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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洋文学

海水里的童年

                                                      海水里的童年
 
                                                                               胡烟
 
漂浮
寂寞的海,等来跟她一样寂寞的人,那个人,就是我。上小学,我是班里的学习委员,成绩不错,老师常夸奖我,用笑嘻嘻的模样看着我。下课,跟同学们玩跳绳,放学,一路笑着聊着就到了家。这些,都挡不住我的寂寞。爸爸在海上打鱼,妈妈沙滩上等船,他们向鱼贩子点头哈腰的,都是为了给我和弟弟挣学费呢,多么爱我。这些,挡不住我的寂寞。奶奶惯着我,常常往我手里塞零钱,叫我上南海小卖铺去买菠萝罐头和牛肉干,每天在灶台底下给我煨个热乎乎的大红薯,还手把手地教我织渔网。可这些,都挡不住我的寂寞。
寂寞了,我就往海里跑。被海水包围的时候,就好比隔离了寂寞。
说出来真是叫人害臊,我不会游泳。我往海里跑,有时候脖子上套个救生圈,有时候身上穿个救生衣。救生圈是黑色胶皮的,像大卡车的车轮子,没一点花纹,老气横秋。我嫌沉闷,就穿救生衣。救生衣是橘黄色的,领子上系个口哨。家家户户船上都有这种救生衣,渔民被强制买下的。
暑假了,我飞快潦草地写完作业,开始释放我的寂寞。一口气奔到海边,才想起忘了穿鞋。我穿好救生衣,越过圆滚滚的有些硌脚的黑石头,扑向海。我躺下去,让自己漂起来。事实上,我根本没办法沉下去,除非把救生衣脱了。我就是漂着。我闭上眼,漂着。有时候太阳光刺眼,我拿个旧草帽盖在脸上。静静漂着。在漂浮的途中,偶尔会遇上一个空瓶子,它轻轻碰我一下,又乖乖绕开了。遇上好看的塑料瓶子,我会把它拧开,看看会不会有什么大洋彼岸的交友信息之类,可惜一次也没有,最多就是药品说明书,因为瓶子是个药瓶子。有时候会遇上半截木头,细的木头会让我痒痒一下,我随手拾起来,扔远了。稍微粗一点的木头会挡住我,我给自己掉个头,又继续漂着。
我不需要辨别方向,我没有自己的航道,也不用思考漂浮的速度。我看不见,因为路上并没有变化的风景。我什么都听不见,除了耳朵边上的汩汩的水声。我睡着了,没有梦。
我没有时间,并不计划着几点回家,也没打算什么时候开始往岸上漂。等我醒过来的时候,阳光已经由炽烈变得温柔。天色暗了。我抬头,四周都是海水。海水的颜色也深了。我试图站起来,发现脚底板触不到底。我跟海四目相对。本来希望海水洗刷我的寂寞,天一暗,寂寞更深了。
远处漂来一只跟我一样寂寞的船,船上居然出现了一个二鬼子(渔民伙计)。他以为我死了,拿捞海蜇的杆子远远地杵我一下。我问他,干嘛?他说,你是谁家的闺女?你已经丢了你知道吗?我把你找到了,我要把你送回去给你妈。我说,不用你送,我就住在大海上,东海是我家,我是小龙女。他说,叫我看看你的尾巴?说不定你是美人鱼。
这二鬼子还怪有文化,居然拆穿了我的谎言。
我不是不想跟他走,我想偷偷抓住他的船帮,叫船把我拖回去。就像汽车坏了,找来一个救援车给拖回去一样。假如我坐在船上叫人给送回去,那多没面子呢?
