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灯塔志愿者的手记
一个灯塔志愿者的手记
曹凌云
来北麂岛风平浪静,船也开得快,3个小时刚过,“云江号”就抵达了目的地。走出船舱,北麂山灯塔站站长杜忠良已在岸上等我们了。我电话采访过他,他便像老朋友一样拉着我的行李上山了。可是,岛上太阳猛烈,天气异常炎热,我走在山间的水泥路上,仿佛被烤焦了,脚底冒了烟;又仿佛被煮熟了,全身是咸涩的汗水。快到山顶上的北麂山灯塔时,我抬不动两脚。杜站长说:北麂岛把一天里的热度集中在中午,把清凉安排在早晨与傍晚。
两个月前,我采写过一篇关于海上航标的文章,同时决定,我要带上放假在家的儿子,一起参加“最浪漫的志愿者活动”——在大海上值守灯塔。一直以来,我是一个具有较强行动力的人,只要认定了要去做的事情,都会醉心地去完成。
到灯塔之后稍作休息,我就跟随杜站长登上了灯塔。听了他的讲解,还在灯塔上转了一圈,最后面向东方站定,站长说:右手航程9小时,就是钓鱼岛了。对于我来说,钓鱼岛是神秘的,我什么时候能去拜会呢?
第二天为了看日出,我与儿子4点多起床,天还没亮,我们来到了灯塔的平台上,见天与海之间,隐隐约约是一圈很厚的云,但暗蓝的天空里,星群密布,初看是杂乱的,细看是那么有序,一个个星座都能辨认出来。
我想起了小时候我在楠溪江看到的星空,印象中也是如此,应该是一致的。但说一致,也并不一致,那时候我与父亲躺在道坦的竹床板上,父亲给我讲关于星星的故事,教我认识星座;而现在,是我与儿子在灯塔的平台上看星星。
北麂本岛上分布着四个小村落。海利村有一个很大的港湾,客运码头也建在这里,简言之便是本岛的中心区。立公村在山背上,真正的面朝大海,村里的人大多背井离乡,许多完好的石头房紧闭着门窗,让老鼠做窝,任藤蔓缠绕,实在有一些落寞和凄凉。东联村注重村容村貌建设,村口有一个可以停泊几百辆小汽车的广场,可是整个群岛也没有一辆小汽车。壳菜岙村的村民由福建迁移而来,讲的是闽南话。村旁有营房、操场、岗亭,都已经废弃了。营房前的冬青,经过三十多年的生长,已成大树。当年部队官民打凿出来的两口水井,村民至今还在汲水饮用,依然甘甜清凉。一些老人,还能回忆当年部队驻防的情景,记得营房中首长与士兵的宿舍,以及卫生室和小礼堂。四个村落看上去都不起眼,走进去却是迷宫,狭窄的小巷,弯弯曲曲,黑乎乎的石头屋,高低错落。在北麂群岛,没有旅游开发,游客特少,安详宁静,淳朴自然。
每天早上5点半,在太阳升起的时候,我们都要举行升旗仪式。集合时,我们没有《运动员进行曲》,但有站长高亢的一声“升旗了”。升旗时,我们都想做“旗手”,站长规定“轮流着来”。我们没有“鼓号队”,就来个男子小组唱《国歌》。五星红旗由旗手徐徐升起,其他人向国旗行注目礼。五星红旗迎风招展,我们的心中有一种神圣,有一种自豪,有一种激动。
志愿者的主要工作,每天早上,要上灯塔拉拢厚重的窗帘,来保护灯器;每天傍晚,要拉开窗帘,点亮灯器,指引附近海域的船舶;要做好灯塔里的卫生,清扫那些扑火的飞蛾;风雨来临的时候,要做好防风防水工作。所有的努力,都是确保灯塔在夜间持续亮灯,指引航船。
每天上午,我都要与儿子下山到海利村买菜,确保一日三餐。一路上青草萋萋,芦苇飘荡,空气清新,飞鸟盘旋,如果不是眼前的大海提醒我,真恍如身处在少年时的楠溪。海利村的菜市场当然是袖珍型的,淡菜、海螺堆在路边,价廉物美,渔民卖给我们也是秤杆翘翘的,渔民卖出了货物,我们捡到了便宜,大家都心情大好。不过很难买到猪肉,村民说:我们这里三四天杀一头猪,猪肉的价格杀猪人讲了算,卖给你多少就看杀猪人剁下多少肉,你不能说太多,也不能说太少,更不能挑肥拣瘦。我说:这不是霸王卖肉?村民说:有肉吃才是硬道理。
