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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洋文学

一生一片海

                                                                  一生一片海
 
                                                                          刘从进
 

  东海之滨,三门湾畔,有一个终日吹着海风的牛头湾,那是我的故乡。
那年,堂哥指着海湾里的一座山,说要在此种一片梨,让我兴奋不已。海湾的路正在开凿的那个雨季,我背着背包来了。我没有看到那片梨,堂哥或许只是随口说说而已,然而我一直在想,一片白色的梨花开在海边会是什么样的呢。
牛头湾那个叫粗沙的地方,是我先人的埋骨地。祖上死的时候,风水先生翻山越岭找到这块地方,连说风水宝地,将来要出帝王的。出殡时人们忘了风水先生的叮嘱,把铜锣带到了墓地,挂在一棵高大的树枝上,关键时刻树枝无缘无故断裂,铜锣掉在地上,响声震天,惊跑了风水。跑走的风水把那个海湾冲出了一条裂缝,我们家族的帝王命也从此消失在这片海里了。
牛头湾以身后的牛头门为依托。明初,国家实行海禁,在此设牛头门哨,建水寨——“哨官一员,统领大小战船六只,兵一百二十九名。泊牛头门汛地……”明中期,朝鲜国官员崔溥不幸在海上遇风浪漂流至牛头门,被百姓救起,回国后写下《崔溥漂海录》,成为中韩文化交流的主题之一。晚清到民国时期,牛头门一带海盗啸聚,对面的扩塘山岛是有名的“绿壳窝”,有渡海砍柴的人在岛上找到宝藏而一夜暴富,如今它是一个省级风景名胜区,成了中国百宝岛之一,在孤独和荒凉中有如一口古井似的美丽。解放后,牛头门建立国营水产加工厂,码头繁华如市,如今都已消失。 
最里面的牛尾塘,有个好沙滩,村里一个运沙人曾在沙滩的潮头捡到一对龙凤镯。文物贩子天天趁着夜色往他家里赶,内行的人说这是皇家专用的。他卖掉了其中一只,在半山腰上建起了当时少见的三层楼。传说牛尾塘埋藏着许多财宝,还有许多陶罐瓦罐,大罐套小罐,对渔民来说这些东西没有用,他们把它一个个敲碎,听着响声取乐。
牛头湾有着太多的故事,像一串风铃,扯一扯就会发出悦耳的声响,足够我驻足和品味一辈子。然而对于我的乡人来说,这片海承载了他们粗砺真实的生活,构成了他们一生的日子。海既是儿时的乐园,又是劳作的场所;既是生活的来源,又是葬身的坟场。
  小时候在海边玩大,长大后在海里谋生。捕鱼的生活古老、艰辛而又危险,然而他们的脸上总是平静。每天早出晚归,驾着破旧的渔船,迎着海浪,撒网捕鱼,有时鱼虾满舱,有时空空如也。对于向海洋要生活的人来说,搏击风浪是日常生活。温和的海常常没有任何征兆就风云突变,让人随时有生命的危险。
  上世纪八十年代,村里有一个捕鱼的船队,我的二哥在船上管理机器。每次船开出去半月一月的,回来都是满舱的鱼。他们在船上吃鱼都是去头斩尾,一锅煮了,当饭吃。吃久了就不想吃,恶心了,回家最想吃的是咸菜。我很羡慕那远洋的生活,天天缠着他,非要让他带我出海。他不肯,说海上很枯燥,不像你想的那样好,浪大的时候,全身湿透,汗水与海水混杂;夜里躺在床上头像拨浪鼓一样,这边来那边去的,都不是自己的了。有一年夏天,或许是开得太远了,或许是遇到风浪了,船不知哪里去了,一连几个月没音讯,全家人都很焦急。后来,还是回来了。听二哥说,船不知怎么就漂到了一个从未到过的地方,那地方见不到一点泥土。我到现在也不知道他们去的是什么地方。那一次回来了,可是下一次二哥就死了。84年秋天,在海上突遇大风浪,同船四个人除了一人的尸体被找到外,其他的连船和人一起都不知道哪里去了,至今杳无音讯。这就是大海。二哥死后,母亲十年不曾到过海边,她说看到海水的翻动就惊恐、憎恨。
  去年底,以前的一个老邻居林先在海上捕鳗苗淹死了。就在牛头门海域,那座灯塔的下面。据说是网里进了一条大鱼,他没拉住,不小心从船上掉下去,被网缠住身子,死了。网是他捕鱼谋生的工具,这次恰恰是他亲手织的网把他网走了。他的父亲是个海盗,上世纪中叶,他还没出生的时候,父亲就从这里下海去了台湾。在那边过了四十多年,后来政策变化,可以回来了,正在准备回乡定居的前夜,突发脑溢血死了,终于没有回到海这边的故乡。此后不久,林先的老母一日夜里从二楼的阳台上摔下来,头砸在石堆里,呜一声就死了。不是她不小心,是因为海那边没有了等待。而林先一直默默地在这一片海域捕鱼为生。对他来说,这是一片父亲的海,或许那条被他网住的大鱼就是他的父亲,死后变成一条鱼游回老家看看。他没有捞上他的父亲,却终于在这片海里溺亡。父子俩活着无法相见,死后,只能由海风为他们传递思念了。
很多人就死在了家门口的这片海里。人们常常站在崖边,热望大海,沉默无言。你要问:海是什么?他们什么也不会说——所有深爱的东西,都是无法说出的秘密。这是一片从来不谈论理想的海域。

