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的加法
海的加法
魏丽敏
将海滩作为逃离的归宿。我在手机备忘录上写下这句话的时候,正坐在三亚某个五星酒店的私家沙滩上。为了躲避它将黑夜点亮成白昼的光线,我躲在尽量黑暗的角落,尽管那个角落会让海浪将我打湿。夜晚的海域让我莫名得恐惧,滔天的拍岸声将身后人世的声响掩埋,我只想静静地看一会儿星星,然后将手机关闭,如同关闭了跟身后这个世界唯一的通道。
一场说走就走的旅行,是单身人士的特权。我只想找个干净的海滩,清静的环境,对着大海发呆,将平时宝贵的时间在这里肆意挥霍,看日出月落,潮涨潮汐,“坐待云起时”的闲适在这里变为日常。
我一个旱鸭子,对海却有着义无反顾的眷恋,特别是情绪不受控的时候,只有海的宽广可以包容我的怨言,还有附和的回音。不知道女人过了三十是否就会变得如此,我一度就如个祥林嫂,以致将自己逼成个气滞血瘀,终于在中药的苦涩中决定放过自己。原谅那些不能原谅的,放下那些曾以为过不去的,真正做一回自己,做一回没有被加上标签的自己。三个小时的飞行,当眼前那一块蓝一块绿的海域在眼底闪现的时候,我知道已经无限接近我的解脱地。钻井平台在海上耸立,大量船只在它的周围,它们原本那么庞大的身躯在我的视线中,何曾比蚂蚁大一些呢。原来一切只是源于视角罢了,而出发点只是我,那么渺小。
呆呆地望着夜幕下的海,我所能观察到的区域只不过光线的辐射地带,余下的依旧笼罩在漆黑中。浪花在光线的映衬下展开雪白的笑颜,一往无前。有些留在沙滩的缝隙中,有些回归海浪的怀抱,是留是回,应该都没有怨言。视线内的海域变得窄小,视线外的海域变为遐想,水位渐渐没过脚背,身后时而听到几句交谈或者漫步沙滩的细碎声,却可忽略不计。此刻的我只觉得自己渺小,那是眼前黑暗带给我的恐惧。白天颜色清朗的海水已成当下的未知,让我深感那不知道深度的水域下神秘的存在。好在凭借任意的想象,让这个夏日的海边变得凉爽无比。
风,起来了,其实它从未停止过,只是我挡了它前进的路线。它不时地撩我,以期我能识相地离开,我依然固守,它便发力想将我推倒,显然忽略了我的体重,只是它张着爪子梳理过我的头发,扬长而去。椰树叶子动了动,椰子却没有掉下半个,气急败坏,后面的队友不甘心,不厌其烦地继续着,前赴后继。
原来,人静下来,才能发觉这个世界的美,而我只是忽略地太久。直到这一刻关闭手机,远离熟悉的一切,才能真正冷静一次。这是我喝了一年多中药希冀得到的结果,在这个两千公里外的海域得到实现。
第一口中药的苦涩依然在记忆的表层,随时可以提取回味,中医把脉以后那种无奈的表情让我知道自己耽误得太久。这不是不治之症,老中医红润的脸颊和银白的头发相得益彰,望闻问切之后说道:小姑娘,年纪不大,心思不少,凡事想开些,多锻炼,早点睡,对你只能治标不治本。我又何尝不知道呢。吃中药不过就如定个闹钟,每天两次提醒自己,在那越飘越远的思路上驻足回头。苦涩的滋味总比甜蜜来得刺激,记忆深刻。
上一次这样坐在海边是什么时候,在岱山?在朱家尖?还是在厦门?记不清了……我一直怕夜晚的水,即使在夜晚依旧人山人海的西湖边,临水也会心慌。但这样坐在海边的时刻,我却会关闭畏惧的阀门,让汹涌而出的思绪肆意挥舞,不加约束。看似杂乱,终究会找寻到它们各自的路,殊途同归,陷入又一次的死循环。水渐渐没过脚踝,风依旧不屈不挠地撩拨着,发丝已没有了之前的轻盈,回到房间的时候,我应该能从发梢闻到海水的味道吧。远处的海面不知道何时出现一点光亮,我看不出它移动的速度,但知道它是在动,也许是游船,也许是渔船。它远得厉害,小得足够可以被忽略,只是我太闲,时间多得只剩下发呆,所以它必然进入我的视线,成为我思绪的一部分。它应该很大,夜晚在海上行进的船,总要大一点才能抵御风浪吧,反正我是这么认为。可是在这片不算幽静的海面上,它是那么渺小。那么我呢,我在它眼中,甚至是水域下的某些生物眼中,大约也不过就是一颗砂砾吧,我在这个世界的存在感又剩下多少呢?其实我只存在于与我相关的生活里,或者说,只存在于认为我重要的人的眼中,也许“他们”的数量不会超过十个手指。
生命总在为无谓的事情浪费,而总不自知,直到身体给予最真挚的反抗,依旧没有恍然大悟,很多时候甚至是执迷不悟。浪冲击的势头越来越猛烈,我平放的双腿已经包裹着砂砾,任海水一次次冲击,也许五分钟以后,甚至用不了这么久,如果我还想安然地存活,就不得不换一个高位了。白日那清澈分明的海水,让我可以看清脚背以上的一切,这是阳光给予的光亮和色彩,是我的眼睛反馈的世界。那么此刻,除了激起的浪花依旧有它雪白通透的颜色,海面之下的世界又是怎样呢?海浪会将“谁”一点点带上海岸,会将“谁”带入海的怀抱,又何曾遂了它们自己的意愿呢?“不得自主”是不是这个世界的通病呢?就如我此刻坐在海边的胡思乱想,当然这一切在于我自己一直实行,才有导致这些情绪发生的事件。内心的这团乱麻折磨了近两年后,已经将我缠得透不过气,偶尔又松缓一下,给我喘息的机会。如此苟延残喘般继续,终究没有放弃初衷。这是一段不易的行程,将我从20岁的尾巴带入30岁的开端,爬上眼角的鱼尾纹昭示着胶原蛋白的流失,我不是在长大,而是在变老。又何止是年龄呢,可怕的是心。
