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堂
天堂
施立松
1
一夜风暴雨骤。他的两条腿像有无数的玻璃碴子在血肉里奔突,挤压,戳扎。他倚靠在沙发上,一会儿拿按摩棒轻轻捶打,一会儿拿热水袋热敷。凌晨,他累极,模糊睡去,却一直做梦,梦见风暴把船撕裂,巨浪像尖刀打在身上,疼得他叫不出声来。一会儿,他又梦见一卡车的石块,突然哗啦啦地倒向他,他的腿埋在石块下,他使劲呼叫,却叫不出来,一着急,醒了,冷汗在额头,在脊背。钻心的疼痛,还是来自那双腿,完好的那只腿,竟比残腿还痛。
其实,入冬后,他的腿就一直这样痛着了。他叹了口气,抡起按摩棒,狠狠地往腿上砸去,这下,疼得他呲牙咧嘴,眼泪都快掉下来,他嘘嘘呼痛,心里却解恨了似的,舒坦了一些。
终于,雨住了,风停了,天也敞亮了。他给残腿套上两只特意剪过的柔软的棉祙,拿起吹风机,往假肢内吹了一会儿,熟练地套上,固定,把裤角扯平,站起身,走到门后,摘下羽绒服披上,戴上绒帽,收拾停当,扶着楼梯慢慢走下楼来。鸡笼里的鸡早就咕咕叫着了,他把鸡笼拎到门外,打开笼子,鸡们飞扑出来,在他的脚旁轻盈地踩着碎步转悠,嘴里咕咕叫着,他回屋抓了一把米,又用水瓢舀了一瓢水,走回门口时,腿突然像被针刺了一般,疼得他蹲了下去,抓在手里的米撤在地上,水也洒了一地,鸡们晃悠着屁股扑将过来。他慢慢站起来,看着鸡们灵巧地争食,轻轻叹了口气。
他从壁橱里,取出渔竿、渔线、渔钩、铅坠、浮漂,坐到墙边的矮凳上捣鼓起来。渔线重新卷过,浮漂和铅坠重新固定,渔钩换上新的,还没捣鼓好,妻子从菜市场回来了,带回来他要的小虾,当鱼饵的。妻子说,刚下过雨,路滑呢,今天还是别去了!他笑笑,不答话。他起身去厨房,锅里有妻子出门前煮好的红薯纤粥,他拿碗盛了两碗。自从儿子去上海读书后,家里就剩下他和妻子了。菜是他钓来的鱼晒成的鱼干,蒸起来焦黄,闻着就香,还有一碟腌萝卜,也是他种的,妻子亲手腌的。妻子边吃边唠叨着,疼了一夜,就不能停一天不去吗?回头腿皮破肉绽的,又死疼!他还是笑笑,好脾气地给妻子夹菜。去年他的腿受伤,前后做了大小四场手术,妻子没少跟着受罪。
吃完饭,他便背着双肩包,拎着鱼饵,扛着渔竿,到路旁等公交车。以前的家,出了门就是海,涨了潮就能垂钓。如今,租住在这城中村的旧房子。唉。他又叹了口气。
等了好一会,公交车还是不来,他只好坐在路边,让腿歇一歇。虾饵有些异味,他打开背心袋子,看了看,叹了口气。以前,只要扛把锄头到田埂上,去水沟旁,不一会儿,就能弄出几十条红红的蚯吲,那才是正宗又美味的饵呢,现在……他又叹了口气。
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他变得像娘们似的,唉声叹气。是从家门前的海滩围垦后,还是从住了四代人的老屋被征用成工业园区?还是油费频频涨价而东海鱼越来越少,渔业捕捞年年亏损,他只好卖掉渔船,洗脚上岸,把多年的积蓄和老屋的补助款拿去买了卡车后?
