明看见人类的污秽之物流入了海洋,侵入了空气和各类海洋生物——我也是这污秽之物的携带者之一。
我有些倦了,把视线收回来,不再去看海、看岛。思绪的视线也收回来,迷蒙地吹着海风,晒着自舷窗照进的阳光。
 
登上8号岛。终于有一个声音叫出了“Similan!”
“Similan——Similan……”更多的声音叫出这个名字。男声女声,没有语言,只有声音,就像在叫久违的情人,又像是在惊恐中叫天……
“Similan!”我叫了一声。很小的声音,等于是默念。
说Similan是伊甸园最为贴切,我在岛上看见的男女也最接近《圣经》中的夏娃和亚当。快艇靠近半环形的海湾,我们一个个从尾部下来,涉水上岸。各种肤色的亚当和夏娃从你身边走过,目不暇接,人性和神性毕现。尤其夏娃,比基尼滴着水,凹凸的身体性感而健硕,娇美的容颜或洋溢着享受的微笑或透出静默的沉思。白皮肤的夏娃居多,她们热情奔放,略显宽大的比基尼透出些许造物的细节——一块胎记或一撮黄毛。她们或立或卧,或走或站,或在沙滩或游水中,或独处或群处,也有在丛林游荡的……尤物,唯有这个词配用在她们身上。肤色略深的夏娃躺在海的一角,或坐在红树林躲太阳,她们显得孤僻,看表情不像是上帝的得意之作。
我穿过沙滩,走到树下。沙滩与丛林间有好几个路口,丛林已经被整理,修了澡堂和卫生间,安装了秋千、座椅等休闲设施。
我没有留恋沙滩,也不知道有风帆石可看,只是随了游人走进丛林,登上了岛上最高的山——说是最高的山,海拔不足百米,不过是个礁石堆而已。
一条山路,穿林折绕而上,路上有树木、树根、石坎挡道,有返回的和追上来的游人挡道,但它的原始和美是我在别处不曾见过的,包括透过热带丛林,间或落在路上的斑驳的阳光和绿影。
这是一条未经人工修筑、完全靠游人踩踏出的路。这路也是一个造化、一个作品,前人已经创作好了,我们仍在加工。
更多加工者是夏娃,她们穿着比基尼很抢眼,在行人中占据了大多数。有几位就走在我的前面,几乎赤裸,丰臀美腿以及宽阔的后背裸呈她们作为血肉之躯的特质,与周围的热带植物形成呼应,给予了我强烈的视角冲击。这些夏娃都是偷吃过禁果的,一点不在乎旁人的眼睛。
我事先穿了沙滩袜,一路上走得从容。一些未穿鞋袜的大脚的夏娃也走得很从容。但也有走得牙罅罅痛苦不堪的。
攀住绳子,爬上一道石壁,让过树根,钻过一条石隙,登上一道石坎,我们便登上了山顶。
如果说登上Similan是梦,那么爬上这山顶便是站在了梦的高处。树木翠绿,海靛蓝,梦呈弧形……我站在巨石上看海,乐意地接受着太阳的炙烤,偷偷地掐了掐自己——是梦,不痛。石罅里长着一棵树,游人都挤到树下拍照。我走树下出来,抬头看见了风帆石。
海是那么平静,在正午的阳光里一览无余,她的蓝和岛屿的葱绿,清晰地给出了我们视线中的世界优美的轮廓。它是真实的,自梦中显露,有着海水的咸味,有着时间的纬度。其它都是细节,包括快艇和游轮,包括亚当和夏娃,都是宽容的造物主暂时接纳的过客。
游人散尽。我站在风帆石背后看另一片海,它由两个岛屿之间的海峡延伸出去,直入安德曼海。
我在卫星地图上花了一个钟点,对比着从几个角度拍下的照片,准确地找到了这个岛屿、这个海湾。蓝屏上有着Similan真实的颜色和幻感,我的梦还在延续!
在风帆石,我没有讲一句话,也没有发出一声喟叹。眼前的一切,我置身的一切都是裸呈,包括海天的蓝、树木的绿,以及滚烫的阳光和返程的夏娃。
用想象倒掉海水,撕下天空的蓝,海床和天穹也是裸呈。
下山回到红树林,重返海滩。脱下外套挂在一株灌木上,走进深海。我再一次感受到海水的浮力和热度,以及对暗伤的治愈。她用无骨的手(更像是肚腹)托起你,给予你全方位的浸漫,包括灵魂。爱仅能如此,给予和治愈仅能如此……
下午3点30分,我们登上快艇,返回陆地。我拍下了登上快艇的情景——所有的人都从树林、海里、礁石上涌向海滩,奔跑着、吆喝着,整个海湾有种大逃亡的气氛。没有噩梦,但有种梦醒时分的恐惧和慌乱……每个人都怕被抛下。
快艇驶离海滩,驶离Similan……游人都遵照导游的吩咐,与Similan说着再见。我咬着嘴唇,看也不看远去的海湾、岛屿,视线停留在船舷下石油一般的海浪上。
出海是一个梦,返程是梦醒时分。夕阳、晚照、渔歌,西瓜、香蕉、菠萝……快艇在疲惫与长久的沉寂中驶入两岸生长着红树林的海峡,优美的海岸线连接起现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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