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与海
父亲与海
虞燕
年少时的父亲像一尾逍遥自在的鱼,长7.8公里,宽400-700米的长涂港任他游弋。夹于大长涂岛和小长涂岛之间的长涂港西宽东窄,可供万吨级船舶自由进出,是舟山渔场著名的避风良港,父亲却好似把它当作了游泳池,经常一口气在两岛间游个来回,美其名曰——“横渡长江”,一副豪气干云的模样。
阳光下的长涂港像铺满了片片鱼鳞,闪得人不由得眯缝起眼睛。父亲和他的伙伴轻捷地滑入海中,溅起“鱼鳞”数片,站在岸边望去,像海面突然升腾起了五彩泡泡,美如童话。常有海军鱼雷艇巡逻,快速劈开海面,雪浪翻滚。父亲肩背浮出水面、两手相继出水后经空中向前摆臂,加速追赶翻滚的浪花,海浪淘气地把他推过来又推过去,摇摇晃晃,如置身摇篮。浪静,被海水包裹的身体与灵魂也顿时安静,眼前,蓝色铺天盖地而来,那绵延的蓝,是清凉的、松软的、细腻的、包容的、神秘的。在少年父亲的心里,那无边的蓝就是远方,那里有梦,有未来。
生于这个位于浙东沿海岱山岛东部的海岛——长涂,当海员无疑是父亲的宿命。19岁的父亲,简单收拾了被袱成为一艘木帆船(也叫迎风船)上的“小伙计”,开启了他长达37年的海员生涯。新海员先要下厨房历练是那个年代的铁规则,作为新晋海员的父亲主要负责船上十来个人的一日三餐。木帆船靠风驶行,靠岸时间难以估计,停不了岸买不了新鲜食材,海员们便只能就着腌菜、蟹糊、咸鱼等下饭。父亲意识到自己岗位的特殊性和重要性,船一靠岸便直奔菜场。天冷,可以多采购些囤起来,天热就没法子了(当时的条件无法保鲜)。有食材时,厨艺不精的他总会使出浑身解数做出三菜一汤。在风浪里沐雨经霜的船员们对饮食要求也不高,最多也就提一下这个菜太淡或太咸,父亲应一声表示知晓了,下一餐肯定改正。
能在海里潇洒游弋的父亲万万没想到上了船却表现得那么“孬”——一有风,他就晕船。老船员们都说这是每个海员的必经之路,晕着晕着就晕出来了。帆船在浪里翻腾,食物在父亲的胃里翻腾,头晕、恶心、呕吐,严重时连黄色的胆汁都要吐出来。晕到几乎瘫软的父亲不知道自己是怎样挪到厨房的,木帆船的厨房设在船舱底下,封闭、闷热、幽暗。船颠簸,脚无力,手颤抖,连点煤油灯都成了一件艰难的事。借着煤油灯黄晕的光,父亲忍着晕船带来的极端不适淘米洗菜做饭,实在受不住就蹲下来,靠在灶旁缓一缓,或者干脆坐到垃圾桶旁,吐完后喝一碗凉水防止身体脱水,而后继续干活。一船人都等着吃饭呢!
不到一年,父亲已经基本适应了船上生活。多大的风浪都不能令他晕船了。三年后,父亲走出厨房,成了一名真正的水手。而后,木帆船逐渐式微,被机帆船所代替。锚泊系岸、海面瞭望、开仓关仓、手动掌舵、柴油机维护等等,他做起来都得心应手。岛上常用两种动物来形容海员:老虎、狗。意思是:海员们干起活来跟猛虎一样剽悍,咬咬牙一气呵成,绝不拖泥带水,累成狗是经常的事儿,抽支烟就可以缓过劲来了。船上经常会为争取时间连夜装货卸货,寒冷的冬夜,父亲和其他船员们奋战在摇摆不定的甲板上,分不清劈头盖脸而来的是大雨还是大浪。一夜下来,他们原本古铜色的脸庞像是一下子被海水、雨水泡白了。脱掉雨衣后,一拳头打在各自的身上,衣服上还会滴水下来。对船员们来讲,运煤、石头等能直接装进货舱的大重量货物反而省事,而大米、棉花、大麦等这样相对轻的货物一般就要堆放在甲板上,若遇突然下雨,哪怕是深夜,大伙都得从床上一跃而起到甲板上抢盖篷布。父亲经常说累和苦倒是不怕,他特别怕热。夏夜尤其难熬,船上铺位如鸽子笼,仅能供一个人平躺,且闷热如蒸笼,根本无法入睡。他后来想了一个办法:穿好雨衣睡到甲板上去。甲板上海风徐徐,但蚊子猖獗,穿雨衣是为了防止被蚊子咬惨。后来,船员们争相效仿,大伙还祈求老天下点雨,淋雨睡觉更凉快。