2
车终于来了。公交车售票员把他手里的东西接过去,放在过道上,他双手抓紧车门上的把子,身体拖着残腿上了车。他冲售票员感谢地笑笑,又冲车上的乘客羞涩地笑笑,因为有异味的虾饵,在密闭的车厢里,味有点重。旁边有人起身,让位给他,他摆摆手,说,不,不,不,不用。车里的人都笑了。他红了脸,坐下来。谢,谢,谢,谢谢!他说。
他小时候,也是口齿伶俐的。后来,村里来了个弹棉花的外乡人,是个白净的青年人,话不多,爱笑,对小孩子特别友善,可惜有点口吃。村里要弹的棉被多,外乡人就住下来,住在他家。他家是五间头的石头房,还带了院子,宽敞。他觉得弹棉花挺好玩,外乡人便教他,他呢,就带外乡人去海边捉青蟹,捞鱼,捡海螺。外乡人没见过海,高兴得什么似的,弹完棉花还留下来多住了好几天才恋恋不舍地离开。那时,村里的女人,还说要让哪家的闺女招他入赘呢!他也舍不得外乡人,跟在他的后面,送了好几里路呢。外乡人走了,口吃却留给他了。为了这事,他没少挨爹妈揍,可越打他越说不出话来。再后来,他就跟那个外乡人一样,爱笑,能不说话就不说话。一村子都是脾气暴躁的渔乡汉子,动不动就摔碗骂娘,就他,脾气好,又勤快,因此,人缘也是极好的。
他在码头下了车,向远处的礁石滩走去。这片礁石,号称红石滩,因为礁石是赭红色的,夕阳西下的时候,阳光收敛锐气,光线柔和,是拍这片礁石的好时候,便有许多摄影师,扛着长枪短炮,在这里守候着。他每次黄昏回来,只要天晴,总能遇到几个。他不懂,这照相有什么好玩的,大男人家,整天照相,相片又不能当饭吃,又不能当酒喝,无不无聊啊。他不懂什么摄影,不就是照相么,拿着相机,对着景物,卡嚓一下,谁不会啊。想到这里,他笑了一下,因为,他想起妻子说,一个人,跑到鸟不拉屎的海边,枯坐一天,无不无聊啊,不如去棋牌室打二元钱一局的麻将!当时,他对妻子笑笑,不说话。不是他口齿不利索,实在是,他不知道怎么跟妻子说自己的感觉。对着大海,听着轰鸣的涛声,闻着咸腥的海风,他心里踏实。这种感觉,妻子是不会懂的,不是海边长大,不曾在海上讨生活过的人,都不会懂。
他来到一块大礁石前,从羽绒服的口袋里掏出一根拇指粗的麻绳,系在腰上,把装虾饵红色背心带系在麻绳上,再将双肩包里妻子给他准备的午餐盒压了压,重又背上,渔竿也背在身后。爬礁石的时候,这渔竿特别不方便,他几次想换个伸缩式的,却没换成,一是这杆渔竿他从小就用着,趁手,再是那伸缩式的渔竿太贵,他不舍得。
刚退了潮,礁石湿滑,不太好著脚,何况他的脚……他想了想,靠着礁石,抽了根烟。可能是昨夜的暴风骤雨,今天的天空特别的蓝,太阳又刚出来,赭红的礁石上,退潮后还未散掉的湿润,太阳光一照,跟涂了蜡似的,还真好看。照相的人应该清晨来才对,老是黄昏黄昏的,也不嫌腻歪。他想着,暗自笑了,觉得自己挺无聊的。
他把烟头对准一只在礁石上探头探脑爬行的小蟹扔去,小蟹受了惊吓,仓惶逃走,他笑了一下,像个做了恶作剧的孩子。他顿时心情大好。腿脚也轻盈了些似的。他开始攀爬起来。
