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绿岛像一只船
这绿岛像一只船
陈于晓
外出,归来。坐船,向海中一个若隐若现的岛屿驶去,那里,有着日夜思念着的家,蔚蓝色的碧波正荡着,岛屿,像船一样地漾了几下。想象自己是一名离家已多年的游子,一种很柔软的感觉,便浮上了心头。
那一方岛屿,远望着或者在心中想着,应该是一块碧玉。比如,岱山县的秀山岛,在我心上,就是一枚一半纯天然,一半已被雕琢的翠玉。“兰山摇动秀山舞,小白桃花半吞吐。”这是在苏东坡诗中妩媚的秀山岛。我迎着潮湿的海风,又把诗句默诵了一遍,仿佛有兰山和秀山,两位仙子,在粼粼波光中,在东海迷人的画卷中,翩翩起舞了。
秀山岛,在打开自己,像一只蚌一样地在打开自己,等着我,投入她温润的怀抱。我总觉得生活在岛上的人们,或者来到岛上的人们,是一粒粒珍珠,歇脚在蚌的最柔软处。
有一种喊疼的声音,在轻轻地响起,很柔,需要极安静的心,才能够听得见。啪嗒,掉在路上的乡愁,被湿漉漉的海风,湿漉漉地吹拂着。在不知不觉中走入,忽然听到夕阳中,谁唤了一声我的乳名。“母亲就站在炊烟下”,这是我能想到的最初的画面。也许心总是这样被故土包裹着,不管离开了多久,也不论是否还记得,这故土上的一事一物,早已“烂”在了心底。秀山岛,于岛民,是故土,于我,也是故土么?
我这样地想着。现在,我还站在船头,从高亭镇开往秀山岛的船只,激着浊浪,这是裹挟了太多泥土的浪花。近海的水,泛着泥土的黄颜色,陆地用泥水,和海相融着。我此次去秀山岛,要走进的一个主要景点,便是滑泥公园,便是去亲近被落落涨涨的潮水,亲了又抱的海泥。
一头扎入秀山岛,发现去往滑泥公园的路上,要先穿过一片湿地。这片湿地,看上去不算大,但似乎也要走上好久。我喜欢那种人影被葱郁的林子淹没的感觉。
阳光滴答滴答地,像落着雨,落着满地的斑斑驳驳。草木芬芳,深呼吸,吸入的醇香中,带着一缕海风的咸涩。蝉鸣在大树的枝头,织了一张密密的网,密不透风,却能偶尔透出几声鸟啼。几声鸟啼,在蝉鸣的间歇中,在远处的空旷中,静静划过,一会儿就消失了。草丛中的一些野花,也许是鸟声变化的,像一朵朵歌唱,清丽而婉转。一道瘦瘦的流水,或者叫小溪吧,跟着我们一路走来,像一条黑白相间的小蛇,很乖巧,也很害羞,一会儿躲进绿荫中,一会儿又在绿荫外悄悄现了身。
浪花在湿地外,哗哗地合奏,而湿地内的水花,只喜欢叮咚叮咚独奏。心情被草木间鲜嫩的负氧离子,洗过几遍之后,忽然发现,脚上,竟蠕动着毛茸茸的虫叫。
若是将这草木织就的绿毯,轻轻掀开,这湿地,不也是滑泥公园么?这样想着,抬头,滑泥公园便映入了眼帘。映入眼帘的,是真的好想你(泥)。
潮在远处,潮起处,是大海;潮在近处,潮落处,是海涂。上千亩滩涂,上千亩流来淌去的海泥,平平缓缓地铺展在广袤的视野里。
这些年,秀山把这一望无际的海泥,做成了一本洋溢着泥土香的时尚动感诗集。封面是苍茫大海中的万顷海泥,间或划过几缕蔚蓝色的海风;封底是黑的或者黄的泥巴,沉淀着金灿灿的阳光,或者白花花的涛声。风帆滑泥,木桶滑泥,竞技比赛、攀泥运动……是激情的畅想,泥浴、泥疗、泥钓……是安静的吟诵,它们都是海泥谱写的诗篇。精心编排的诗集,内容丰富、有趣、刺激,读起来抑扬顿挫,特别适合年轻人的口味。
海风在静静翻阅,翻阅潜藏在泥缝中的动词。一大堆黑黝黝的身子,从泥中钻了出来,只剩下黑的眼睛,在忽闪忽闪;一长串光溜溜的青春,伴着尖叫和欢笑,哗啦啦地跃动着;更多被泥巴“污染”了的影子,像不动声色的标点,镶嵌在泥的字里行间,享受着泥的沐浴。