在海上漂泊得久了,父亲睡觉非常警觉,这种警觉之后几乎成为了一种本能。深夜,海浪引起的船体异常晃动、旁边船员睡梦中轻微咳嗽、值班海员的脚步声、寂静的海上传来的鸥鸟叫声等都能使他突然惊醒。一经醒来便全身进入戒备状态,后来,他基本上一睁眼就能知道大概时辰。有时,父亲醒来后再也无法入睡,索性坐在甲板上吹风。像有墨汁不小心撒了一海,夜里的海与天近乎拼接在了一起,偶有机动船“突突突”驶过,仿佛从天而降。抬头星星闪闪,远眺渔火点点,分不清天上人间。海浪有节奏地轻拍船舷,像大海在呼吸。他感叹海洋的诡谲莫测,真可谓温柔与凶暴切换自如啊。
父亲23岁那年,经历了海员生涯的第一次生死考验。那日夜里11点多,父亲刚要起来调班,突然听到一声天震地骇的“砰”,同时,整个船像被点着了的鞭炮似地蹦了起来 。父亲的脑袋嗡嗡作响,五脏六腑都像要跳脱他的躯体。触礁了!他在第一时间反应过来并冲了出去。船体破裂,过不了多久,海水将汹涌而进,大海像张着血盆大口的魔鬼,等着把他们纳入巨腹。全船海员命悬一线。船长紧急下令,把船上会浮的东西全部绑一起!必须争分夺秒!父亲跟着大伙疾速绑紧竹片、木板等,制成临时“竹筏”,紧张忙乱到来不及恐惧。等船员都安全转移到了“竹筏”上,紧紧趴在“竹筏”上等待救援的父亲才感到后怕极了!环顾茫茫大海,漆黑得像涂了重墨,望不到一星半点的灯火。彼时正值正月,寒夜冰冷刺骨,带着腥咸味的海风凌厉地抽打着他们的躯体,父亲的额头却冒汗不止。时间一点点过去,他的绝望越来越深。船员们互相鼓励打气,一定要牢牢抓住“竹筏”,掉进海里就算不淹死也会被活活冻死,只要有一丝生的希望就绝不能放弃。幸运的是,天亮时,有一个捕捞队刚好经过这个海域,救起了他们。多年后,父亲早已被各种大大小小的惊险事故磨练得处惊不乱,他经常提到一句民谚——“三寸板内是娘房,三寸板外见阎王”。这实在是当时海员、渔民出洋工作的真实写照。
30岁时父亲成为了水手长。从木船到铁船,从货船到油轮,从几百吨到几千吨的船只,这水手长一当就是26年。船员们都亲切地叫他“水头”,意即水手们的头。水手长的工作相对琐碎:开工前备妥工具、用料;布置妥任务并落实安全措施;装卸、系缆等设备的养护维修;舷外、高空等复杂危险作业的现场督促和指导等等。父亲的尽职尽责是有口皆碑的,几乎每艘船上从船长到普通海员都对他敬佩有加。像桅杆维护这样的危险作业父亲从来都是亲自上的,他一怕别人不够细致,做得不到位;二怕别人经验少,容易出事故。十几米高的桅杆,父亲“嗖嗖嗖”一下爬到了顶,驾轻就熟地打油漆、修补,一鼓作气完成。要知道,那是在无有效保护措施下的高空作业,父亲工作时专心致志毫不露怯,是海员圈出了名的胆大心细。水手长父亲还有个被交口称赞的拿手绝活——抛“水团绳”,即撇缆头。船靠泊码头,要将缆绳抛向岸上的桩墩,再借着缆绳的拉力助船靠岸。那时候,可没有撇缆枪,全凭人工操作。抛缆前先看好方向,掌握角度,身体重心放在右腿上。父亲右手提起撇缆头来回摆动,顺势带动缆头做45度旋转,旋转2到3圈后,利用转腰、挺胸、抡臂等连贯动作,同时身体重心左移,将撇缆头瞬时撇出,不偏不倚正中目标。这时,四周经常会出现喝彩声。这是一项考验眼力、手力及身体协调性的技术活,常有其他海员向父亲请教撇缆技巧,父亲说就是手熟,勤快点,多练练,总会越来越好的。
每年夏天都要对船舶进行一次历时一个多月的保养,称为“修船”。修船期间,父亲每次回家吃饭要么浑身湿哒哒,要么石灰、桐油或海泥沾了一身。木船养护比较麻烦,要刮掉“老坑”,漏水或裂缝地方清理后再用石膏、桐油等打匀的油灰修补。还要用桐油把整个船身油一遍,大太阳下晒干,再油,再晒。父亲的肤色往往在修船期黑到了顶峰,还黑得泛油光。由于一部分修理事宜需请专业人员完成,故,船员们干完了分内事后,还是可以清闲一段时间的。但父亲闲不住,时不时跑到船上查看是否有什么工作遗漏,或者干脆借了蟹笼等工具去海边捕捞各种小海鲜了。母亲曾戏言,父亲离开了海和船简直要生病。