    人类的祖先就是从海洋里走上来的,人原来就是海洋里的一条鱼。人类从童年时代起,就怀着征服海洋的热望,这是一种回家的冲动,也因此形成了世界文明的主流——海洋文明。荷马史诗里就有奥德修斯在海上漂流十年,历尽艰险,终于回乡的故事。
海是人类的老家,曾经很遥远,却又很近。如今我生活的三门湾畔这片土地,以前就是一片海。水田里、路边、山上冷不丁会出现很多白色的风化了的贝壳,新凿的每一个山洞里都充满了海的腥味。我天天踩着的土地,那一片绿色的稻田,曾经就是深不可测的海底。
我小时候就在牛头湾这片海里玩大的。我们在海水里游泳,在江岸溜泥巴;在海涂里抓蟹、抓望潮,每次小手都被夹得血肉模糊。小伙伴们更多的时候是立在潮头抓鱼。潮水涨的时候,鱼虾的热情也像潮水一样高涨,在水面上呼地游过来呼地游过去。我最喜欢的是抓小鲻鱼,鲻鱼很贼,你看着它浮在水面上随波逐流,死鱼一般,可当你伸手去抓的时候,它猛然发力,直对着你的身体冲过来,把你撞得人仰马翻。最怕的是鲨鱼狗,是一种体型细长的小鲨鱼,它在海面上横冲直撞,谁也不敢惹它,总是远远地躲避,要是被它轻轻地擦着身体划过,就是一道很深的血痕。
我最喜欢牛头湾暮色苍茫的时刻,黄昏从海面上泅过来,盖在我的身上,厚厚的;潮音发出金属般的清响,常使我忘了回家。正在我渐渐长大,到了该投身大海时,我外出求学了,成了这片海的逆子。这对我来说,无论如何都不是一件光彩的事。
近年,我回到这片海,发现它不是从前的海了。那一天,邀请作家们来牛头湾采风。在海上,我忽然兴起要跟船老大学开船。老大很温和,说很容易的,就像开车一样,他简单地教我几个要领,我就开上了。现在的船真跟车子一样,我握着方向盘,左右微微拨动,竟然很稳。开着船,在海面与岛屿之间穿行,我很兴奋,我可以驾着船在海面上航行了!原来心中很可怕的敬畏的海,忽然就觉得很温顺,不残暴了。人与事物相处久了,有一天,你就会发现他们之间妥贴了,不隔了。
在温和的海面上,一半是光一半是影。海风吹来,海雾茫茫,天空下尽是幽幽怅惘。牛头湾,我在你的海面上航行,大海唱着古老的歌,海风把我的单衣吹成帆,帆里飘扬着祖先的传说。我真想伴着春花秋月的日子,借得奥德修斯的风袋,带着许多童话故事,整日在这片海上悠游,在你的怀里唱着绵绵不绝的情歌。
不知是生存的技能高了,谋生的领域广阔了,还是这片海里鱼少了,人们渐渐脱离了依赖这片海谋生的日子。可是人们还是不停地回望这片让他们魂牵梦萦的海。而今天,人们再次走向这片海,不再全是为了谋生,更多的是游玩。节假日,朋友同学们常常租一条船,出海去;有内地的朋友来,也租个船请他们到这片海上去看看。踏海,渐渐成了一种时尚的旅游项目。人们坐着船去海上游览、看岛、捕鱼、海钓、煮海鲜……
  前方就是三门岛了。三门岛是三门湾口的标志,它风景秀丽,像三扇永不关闭的门,每天从海面上托起初升的太阳。以前这里住着捕鱼的人,现在没有了,剩下几间老屋和一个废弃了的灯塔,人们把它还给了海洋。现在岛上住着一群海鸥,成了海鸥的乐园。而在旁边的五指岛,有人建了一座漂亮的房子,种着各种作物,养鸡养羊,俨然一个世外桃源。当你住到岛上时,无论坐拥金山还是一贫如洗都是一样的。岛是生命的摇篮,风雨的故乡。广义上说,地球是宇宙的岛,陆地是海洋的岛,我们每个人都住在岛上,每个人本身也都是一座岛。这片海上还有许多鲜花一样盛开的岛屿,伴着潮水诉说落寞和忧伤。我应该逐个登上每一个岛,过一段无忧的生活。