秀山滩涂海泥,天然、洁净、细腻,含有多种对人体有益的维生素、氨基酸、矿物质和微量元素,具有保健、护肤、杀菌等功效,这是专家说的,专家为海泥作了“体检”。故事中说,是女娲用泥土捏的“我”,如果我是泥巴做的,浴于泥巴中,我是回到了生命的最初吧?我在泥中成为“泥”,这些海泥中看不见的对身体有益的“元素”,从此将成为我身体的一部分;我是出于泥的“泥巴”,带了这些粘满海泥的回忆,我必将走得更远。
但也许,生命是从水中来的,生命从遥远的海洋中来。所以,我们才时不时地需要用水,来洗净一路的风尘。或者去秀山海滨浴场,浇上一身的凉爽吧?秀山的海水,看上去仍然掺着泥沙,像人的肤色,也许正因为这样,秀山的海水,更让人有亲近的欲望。
有人站着安静地听海,任波涛在身边汹涌,他是诗人吧?有人顾自跳入浪花里,在浪花中时隐时现,他们是浪花的孩子;她们在涛声中出没,我以为是一群鱼美人,直到看到她们并未长着传说中的鱼尾巴,才知她们仍是尘世间的普通女子,或者是渔家的女子。
三两小孩,蹲在沙粒上挖海,也许这样挖下去,会把龙宫挖漏吧?小女孩抬头,望了我一眼:“才不信呢?骗人的。”因为学了“科学”,也许现在的不少孩子,已经不相信海底有龙宫了。像我这样不是在海边长大的人,小的时候,之所以对大海充满向往,很大的一个原因,就在于相信海底有着另一个神奇的世界,那里是仙境,住着水族,住着龙王一家。
记得老家村口有棵大樟树,大樟树底下有口井。老人们说过,海有海龙王,井有井龙王,我们一直不敢往井中乱扔东西,就是因为怕得罪了井龙王。而且,我还相信,顺着一口井下去,沿着地下我们所看不到的河流,同样是可以抵达大海的。所以在月色很好的晚上,如果树荫下有一个婀娜的影子,晃动一下,我会疑心那是水灵灵的小龙女,她正是从井中,爬上来的,来到了我们村子。在黑的夜里,她的衣裳,像鱼的鳞片,闪闪烁烁。我梦中的她,仿佛也是那个模样,在我的想象中,很多时候,她就住在我家门前的荷池中。
没有见过大海的孩子,以为荷池就是一大片水域了,见了大海,才知道,荷池,不过是一朵洁净的水花而已。我不知道岛上的孩子,从小就面对着苍茫的大海,都会想些什么,想过海的尽头,是苍茫的天,还依然是苍茫的海?是否也像我一样,想过小龙女?
到现在我还相信,如果在沙滩上挖洞,挖得足够深,就可以挖出“海”来,海底,藏着一个美妙的世界,可能,也会有人在海底的世界里,生活着。这应该不算是“迷信”,我以为,这是一种对大海的敬畏,对生命的敬畏。
此刻,我坐在秀山岛的海景房中,品茶,看海。眼里的大海,很开阔,海水像蓝色的丝绸,飘逸开来,远处的,要更蔚蓝一些。天蓝蓝,海蓝蓝,我家住在大海边,也许,面朝大海时,诗中的“春暖花开”,就是这种意境。
诗情含着画意,虽说秀山只是一个悬在水中的小岛,却自古就以“兰秀文化之乡”闻名,耕海牧渔的岛民,大多知书达理,劳作之余,爱吟诗作画。比如,被誉为清时“浙东三杰”之一的诗人书画家,著有《白华山诗抄》的厉骇谷,老家就在秀山岛上。只是此行匆忙,我没有访得他的笔墨遗迹。在秀山,厉姓是大姓,出过不少名人,比如,常州知府厉学潮,名医厉德铭等等。
抽个空闲,去厉族众家祠堂、厉家五大房中走走,青瓦白墙,有一种古朴厚实的味道。这个时候,天空最好能够飘下一些雨滴,并在老檐头挂得长长的,“耕读传家久,诗书继世长”,穿过悠悠的岁月,一幅岛上的农耕画卷,便栩栩在我眼前了。
秀山岛的回忆,很多的都留在兰秀文化博物馆吧?明清的老宅,古色古香,像是由空旷而沧桑的阳光,雕琢而成。厉骇谷先生纪念堂、名人书画陈列室、文物博物馆、“兰秀帮”海运史室、根雕盆景展览室……一幅幅打开,便打开了兰秀悠悠的时空,打开了兰秀多姿多彩的生活场景,书画、家具、盆景、根雕……是物品吗?它们,是时光走过时留下的“印痕”。