不知道又漂了多久,我靠了岸。脚丫子一沾地的那个瞬间,我险些摔倒了,仿佛已经不习惯直立行走。赤脚回到家,我爸正坐在小马扎上砸吧着嘴,抿酒吃着肉。我妈忙着收拾鱼虾蟹子,煮的煮,蒸的蒸。看见我的影子,唠叨着,这么大闺女,都不帮家里干点活,养了有什么用呢?我跟你这么大的时候,都站在小板凳上往锅里贴饼子了。
我妈冷不丁一抬头,看见我的脸已经叫太阳晒成了焦炭色,顿时火了,你是个闺女吗?黑成个煤球,怎么不知道爱美呢,长大了可嫁给谁去呢?你晌午在哪吃的呢?你奶奶也没见你的人,你是喝海水当晌午饭么?
听我妈这么一数落,我才想起来,我已经在海上漂了一天。一照镜子,一个黑脸膛。嘿嘿一笑,一排白牙,就露出来了。
 
体育课
我上小学的时候,半岛的老师都是民办教师,谁家的闺女长得顺溜,吐字又清楚,初中毕了业,就可以当老师。我们小学,从学前班老师到校长,一水儿的女老师。小伙子都出海打鱼了,没人愿意当老师。女老师,教语文、教数学、教历史,却没人懂怎么教体育,不知道体育课是干嘛的。
实际上,半岛的大人和小孩,都是劳动力,小孩顶半个劳动力。我们班同学家里都有船,放了学会有干不完的活等着我们,拾掇网、给伙计做饭、蒸螃蟹等等,身体够乏了,乏得都没精力写作业,根本不需要体育锻炼。老师们也是这样认为,但课程表上又有体育课这一项,怎么办呢?
夏天的体育课,就是到北海,找一个海水圈圈坐进去。说游泳,肯定是不合适的,充其量只能叫泡澡。我上小学的时候,半岛还有没搞旅游开发,知道的人并不多,没有污染。北海的水,比自家水瓮里还干净,十几米清澈见底。北海的礁石光滑又干净,叫海水磨得圆头圆脑的,脚踩上去丝毫不硌得慌,俏皮的模样让人忍不住想俯下身摸一摸。夏天,太阳晒得热辣辣的,北海里找一个礁石围成的圈圈坐进去,由于有山的背影遮下来,背阴,所以太阳也晒不着,海水是清凉的,偶尔有不大不小的胖头鱼从腿边游过去,神秘兮兮的;偶尔有山风迎面吹过来,满山的黄花菜冲着我们微笑,风景美得很。
我们都盼着上体育课。学校在半岛的北端,女老师带着我们,排成两队,溜达着不远,就到了北海。我们都没有泳衣,下水,是需要脱光了衣服的。男生一个圈,女生一个圈,相隔三五米,石头礁挡着,谁也不准互相偷看。老师是不下水的,她找个石头礁坐下来,从上往下俯视着我们,怕我们往深水里游。
记得那是上二年级了,似乎大家已经开始有了性别的意识,又似乎没有,感觉女生们都有了朦朦胧胧的羞涩。脱衣服时已经开始扭捏着了,互相遮掩着怕男生瞧见。小心翼翼下了水,就在水底下扎着不出来了,只露出一个个圆脑袋。远远地听见男生们在那里嬉笑着打水仗,偶尔有男生会被哄抬着露出水面又挣扎着扎下去,女生们只听着他们那边的热闹,纵然好奇,可谁也不好意思把头扭过去看。谁要是不小心把头往那个方向转了一下,会招来大家的取笑。我们就这样乖乖在水里泡着,心思却不在这一边,觉得男生那边似乎更有意思,但又没办法。就这样,体育课隐约撕扯着我们的性别萌动。