他用双手攀住一块凸出来的石头,右脚踩在石凹里,踩稳了,左脚再跟上,然后,他双手再攀住石头,右脚上,左脚跟上,假的终归是假的,抓不住地,站不稳,没多会儿,他就浑身冒汗,左脚就是不争气,残处像有无数根针在扎。他只好靠在礁石上,右脚支撑着,左脚空悬着,歇一会儿,痛劲过了,他继续爬,不过十来米的距离,搁在以前,他几分钟就过去了,现在,他爬了半个多小时。到底是不一样了。
3
过了这片礁石滩,他又向灯塔走去。
这个灯塔,他太熟悉了。他十四岁跟着父亲出海打渔,每次夜航归来,看到这个灯塔上的灯,他心里就乐哈,回家了么,他好像闻到母亲做的大带鱼番薯粉煎的鲜香了,口水不由自主地冒出来,他爹就笑他,说他是馋虫。他有点不服气。他就不信,爹会不想。每次爹喝着娘温好的米酒,就着大带鱼番薯粉煎,吃得悉悉疏疏的,恨不得把碗都舔干净的模样,还不是跟他一样。有一回回航时,突然起了大雾,他们的渔船在雾中像盲人一样兜兜转转,找不到方向。一船十几个渔民,都绝望了,有几个胆小的,都忍不住嚎啕大哭起来。这雾轻飘飘的,却让多少船毁人亡。对渔民来说,雾是杀人不见血的头号杀手。渔村里,许多悲惨的故事,都与这雾有关。因为雾,渔船漂在海上几天几夜找不到方向,一船人吃掉几条草席;因为雾,船撞上蛇岛,一船人都被毒蛇咬死咬伤……这些故事,他从小就听多了。当然,更多的是,没有故事,只是船和人,都消失在海上,永远不再回来。他心慌慌的,站在把舵的爹爹身旁,手脚冰凉,身子发抖,差点哭出来。他爹看了他一眼,骂道,熊样!没出息,大不了是个死!有什么好怕的!可他还是怕。突然,前面有个隐隐的光点。一闪。又一闪。他叫道:灯塔!灯塔!爹,是灯塔!船上的人都冲了出来,高呼道:是灯塔!灯塔啊!感谢老天爷,感谢妈祖娘娘!真的是灯塔啊!一群人又哭又笑,抱在一起跳。
或许,只有经历过这些的人,才懂灯塔的意义。灯塔就是家,灯塔就是活路啊。
走向灯塔的路,也是一片崎岖的礁石,他走得很慢,一步一步,走得扎实,万一摔倒了,可不是玩的,前不巴村,后不着店的,连救命的人都没有。这也是妻子不让他出来钓鱼的原因。
总算坐在灯塔下的礁石上了。他把包里的东西取出来,虾饵袋子打开,挑出一只鲜点的小虾,挂到鱼钩上,然后,举起鱼竿,把鱼线散开,再用力甩出去。海水蓝澄澄的,浮漂在细细的浪间轻轻荡着。浪一波波涌过来,打在礁石上,绽开一簇簇雪白的浪花。每次,他坐在这里,都有种坐在莲台上的错觉。可不是,这一圈开开谢谢永不停息的浪花,开得漂亮,谢得干净,还可以一开再开,比那些娇嫩的花朵,强太多了。那些花,红红绿绿好看是好看,可是,一旦谢了,烂了,那个丑,那个惨,看了难受。
其实,不仅是花,陆地上的很多事,都一样,嘈杂,逼仄,压抑,让人说不出的烦闷。他想起他买了货车,在围垦工地上运载土石块的时候。
渔船卖掉后,他失业了,在家里无所事事,只能从里屋走到外屋,从楼上走到楼下,那时,儿子正要高考,被他晃得心慌,妻子就骂他,能不能安身点,坐下来看看电视,要不去棋牌室打打麻将好了!