到上世纪80年代后期,岛上的木船已逐步被铁船代替。船舶吨位越来越大,船上设备越来越先进,船上的工作环境和生活条件均有了很大改善。同时,对海员的综合素质也有了更高要求,从原来的海员只需一本船民证到后来必须要考上岗证、专业培训合格证书(四小证)等一系列证书,有职务的当然还要有相关职务的适任证书。船上每月还会进行救生、消防、急救等操练。船舶的更新换代及制度的规范化降低了出海的风险率。可惜,90年代初,父亲所在的国有海运公司出现明显颓势,甚至到了拖欠工资的地步,很多海员纷纷与公司解约。同时,岛上兴起了一阵合股买船风,且呈愈演愈盛之势,说白了就是融资,融资者有能力拉到运输业务。1993年,父亲也不得不离开海运公司,咬咬牙发动家里的亲戚共拿出10万元作为买船的股份,并受雇于这只船。对于那艘2600吨大货船的总价来说,这些钱等同于九牛一毛,买不到船的一个角落,但对于父亲的意义重大。那段日子他显得很是兴奋,生性勤勉的他别说甲板上的分内活,连清扫货舱等又脏又累的活都要亲力亲为,结果,40多岁的他在爬进爬出货舱无数次后,体力过度透支,一个不稳猛地滑倒,造成腰椎骨折,不得不上岸休养。不等痊愈,他又急吼吼往船上赶,说是上了船才踏实。
那两年,海洋运输业看起来前景不错,运输线越拉越长,父亲所在的船完成一个航次的时间也越来越长,有时候生意忙,几个航次连在一起,父亲往往好几个月才能回一次家。1995年初夏的一天,船经过福建附近洋面,灰色的云一大片一大片地挤在一起,沉沉地好像要坠下来 。海面也是灰蒙蒙一片,好似那些灰色的云都掉下来,被搅拌进了海里。类似海麻雀的鸟低低掠过,无声无息,有一只差点撞在了栏杆上。父亲在甲板上站了会,觉得压抑、胸闷,不由得扶住了栏杆,眼皮莫名跳得厉害。傍晚时分,传来噩耗——15号船的船长跟大副在某海域遇难。15号船的船长邱伯伯是父亲的同学加好友。他俩指挥其他船员都上了救生艇,自己却来不及逃生了。那天,父亲没有吃晚饭,也没有睡觉,一直坐在甲板上不说话,几名船员也默默相陪。父亲老是想起年少时的自己和邱伯伯,一起畅游长涂港,一起捡拾被海水冲上海滩的黄鱼和乌贼,乌贼取出乌贼骨便扔了,因为乌贼骨可以卖钱,两人赤脚把乌贼肉“吱嘎吱嘎”地踩进泥涂里……
同年冬季,父亲所在的船在黄海洋面遇大风突袭,十多米的浪头借着风势噼里啪啦打下来,慢慢地,大浪由间断往下砸变成排山倒海般成排扫过来,情况非常危急,船只随时面临被攻没的危险。父亲镇定地把身份证、船员证放进衣兜,这是海员们遇险时做的最坏打算,万一遇难,遗体若在泱泱大海被发现,这些证件有助于确认身份。父亲做了个深呼吸后猛地冲了出去,他要去放救生艇!风急浪高,父亲几乎睁不开眼睛,摇晃的身影渺小如蚂蚁,救生艇还没绑住就被冲得没影了!眨眼间,巨浪又以吞噬一切的态势咆哮着扑进甲板,父亲被挟裹浪间,耳边轰鸣不绝。眼看要被卷入汪洋,父亲死死扳住了栏杆得以保命。没了救生艇,船长被迫决定:调转方向。不转,船舶随时会被攻没;调转,一个不小心船体就会倾覆,但当时已没有别的选择。老天保佑加船长技术过硬,大伙逃过了那次大劫。在那短短的十几分钟内,父亲经历了两次死里逃生。很久之后,船员们讲起此事时仍惊魂未定,父亲脸上却平静无波:要是逃不过,那就跟睡在海里的兄弟们作伴去了。
1999年,长涂海运公司正式倒闭。父亲甚为失落。那里犹如灯火摇曳、帆墙林立的港湾,曾坚定地迎送了他、他的船、他的兄弟们无数次。而受大气候影响,合股买的船也不得不在2000年底折价卖掉,时年50周岁的父亲不甘于陆上生活,执意考出“油安油操”证,去了一艘油轮发挥余热。
2006年,56岁的父亲正式告别了他乘风逐浪、九死一生的海员生涯。身上数不清的大大小小的伤,是大海留给他的烙印。随指一处,父亲都能把它的来历追溯一番——在几号船哪个海域当时情况怎么样,那语气那神情,不由让人想起那个畅游长涂港的豪气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