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神絮语
与神絮语
钱利娜
1
出生于宁波,儿时竟没有见过大海,对大海的印象来自于一个远房表叔。一个剃头匠,挑着剃头担,穿着一件蓝工装,手上两片铁叉做的“唤头”“嗡嗡”叫唤,走街串巷揽活干。
父亲总留着胡子,等他十天半月来一趟,拿一把剃刀收割了去。当白花花的肥皂泡淹没了父亲的半张脸时,便只听到表叔独自一人絮絮地嘀咕着。
“阿哥,总是你安稳,前店后家,谁家结婚得穿新衣,都得求你给他先做不是?这方圆十几里,也就你一家裁缝铺,就你能打样做中山装,你看我,四十岁学跌打,满街吆喝给人剃头,如果我年轻二十岁,就做你的学徒,买一部蝴蝶牌的缝纫机,也不去海上找吃的。半辈子把脑袋别在老天爷的裤腰带上,到头来两手空空,一屁股债。”
表叔在岱山的海上打渔,那日,船靠了岸,他去岸上打酒喝,第二天涨潮了就得出海,在海上就两个搭伙一起干的老伙计,见不到人,老眼瞪老眼,收网之前,只能就着白水煮的虾米熬啜黄酒熬时间。他每次上岸,卸货买卖之后,就是去岸上的小店买酒喝。
提了酒回来,黑压压的头,围拢在一条离岸最近的船上,如海上风暴前聚拢的乌云。
一个头肿得三四倍大的男人躺在甲板上,已经没有了呼吸。他听到手中的酒瓶“啪”摔在地上碎了。
死者是个老渔民,靠岸后,从自家的船上跳到别人的船上,打算上岸,脚底一滑,竟踩了空,掉到海里。他水性好,想沿着船间的缝隙,泅到岸边。一阵浪来,系在一起的两船相撞,浮现水面的头被夹在两条船之间。
表叔说:风里浪里搏了一辈子,竟死在靠了岸的船上,老家伙的头肿得跟猪头似的,浑身伤痕累累。我当时脚一软,就起了念,不想干了呢。男怕入错行,出海前我亲眼看老头祭了海。海上的神没有看顾他啊。
剃了须,父亲就帮他磨刀,父亲裁剪时得用剪刀,钝了,就容易吃布,他的剪刀向来是自己磨的,比沿街叫卖的磨刀师傅磨得还要利索些。
表叔说:我也学着磨,磨了半天,看上去亮闪闪的,一用还是钝的。
父亲告诉他,不能用蛮力,要轻推重拉。这一轻一重,其实说的不是力道,是速度。慢慢向前推,快速向后退,就不怕卷了刃。
表叔会补渔网,却不会磨刀。他念叨着好歹在旱地里混口饭吃,干什么都比在海上强。我老了,能学的事也少。这磨刀的活儿还是托付阿哥了。反正我每过半个月来你这里,给你剃个头。阿哥抽空给我磨个刀。
表叔的下半辈子一直在剃头,生意总是不温不火。父亲对我们说起他时,你那岱山打鱼的叔有好久不来了,刀钝得吃胡子了。
多少年过去了,父亲还是用打鱼的叔称呼他。似乎那份职业才是他在这世上真正的身份。
2
这是站在岱山天后宫山上眺望到的东海——大船小舟,如过江之鲫。但遥远的海上,一个浪头打过来,扁舟成叶,什么时候船翻人亡,谁也料不准。
中华大地的布局是右高原,左大海。岱山临海,有蓬莱仙岛的美称,是当年秦始皇眺望长生不老之地的终点。仙岛上住的岛民不是仙人,还是凡人。因为靠海吃海,岱山素有舟楫之便,渔盐之便。但几千年来,渔民拿命去搏渔盐之利,远航的水手须做好葬身鱼腹的准备。妇孺和老人观察着天象,祈求天意眷顾,家中男丁能早日返航,平安抵乡。
丰收与死亡,往往只隔了一场风暴,或者一次潮汛。