这一天,我把买来的菜交给儿子提到山上去,就独自一人把海利村转了个遍。海利村南向一公里处,有个小岛叫过来屿,当海水退到最低点的时候,我们可以从海利村北面的海滩与礁石上过去,登上过来屿。过来屿不见一个人影,却有一片废墟。这片废墟是由几十栋石头房坍塌而成,占据了小岛大半的面积。残留的几爿石墙,也是摇摇欲坠,石墙上的石头多为块石,方方整整,表面粗糙,表达了这些建筑的低矮与粗劣。一条被荒草遮掩的石路,显得异常神秘。石路两旁,断壁残垣,乱石废瓦,荒草丛生。我想这是一个渔村,在海洋资源丰富的时候,这里一定渔船繁忙,市场热闹。现在,这渔村整体坍塌,显得如此凄凉,也如此宁静,形成一种惊人的自然与人文交织的美,而这种美,却是强大的,强大得任何暴力都不可能碾碎它。
回来的路上,我遇到了一个补网的老人,高瘦的个子,黝黑的脸。他告诉我:上世纪八十年代,小岛上最为热闹,瑞安梅头、上望一些人见捕鱼赚钱,一哄而来,过来屿上建起了几十座石头房,岛上人满为患,那时候,整个北麂本岛外来的人员也多,近3万人。现代人总是过于贪婪,在自然面前不晓得收敛,捕鱼作业,由浅海到深海,由近海到远海,由简单的捕捞技术到先进高科技的捕捞设备,频繁地、过分地向海洋拓展生存与发展空间。很快,因为过度捕捞,海里的鱼类锐减,到后来渔民都是亏本捕捞。上世纪九十年代末,渔民无法靠打渔为生,他们只得弃海而去,另谋生路。
听了老人这一番话,我惊异于过来屿上这片废墟的历史,原来是那么短暂,不过游丝一缕,在小岛上空飘荡。
又一个早晨,我在海利村购物,小卖部里的大姐告诉我:接下去的四天都要停船了,四天以后也不知道是否有船。我的心顿时“咯噔”一下,再过四天,我的志愿者生涯就结束了。四天后如果没有航船,这岛上的日子,何时才有一个头?但已经来了,“咯噔”又有何用?既来之则安之,找些事情做做消磨时光吧,比如继续看海,约站长钓鱼,与朋友发微信。
我还是把买好的东西让儿子提去灯塔,开始在村里兜圈。海利村还是那么平静,正劳力都出海去了,老人小孩也不大见到。我在海边的码头上见到许多渔家女子,她们整齐划一地坐成一排,动作轻快熟练地把龙须菜的苗种像插秧一样插在一根粗壮的尼龙绳上。
大海上的天气瞬息万变。下午6点,儿子给灯塔拉开窗帘下来的时候,笑盈盈地对我说:爸,灯塔上风很大,我给吹得很爽,你是否上去感受一下?我问:大概有几级?儿子说:9级吧,多难得的体验。我于是与儿子一起上了灯塔,出平台的铁门已被风裹得难以推开,两人一起使劲,门推开了,风刮得我们根本站不稳脚跟,我们只得双手紧抓平台上的铁杆子,把自己固定起来。眼下的大海,变了容颜,没有一只航船,阴晦的海面上闪着白森森鱼鳞一样的光,给人一种无法琢磨的感觉。海浪汹涌澎湃,咆哮着抛向海岸,海风吼叫,冲撞我的耳膜,大海有时会让人恐怖。我平生第一次站在这么大的风中,很是刺激,也很兴奋。不过为了安全,我们还是小心地拉开铁门,回到灯塔里面。当晚风雨大作,让我难以入眠。
一连几天都是风雨交加,我无法出行,时间就这样在风雨中溜走。到了上岛的第十天,志愿者的结束日期到了,下午,天空恢复了晴朗,但风力依然。我来到了海利村,向小卖部的大姐打听通航的消息,她还是摇了摇头。我只得又来海边,太阳金盆一样地挂在我的眼前,那是落日,通红发亮,把我眼前浩淼的大海映照出别样的艳丽和壮观,动人心弦。太阳缓缓地落下海面,那么孤寂,又那么伟大,那么简单,却成了永恒。
风大浪急,天已黑尽,我要回灯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