从指缝间不知不觉溜走的时间,不知已经去了哪儿,去年的青春人面,今年半吞吐的小白桃花,还在何处相映?只有潮水,年年涨涨落落,天天落落涨涨。
渔民们赶海,要赶到大海中去,大海是他们的“田地”,一年四季,耕海牧渔;我们赶海,只需赶到海边,比如,去口牛唬沙滩,海钓,或者学着渔民,撒网捕鱼。一个“赶”字,多么生动,多么形象,仿佛你一挥动鞭子(我想象不出这鞭子该长什么模样),大海就唤来了一簇簇浪花,那些赶集的浪花,蹲在礁石间,为我们捧上了梭子蟹、铜盆鱼、虎头鱼……这些海味。但也许,这些海味,并不是你赶来的,而是大海给你的慷慨馈赠。
想到满桌的海味了,这些清香的烟火味道,在渔家乐。在我看来,渔家乐与农家乐的区别,在于农家乐的菜肴,摘自菜园子,而渔家乐的菜肴,采自波浪间。并且,渔家乐,出没在海风中。
走累了,看累了,选择一家渔家乐,坐下,大海的鲜嫩与芳香,就在舌尖上翻腾了。同桌有位诗人,每上一道菜,都要问一问,这道菜叫什么。然后,用手机拍下来。这些鱼、蟹、虾、贝,大约一会儿,就爬满了她的“朋友圈”。此时,秀山岛以外的朋友,虽喂不饱肚子,却可以喂饱眼睛了。
涛声在餐桌之下回响着,那是渔家乐的涛声,这些涛声,只可以喂养听觉。可以喂养视觉的涛声,在秀山岛沙滩群,不倦地起伏着,也在那处叫“九子佛屿”的地方,穿梭往来着。小九子村,土名遥岩岭,一象形岩,鹤立礁群,远望似观音,侧看,观音又背着一小佛,惟妙惟肖。相传,当年观音菩萨去往普陀山,路过此处,停留小憩了一会儿,便有了这样一个化身。
忽然想到,秀山岛,其实离普陀山,是很近的。慈祥的佛光,也沐浴着这片生机盎然的土地,把秀东、秀北、秀南,滋润得满目锦绣。这风声在诵经吧?这摇曳的草木在诵经吧?这一阵阵的浪花也在诵经吧?
把吉祥打开,飞出了吉祥的海鸟;把安宁打开,溢出了安宁的万家灯火。
海雾一起,灯火一浓,秀山,便隐约成仙岛了。传说古时东海中有三座仙岛,分别为蓬莱、瀛洲、方丈。“方丈在东海中心,西南东北岸正等方丈,仙家数十万,耕田种芝草,课计顷田,如种稻状。”古时的方丈,就是今天的秀山岛。
这样想着,仿佛我这一天遇着的都是仙人了。其实,拥着碧海、金沙、青山、绿水、秘洞、怪礁、奇花、异草的秀山岛,即使不是仙岛,也胜似仙岛了。
“这绿岛像一只船,在月夜里摇啊摇……”这绿岛,摇落的是淳朴、纯情、悠远、宁静。夜风淡淡吹拂,海上升起明月时,不知怎么地,就想起了《绿岛小夜曲》。枕着蔚蓝色的水声,这秀山岛,也是一只船么?
夜来翻书,资料上说,旅游、航运、船舶修造是秀山的三大主导产业,其中航运业历史悠久。早在明朝初期秀山就已拥有比较庞大的船队,特别是清明后期的“兰秀帮”船队名声显赫。1954年,创建了全省第一家集体运输企业秀山海运公司,目前共有航运企业三家,近年来,秀山船只吨位占了岱山全县的三分之一。与此同时,船舶修造业得到了较大的发展,目前有船舶修造企业三家,其中世界七大造船企业之一的日本常石集团修造船基地,也在秀山落了户。
陆地与海岛,靠船相连,近处的海与远处的洋,靠船相接,船是大海的路。
放眼岱山辽阔的版图,夜色中的秀山,像一只船,被翠翠的波浪默默地摇着,依偎在岱山的怀抱中。那潮落潮起的声音,是母亲哼响的摇篮曲,还是父亲温馨的鼾声?
明月滩间照,清风心上流。披衣,披一身清凉的露珠。明媚的月光,请为我点燃一盏“乡愁”吧?谁在涉水而来,青山隐隐,岛礁隐隐,船帆隐隐。她像一支小夜曲,亭亭,玉立在海风中。
不知我童年梦中的小龙女,长大了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