卸去了妆容的面容直接迎接风的抚慰,它有淡淡的咸味,脸颊能感受到它的湿度,没有了那层厚厚面具的阻隔,黑夜成了我最好的伪装,我此刻却是这几年来未曾有过的真实。收放自如的嘴角牵扯起的笑容,极力控制的情绪,将一切无视的无奈……我何曾有过此刻这般坦然。
走在一条自我救赎的小道上。我不知道这算不算一次绝地反弹,但渐渐气馁的痘痘让老中医看到我的决心。总在说放下与拿起,舍与得,道理懂了太多,遇事却只会在泥潭挣扎,我给多少人当过人生导师,云淡风轻地告诉别人如何该更好,原来我自己也这般不堪一击。这是我迟到的成人礼,还是迈入成熟的必经之路。从小被告诫的善良,在社会中是否适用,我有了疑问,进而否定。但为恶呢,显然违背自己的初心。说得最多的一个词便是纠结,就如同被狗咬了一口,其实明知道不该反咬狗,但我承认曾经这样想过,以此维护自己弱小的心灵。事情已然发生,也曾以为退一步海阔天空,等到退无可退,才发觉这个世界不是只有1+1等于2这么简单,它可以等于3,等于4……,最终总会找到最适合的借口或者说理由。
我前三十年的生命里,除去没有记忆的初期,我的人生总在做减法,可能是数学比较好的原因吧,总是放弃更为简单的加法。小时候,当我以为父母能在学校组织春游的日子给我十块钱,带着这样的期待,失落的结果是五块钱;当我以为冬日每个下大雪的日子,爷爷会出现在校门口的时候,我总是哭着深一脚浅一脚走在田间积雪里,膝盖带着摔倒的印迹;当我以为这次考试能得一百分的时候,卷面是红笔标注的90分,粗心带给我的懊恼会伴随到考试风波的结束;当我以为……回想过往,期待与现实的落差是我用减法造就的记忆,那里都是失落、懊悔,丢失了多少乐趣。如果我没有期待父母在我外出的日子给我钱,得到的那五块钱,可能就是一份惊喜;如果爷爷跟别人家的爷爷一样从来不来学校接我,那么那个偶尔出现在校门口的花白头发的瘦老头会让我的童年增添许多幸福;如果我不期待那一百分,也许90分也会让我欣喜……。如果我对他人没有了期待,那么别人的行为对我的影响将减弱到最低。如果说伤害,那是只有朋友才有的特权,敌人没有伤害你的机会,即使他做了什么,你也觉得理所当然。这是我花了三十年找寻的人生——学会做加法。
此刻的海浪声更加响了,因为周围的世界变得更加安静。回身望去,酒店的灯光将它的势力范围照得璀璨夺目,美不胜收。漫步的人群渐渐散去,他们留下的脚印被海浪抚平,就像一切从未发生。出发前,我感叹九天假期的短暂,以为我不够时间整理这么长时间积压的愁绪,没有这样的能力去解开那些郁结,我又一次习惯性地做了减法,害怕不够是因为想要实现。但这个夜晚,我忘却对水的恐惧,这么近的将自己置身在它的怀抱里,我只是想享受一场无忧无虑的旅行。沙子沾满头发,小小螃蟹挥舞着钳子也许会在我身上夹上一口,衣衫湿透……当这些都不再能限制我躺下的时候,我看到了星空。它不似云贵高原那个初冬的星空那般高冷,这个夏日的星空似乎更加调皮,我能看到星星在云层中穿梭,十六的月亮已经爬上海面,圆,满,明天它就会以肉眼难以窥视的速度变小,直到消失在我们的视线中,如此循环往复。云层渐渐遮挡了它的光芒,夜色变得暗淡,风显然不愿意在这样的黑暗中赶路,便鼓起腮帮猛力吹气,伸出手将云儿拉走。
夜,更加深了。我身后的声音早已为海浪声淹没,站起身,抖落一地的沙砾,我们何曾比沙砾大过一些呢,亦不过是这茫茫一片中的一员,只是我加你加他,加更多的你我他,组成这样一片海域。我渺小如沙砾,如尘埃,但我依然是这个世界的组成部分。此刻抬头望着星空,我不知道有没有谁已经变成流星,伴随着某个人的愿望静静将自己燃烧,也许留下了残肢也许已经殆尽。天地间的我,自以为是食物链的顶端存在,却忽略了这个世界并不那么难觅的美,我只是忘了初衷,得到的总以为是该得到,而不是感恩得到。
曾经在不到三百公里外的东海岱山找寻自我,如今在三千公里外的海南三亚解脱自我,海给了我无限遐想的包容,它的辽阔之下是我心灵的一次救赎,海域下的世界,你们是我想象中的美好与神秘,但此刻,我将自己一切归零。你们在我的眼中只是海,是靠近大陆比洋小的水域。如果你们与洋连接,就占据地球表面的71%,所以也请你们好好做加法,珍惜每一个水分子,你们相加才是地球最广阔的存在。
月光再被遮蔽的时刻,我选择回身,走向灯火阑珊处。影子投射在地面,拉长又变短,在每个路灯下调皮地转换,伴随我回来的路。
也许,我下一刻出现在海边的时候,东方已既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