有一回,有个男生来晚了。我们都坐进了水里,才见他远远地从山坡上跑下来。不知是不是故意的,他在岸上脱了衣服,直接就闯进了女生的圈,女生们毫无防备,一下子轰散开来。男生那边也像炸了锅,女老师在石头上大声呵斥他,胡守城,你给我过来!到男生那边去!他像猴子似的,从水面上跃出来,蘸满一身的海水,哗啦哗啦地跑到男生的圈里去了。男生那边哄堂大笑,把海水冲出一排排水花来迎接他。有人把他当成英雄,凑过去问他看见什么了,也有正义感强的男生,把他当成叛徒要惩罚,扭成了一团。
女生们都臊了,不再言语。谁也不去讨论看没看见胡守城的屁股,看见的也只装成没看见。那节体育课,在所有体育课里头,就像平静的海面投进了石子,激荡起了层层水花。
体育课从上午十点一直上到正午,我们上了岸,就地放学解散了,各自回家吃饭。可谁知当天下午,就有女同学的家长气哼哼地找来了学校,说体育课不能那样上,男同学不尊重女同学,老师也不管,反而给他们创造条件,以后培养出来的学生可能是流氓。
我们班主任是个年轻姑娘,还没谈对象呢,听不得“流氓”这样的词,被家长指责得一句也对答不上来,只在一旁呜呜哭起来。最后还是校长出面,摆平了这场小风波。
那以后的体育课,为了惩罚我们,老师让我们搬了好几节课的砖头,修建新操场。
我们全班同学没在心里怪胡守城闯进了女生的圈子,却暗地里记恨着那个回家告状的女生。那以后,无论我们怎么央求老师,体育课里坚决取消了北海的内容。以后上中学上大学,体育课都是学习,学篮球排球羽毛球,再也没有小时候盼着上体育课的热切心情。
两年前回半岛,站到高处看看北海,正在搞开发。当年,我们体育课坐过海水圈圈的地方,已经填平了,建起了水泥厂。
 
风落脚
风落脚,我特别喜欢这个词。风仿佛是一只大雁,不知从哪个天边飞过来,来到半岛,突然收了翅膀落了脚,不慌不忙地漫步在海滩上。风落脚,指的是冬天,大东北风,刮着刮着骤然停了,改变了潮汐的规律。风落脚,意味着退大潮。退大潮,意味着全村的人就像被赶往水塘的鸭子似的涌向海滩。
风落脚,退大潮,往往都是在年根底下。那时候,早停了海,渔船都上了岸,等待来年春天暖和的时候翻修。闲下来的渔民,专等着风落脚。大东北风呼呼刮着的时候,我爸就瞅着风向,把长筒的胶皮靴子和钓蛏子的长钩子找出来备着,等着风落脚。有时候风向忽然变了,大潮就退不成了。
还有寒假里的孩子,也盼着风落脚。我爷爷有时候会来我家敲门:“快,南海上退潮,海水快干了,赶快!”我抢着要往南海跑,经常叫我妈给拦住,天太冷了,怕我冻感冒。我哭着喊着央求着,终于给我找出胶皮靴子和最厚的棉袄,我跟在我爸屁股后头,出发了。
南海的沙滩,平时藏在水底下的,眼下都露出来了,像一片漠漠的水田,还有潮水形成的水波纹,像是梯田一样,却又平坦。早有钓蛏子的人,像一只只的鹭鸶,弯腰弓背,循着食物踱步。我早忘了冷,扑向沙滩中间,看我爸钓蛏子。在沙滩上赶海,技巧很多,全靠一个个小洞辨认。沙滩上小洞洞特别多,若有两个连在一起的小洞,一伸一缩喷水的,底下准有蛏子。我爸把长吊钩往下一扎,来回伸缩两下,蛏子咬住了钩子,一个蛏子就乖乖钓上来了。若是第一下扎偏了,蛏子可就跑了。蛏子跑得特别快,蛏子要是跑了,你拿铁锨翻1米深的沙,都找不见它的影子,神秘得很。