如何在海上向死而生,这个问题,在千万年前,就是海边居民日日求索的难题。他们抬头看到鸥鸟自由飞翔,沾羽戏海,眼看要被卷走,却轻巧地翻过了大浪,远遁而去,飞向天际。目光所及之处,鸥鸟如有神助,是唯一能上天入地的动物。而越地稻田茫茫无际,第一粒稻谷来自于哪里?若是天赐,必有使者。他们抬起头,发出天问,又一次看到了鸟的影子——一定是鸟为大地衔来第一粒口粮,造就了古越的鱼米之乡。
鸟的粪便包裹着植物的种子,落入平原的土壤中,会在春天的雨水和暖阳交互照看下发芽、开花,在夏秋结果。鸟儿会和人类共同享用自然力结出的果实,并默默掌控着大自然的一切生发与凋零。在类似于先有鸡还是先有蛋的迷惑中,越人相信先有了鸟,然后才有了种子,鸟翱翔于天空,天是神之居所,人类仰望的地方。借助于对鸟的想象与渴望,越人造出了自己的神。
于是越人断发纹身,身着鸟羽,在江河之上竞渡,表示对鸟神的敬畏,并把这个场景刻在了一把铜钺上。这把羽人竞渡的铜钺几千年后在浙江宁波的一个小镇古墓出土。
站在岱山岸边,大海低吟的叹息,确实让人有这样的错觉,海底深处,正住着一个庞然大物。傍晚涨潮,水造的万马奔腾,又瞬间湮灭。大海里有永远的灾难,也有永远流传的童话和神话,每一个传说都有鸟飞过的影子。安徒生的泡沫上留着失去嗓音的美人鱼的魂魄,人首鸟神的塞壬用歌声迷惑水手,使其失神,航船触礁沉没,水手成为她的腹中餐;《三海经》里的飞鱼,状如鲤鱼,鱼身鸟翼,苍文而白首赤喙,长行西海,游于东海,音如鸾鸡,若航海与之相遇,则天下大穰。
越人企慕鸟儿,恨人身之狭隘,没有翅膀可以腾云驾浪,只能一边造神,一边埋首在漂浮于水的木头上做文章。顺着海的脾气,琢磨怎样造出更好的船,以求一帆风顺。顶有名的浙船叫“鸟船”,船头型制如一只鸟头,乌黑的眼珠上涂两道绿线,细长上挑的绿线被称为“绿眉毛”。但它的特别不仅在于绿眉毛,更在于一对标识身份的眼珠。、不是徐渭的青白眼,是它的身份证和职级证明。远洋货轮,因长路漫漫,眼睛看向远方;捕鱼民船,低眉顺眼,朝下注视海面;官船永远是骄傲的所在,处于阶层的最顶端,眼珠完全看向天空。鸟船不能说话,但神的眼线遍布在每一个未知的角落,船上的图案与雕刻是密码,神不可见的大手一转动,祈愿就会顺利送到神的手上。
鸟船缘于鸟的图腾。木船化身为鸥鸟,便获得神的加持,甚至加入神的队伍,能搏击海浪,凯旋而归。据《博物记》载:“越地深山中有鸟,如鸠,青色,名冶鸟……越人谓此鸟为越祝之祖。”古越人以鸟为原始图腾,把鸟作为自己的祖先,就像后来整个汉民族以龙为图腾,是一个道理。飞翔是一种法力,能飞的都是神仙,神仙自然可以飞过灾难现场。
神先是有了鸟的图腾,后来才有对龙王的敬畏。制造船的工匠们相信海上的神能读懂船身的纹饰,绍兴船在船首绘龙头、船尾侧板画观音、八仙,便得了各路神仙的护佑,能一路平安,从杭州湾南岸各港运送柴火、木炭和棉花到上海,而有“花屁股”之称的福船,船尾面两边画一条张牙舞爪的龙,上部面板则描绘一只鹢鸟,展翅站立在怒海中的石头上。
天意难以揣摩,只能靠涂画神仙以求一路平安,这是对未知自然力的敬畏,也是自我的心理暗示,船起锚的那一刻,暗示是一双大手,抚慰内心的忐忑,而画上图案则是与神缔结的祈愿,愿神能降临于这些图案中,抚平大海随时可能生发的愤怒。
一个在海边收网的渔民说:我爹那时候,出海前是很讲究的,如果不祭海拜神,会惹神怒,这是要触霉头的。