回程中,一个作家不停地给我讲述他跟那个船主交流的故事,少有的兴奋,连说回去要写一个文章,叫一条幸福的船。船主承包了这片海上的经营权,四条船,一座岛,种植了作物,放养了动物,在岛上生活。作家朋友对他的生活羡慕不已,说愿意以自己全部的作品和学识换取他的生活。船主亦有意思,说如果老天爷同意,我马上签字盖章。作家朋友对船主说,你租二十年还不够,要租五十年八十年,这样,你的子孙后代都能继续过上你这样逍遥的生活。没想到船主突然翻脸说:“如果这样,那我不是白辛苦了,我辛辛苦苦的目的就是要让子孙住到城里去,过上城里人的体面生活,自己这辈子与海打交道就算了,认了,但绝不能让儿孙再过这样的日子。”结果作家朋友怎么也说服不了他,很多时候人一辈子的梦想就是为了过上对方的生活。
我忽然想起,船主的生活,不也是我日思夜想的吗,我曾经梦想四十岁以后就在这片海域择岛而居,垂钓落日,然而我终于没有实现。
  我年少时,牛头湾就住着一位渔父。他每天坐在江边靠一种叫拗罾的装置捕鱼为生。我常常趴在他的身边看他捕鱼。那时候,不知道为什么他那口空空大大的网放到海水里一浸就能生出鱼来,这个问题困扰了我好多日子。老头来去无踪,有些天不见他,我就觉得不对劲,这时,他又来了,端坐江边。老头总是笑眯眯的,身边放一个草绿色的军用水壶,里面灌着酒,不时地喝一口;高兴的时候还把水壶递给我,我总是摇头不喝。他给我讲故事,各种各样关于海的故事。他说,东海有一条大鱼,很大很大,有一次浮出海面换气,它换口气要三个月的时间,就这么浮着一动不动,全身长满了海藻、藤壶,脊背被晒得黑乎乎的像礁石。有一艘渔船以为那是一座小岛,就靠上去,然后登上岛,发现有一个岩洞刚好可以当锅灶生火做饭。那其实是鱼的鼻孔,结果大鱼被烧得疼了,一转身游走了,渔夫“咕咚”掉海里,弄得一身湿。老头又说,有一次他捕到一条小黄鱼,小黄鱼可怜巴巴地对他说:“我还小,没肉,你先放了我,等我长大后,再来你的网里让你捕走吧。”我问:“那你放了它吗?”老头哈哈大笑:“我能相信它的鬼话吗!”停一下,他又说:“嘿嘿,我还是把它放了。”老头有时干坐着无趣,他的头慢慢地就睡着了,眼珠子都不知道藏到哪里了,这时我悄悄地把绳索从他的手里抓过来,他却突然踹我一脚。他的头都睡着了,脚还能踹人的!
  在我儿时的印象中,老头就像神仙一样。长大后才知道,这就是中国古代的渔父形象,一种隐逸文化的代表。楚辞里的《渔父》上说:“歌曰:‘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吾足。’遂去,不复与言。”这位渔父不与屈原争论,潇洒离去,展示了一个隐者的超然姿态。
  如今渔父已死,他坐的地方也长满了荒草。然而两年前,我来牛头湾的时候,发现海边多了一间小屋,湾里有二条小船,藏在一片树阴下,一个女人坐在小船上补网。一个男子,正提着鱼箩在小船上下来。原来这里来了一对中年夫妇,他们在离开这片海多年以后,又回到了海边,过起了渔夫生活。此后我经常看到牛头湾里驶着一艘出没无常的小船,渔夫挺立船头,迎风斩浪,英姿飒爽,他身边的女人身手敏捷地放下一个个鱼笼。然后突然拨转船头,突突突地远去,留下一圈优美的浪花。他们又驶向别处捞起来一个个网笼,从带着水滴的鱼笼里取出一条条闪闪发光的鱼。那是打鱼生活的生动演示,古老的打鱼生活又复活了。问他们为什么回来,他们说自己没有别的本事,出去之后日子总是过得不好。后来才明白,渔夫离开海,无异是推舟于陆,一定会渴死在陆地上。最终他们选择了回来。
泰戈尔有句话,是我少年时的座右铭,他说:“无论是我的老年还是疾病都不会使我失去勇气,只要我开垦出了一块荒地,种上了二十棵会开花结果的树,就是一种永远也不会失去的幸福。”我愿意留下身后多年的时光回到牛头湾,开垦出一块荒地,种上一片梨树,然后过着渔父一般的隐逸生活,一个老人一片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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