我学不会这个钓蛏子的绝技,只好跟在我爸旁边当帮手。有时见着两个小孔,问问我爸,这底下是蛏子吗?我爸说,这是个海布袋。我拿小铁铲一翻,果然是个白乎乎亮晶晶的海布袋。海布袋样子跟乌贼差不多,会发蓝光,有点像萤火虫。它肚子里都是沙,拿在手里软乎乎的。哪里都好,只是不好吃。我一把扔远了。再看见会吐口水的小孔,我又问,这是蛏子吗?我爸说,这是海葵。我往下一挖,果然是一只海葵,缩成一个小纽扣,我不理睬它。再问,我爸说,这底下有好东西,海肠子。我爸拿铁锨快速翻下去,一个又粗又长的海肠子蠕动着露出来。海肠子模样跟蚯蚓一模一样,只是粗一些,开水里一涮,是上好的下酒菜。有时候过年包饺子也用它。
那么多小孔小洞,满海滩都是。谁能认得准呢?反正我是认不准。我只认得沙窝。有时候沙滩上鼓起一个小包,下头一准有好东西。一翻,果然,一个大蛤蜊或者扇贝,或者肉乎乎的大海螺,就藏在底下朝你喷口水。这些东西笨,不会跑,藏得也不深,只会一伸一缩的,等着人去捡。发现沙窝的时候,最让人高兴,因为不知底下藏的是啥,有悬念,反正是好东西,等着你去揭谜底。一片海滩,那么多人来回溜达着,都能满载而归。这海里到底藏着多少宝贝呢。
有一回,我瞅着沙窝捡海螺,上了瘾,不知不觉跟我爸走散了。我只顾低着头,看各色的小洞洞,什么也不知道了。等听见我妈在岸上喊我的时候,感觉那声音已经是歇斯底里了。我意识到大事不妙,来潮了。看看四周,早没了人影,他们什么时候撤退的?怎么也没人知会我一声。我开始往岸上跑,沙滩早叫海水给淹没了,我站的地方,像个独木舟了。我妈在岸上拼命摆手,意思是叫我上岸。我穿着沉甸甸大了好几号的胶皮靴子,挎着篓子,呱唧呱唧跑。我在前边跑,海浪在后头追。潮来得可真快,半分钟就追上了我。我的胶皮靴子一下子灌满了海水,跑不动。见我灌包了,我妈在岸上快要跳起来了,我一点不敢停顿,拖着两条像铅锤一样的腿,千辛万苦终于上了岸。回头一看,整个沙滩全不见了,身后是雪白的浪。好险!我妈左手揪住我的耳朵,右手在我后背猛锤两拳头,叫我长记性。这才意识到,双脚早叫冰凉的海水给冻麻了。
那次灌包以后,风落脚一来,我爸就把我锁在家里。
灌包就是胶皮靴子或者防水衣里灌满了海水。灌包是很危险的,本来潮来得快,赶海遇难的人,大多是先被灌了包。灌了包一是跑不动,二是会被冻伤。冬天里赶海,最怕这个。
那年,把我关了大半个冬天,却在大年三十晚上,把我放出来了。记不得具体是哪年,大概90年代末期,大年三十,风落脚,半岛遇上了百年不遇的退大潮。半岛家家户户,都没有包饺子放鞭炮的了,都在海滩上过年。鱼虾螃蟹,平时深海里游的,全上了岸,拼命捡也捡不过来,只怕缺人手。我喜欢捡蛤蜊,就一直捡蛤蜊,从下午一直捡到了夜里十二点,捡了两大麻袋,却总也捡不完。
第二天是正月初一,大潮还没停。没人拜年了,新衣裳也都没换,都破衣烂衫地在海滩上捡东西呢。
后来才知道,那次大潮,有人专门捡海参,我们捡蛤蜊的,卖不上价钱,都是留着自己吃。正月到外地走亲戚,给谁都带上二十斤蛤蜊。亲戚们接过了蛤蜊,像是并不感激似的,嘲笑我们,半岛的人可真财迷啊,就知道赶海,年都不过了。
那样的风落脚,再也没有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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