阻挡不肯去观音的莲花浪,多半也是出自一场风暴,在惊恐中日本僧人慧锷决定留在普陀山,建寺供观音。舟山群岛上可谓岛岛建寺庙,村村有僧尼,处处念弥陀,户户拜观音。岱山有几十座寺庙,庵院的屋脊上,塑有龙头龙尾。
和普陀山一样,岱山的寺庙大多临海而建,潮水拍岸中颂经礼拜,或依山瞰海而筑,或在眺望观潮中礼念救渡。夜静时,听涛入眠,日出时,金光普照。清晨,当僧人的早课吟经之声和着海浪的叹息,心灵上的尘埃似乎在两种声音的吹拂下散去,明镜一样轻盈通透。
渔民们在岸上时,常常进了庙来,求妈祖,拜观音,叩谢岱山人自己的地方神。如隋代的陈稜在岱山刑马祭海神征流求国,成功归来,就成了岱山自己的海神,世代相传。而渔民们出海之前,也必须坚持几千年代代相传的习俗,祭洋谢海。
大海既是衣食之源,也是风暴中心。祭祀四海,在秦汉时期已经成为定制。徐福得了秦始皇的令,去找蓬莱仙岛,以求长生不老。搭一个小祭台,献祭的是三千童男童女,需得三千孩童的性命才能取悦东海上各路神仙和龙王,一个皇上要永生,自然需要无数平民做牺牲。在中国古代史,无数平民的性命往往只是一个数字。殷墟以俘虏殉人,祭祀坑里累累白骨成化石,驻堤建堰需要壮年男子做人血桩,而拿童年童女献祭是官祭最常见的形式。
但老百姓不会舍得自己的孩子,临行前不会用自家的娃献祭,不是用死来取悦神,而选择了放生,站在船头,或在岸上神殿祭祀开始仪式,要放海生,鱼、虾放入海中,把神喂得饱饱的,他便会风平浪静,不再惦念人的性命。
这是如今我们复习的祭海仪式,焚香、点烛、设供、叩拜、祈祷,神都稳稳地坐在案前,接受世人的膜拜与情感,每一路神仙都到齐了,观音佛陀、妈祖龙王,甚至是岱山人自己的船关老爷、天后娘娘、羊府大帝。牺牲往往是牲口,不再是人类。渔民们在祭台上摆上六碗大黄酒,寓意出海顺利。等到请神仪式进行完毕,船老大手捧黄酒,洒入海中,又往潮水中抛撒少许肉块,以“酬游魂”。敬神总是与敬鬼脱不了干系,渔民们相信,那死去的人,也有神力,可以和神一起接受膜拜。
出海前,渔民们灼灼的目光是来自祈愿,返洋后跪拜的双膝是因为感恩。休渔、谢洋,只有跪拜于神,才能熨烫不安的心灵,也才能表达对神和自然无尽的感恩。
感恩,几乎是所有宗教仪式中必须要有的一个仪式。
返洋后,村里的祠堂还得唱戏,地上的人爱看戏,渔民们猜测,天上的神也是如此。
那时的祭海祈求出海时风平浪静,保佑归来时鱼满仓,到现在,神越来越忙,找个对象,寻个工作、考上好的大学,都归神管,反正神有顺风耳,千里眼,神是无所不能的。
但当祭海仪式在我们面前表演时,并邀我加入其中时,我在香炉上奉好香,心里念叨的却是一种对大海的赞叹,如果真的有神,最好的词汇应该是“谢谢”。恍若我们在年老的母亲耳边反复拖延、羞于出口的一句悄悄话。那句话,在心里发酵了很多年。
那在浪尖捕捉海鱼的鸥鸟,叫声里带着喜悦,我猜测,它们也如我一般,充满了对大海的谢意的。
几千年前的春秋时期,那个场景一定发生过。吴越地区的诸侯王“春祭三江,秋祭五湖”,他们跪在香案和牺牲之前,口中喃喃自语:
谢江海之神。
当他们跪拜起身,他们的肋下缓缓长出了羽翼,如最初图腾中他们的神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