他劳累了大半辈子,哪闲得住,再说,他才刚过五十,身上有的是力气。何况,坐吃山空,一家子靠什么活路。
这时,妹妹给他出了主意,说老家正在围垦,工地上运送土方,一立方几十块,一天下来,挣个几百块钱不是问题。于是,他拿出多年的积蓄,老屋的补偿款,还向银行贷款五十万,买了四辆卡车。真正做起来才知道,一立方几十块是没错,一天挣几百块也不假,可四个司机的工资,汽油费,算下来,利润所剩无几了。没过多久,四辆车合计好似轮流爆胎。工地上路况差,轮胎损耗大,司机又不当心。一个轮胎一千多。他那个心疼啊。只好天天去工地上跟着车,说是监督司机,他又不是那种强势的人,脾气好着呢,看到司机不好,也不好意思说他,只好自己多照看着。那段时间,他天天在机器轰鸣声中,在尘土飞扬中,跑来跑去,他感觉自己身上像压着一车的石头,又烦又累。
他真想念大海。渔船开到大洋上,渔网一撒,几个小时后收网,这期间,他们干些杂事,事干好了,他们就坐在船头闲聊,四周是空旷的大海,海鸥海燕在船边抖着劲儿翻飞,他会把小鱼小虾扔一些在甲板上,给海鸟吃,听它们嘎嘎咕咕叫唤,好像在评论鱼虾的美味,或是感激他的慷慨施予。浪把船一会儿推高,一会儿压低,躺在船舱里,简直像是坐摇摇车,他总是很快就能入眠。那个歌怎么唱来着:年轻的水兵,头枕着波涛,睡梦中露出幸福的微笑。他爱唱歌,口吃的人,唱歌不口吃。再说,在大海上,有时就想扯开嗓子吼一吼。像《大海啊故乡》,那歌写的,就跟为他写的似的,字字句句都是他心里话。还有这《军港之夜》,当初他简直就爱死苏小明了。
再回不去了。他感觉自己像条离了水的鱼,快要窒息了。
4
灾难来得很突然,却又好像一点都不意外。每次看到载着满满一车的土石块的卡车,他常常感觉这车在向他碾压过来。那天,他的车轮胎又爆了,送到修理店,还没修好,另一辆车的司机打电话来,说爆胎了。他眼前发黑,四肢发软,心如死灰,一屁股跌坐在地上,心疼钱啊,又担心车子,还记挂着还贷的日子就要到了。就在这时,修理店门前原本停着的一辆叉车,竟轰隆隆地向他驶来。他挣扎着站起来,跑了几步,终是没跑过那失控的“巨无霸”,他的双腿压在了车下,一阵钻心的痛,他晕了过去。
醒来时,他已在医院,右腿粉碎性骨折,左腿坏死,要截肢。手术各种混乱。他开始还会听听医生的手术方案,后来,他懒得听了,爱咋咋的。左腿截下来的骨头,取出来放进右腿,大腿的皮肤削下来,补在小腿上,各种折腾,各种疼,手术室几进几出,他死了心似的,都不管了。身体上虽然痛,心倒是静了。卡车卖掉了,低价转让,转让费低得让他肉痛。多年的积蓄泡汤了,贷的款,兄弟姐妹五个凑了钱帮他还了,医药费,由叉车方全额承担。
好歹是个了结。
浮漂剧烈地晃动起来,看样子,这次上钩的鱼儿不会小。他兴奋地站起来,把手中的线慢慢地放长,过了一会儿,再慢慢地,一点一点收回来,收回来,终于,鱼出水面。一条鲈鱼,足有五六斤重。他从包里取出蓝色背心袋,整个人趴在礁石上,把袋放到海里,接了半袋水,放到礁石凹下去的地方,再把鱼放进去。他重新装了虾饵,重新把鱼竿架好,掏出香烟,美美地吸上几口。风有些凛冽,他把羽绒服的帽子拉起来,系紧。他觉得这种风才够劲,凛冽,舒爽,吸上几口,浑身舒坦,来劲。为此,妻子还骂他,犯贱。他也只是笑笑,男人的事,女人怎么能懂。
妻子说他上辈子一定是条鱼,不然怎么就离不开海呢!他虽然不说,但偶尔也会觉得,自己说不定真的是条鱼投胎呢。他觉得此刻,这方天地,就是他的天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