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石花
海石花
*紫鹰
如果夏季去过东沙,那些已经磨得光溜溜的青石板,就是花儿经常用鞋溜达磨砺出来的。她每天总要在不知名的石板路来去好几回,其实花儿也是不知名的。不知道的人还以为她每天光忙着采撷海石花了,知道的人就当她是个疯子。
花儿的容貌和怪异行为很容易让人联想到童话故事里那些穿着蕾丝花边连衣裙的女孩,也许很神秘吊诡,也许还拥有小小的魔法,也有可能是哪个巫婆的得意门生,当然弄不好还是某个恶魔的继承者,某一天突然幡然醒悟而弃暗投明……
所以花儿好像生来就是这个小渔村的焦点,就是头上长角身上长刺的怪物。对待怪物人们与其说是冷漠对待,不如说是避而远之,躲之不及。
天亮的时候,弱弱的晨曦无力地散落在这里的老宅和老街,青瓦粉墙贪婪地吸收着天地灵气,滋长了斑驳诡异的苔藓,还有那些竹扁里的鱼干和海石花都散发着浓浓的海腥味。接着就是一直搁在中间的青石板路,总是反射着离奇的光芒,总是越来越光溜溜,哪怕阴沉沉的天气来临了,风暴和大雨劈头盖脸,反而越洗越新了。
早晨在街角的茶馆等着,品茗这里土茶香气,看着光溜溜的青石板台阶发呆光景,也许就会不期而遇花儿,她会拿两包精心炮制的海石花给掌柜的换钱。老板说,她的海石花是最好的,跟花儿的脸一样标致。称赞的话音未落却又摇头叹息起来,叫人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如果好奇问掌柜的,他就只说花儿疯疯癫癫的,可惜呦。
花儿离开茶馆,就会蹩进那些不知名的小巷,像风一样悄无声息消失,又神不知鬼不觉出现在那块巨礁上。据说那是她的栖息地,就像飞翔之前整理羽毛的海鸟,就像逆袭海浪牢牢吸附在礁石上的贝壳。
她就盘坐在那儿,出神地看着天际五彩缤纷的云朵翻来覆去甚至喜怒无常。眼看着突然就起风了,吹得花儿的头发凌乱不堪,海浪翻滚过来砸在礁石上宁愿粉身碎骨就是为了弄湿她的衣袂。
花儿猛然起身,双手拢起喇叭状开始呐喊,涨潮啦!
可是没人理会她也没人回头看她一眼,修船的渔夫还在锯开巨木,织网的女人还在嬉笑,海滩上的孩子还在堆玩沙器……花儿似乎并不在乎被当作空气,被视而不见,甚至被忽视和笑话,她要的只是在那里呐喊就满足了。
如果住进“渔家乐”,其实大家背地里一直在议论这个疯疯癫癫的花儿。
曾经花儿对着风平浪静的港口呐喊过台风来啦!没人相信,出海的渔船五条只回来三条,一村人哭了七七四十九天,大家只知道不分青红皂白骂她扫把星,乌鸦嘴,花儿磕完头就默无声息地走开了,她没有掉眼泪。
曾经花儿冒着雨对着黑压压的一片沮丧归来的渔船呐喊过鱼群来啦!没人相信,已经抛下铁锚停泊的渔船不愿再动弹了。说时迟那时快,就在离着不远处的港湾外,一大片金灿灿的鱼群翻腾雀跃冲出海面,蔚为壮观,鱼儿在半空扭动着舞蹈两下身子纷纷跌落,而这一大片群鱼拍打水面发出颤动的巨响辐射过来,就像癫狂的嘲笑声。
渔夫个个脸红耳赤一屁股干坐着发呆着急,五分钟后鱼群消失了,归于平静。
从此花儿又多了一个绰号,小巫婆。
村里开会大伙一致认为小巫婆虽然有点神,但是有的没的毕竟还是马后炮,瞎猫撞上死耗子那不能算未卜先知,不可全信的不如不信。
现在,就在花儿呐喊着涨潮,她十岁的弟弟腰里挂着一个小竹篓蹒跚在沙滩的柔软里来了。他的足迹刚好经过姐姐的那块巨礁,刻意走近了没说话脚印又远去了。好像听见花儿声嘶力竭提醒了一句,马上涨潮了别去采海石花!话音未落弟弟做了个鬼脸已经嬉皮笑脸地走开。
也许就是这个鬼脸真的缠上了鬼。
花儿远远地瞥见弟弟爬上了一座小礁,在清澈见底却起伏不定的海水中去搜寻着有洁癖的海石花,接着趴着身子用小手伸进礁石狭小而锋利的缝隙中采撷。海石花呈珊瑚或海藻样不规则形状,因为依赖于海生长于礁石和海底岩石而得名。
就在花儿一不留神再回头刹那,弟弟的身影消失了,她眼睛死盯着等了好一会儿,却见到那只小竹篓被潮水随着白浪卷了过来,这才慌忙过去找这个唯一的弟弟。她拼命往那个礁石跑去,潮水很快就淹没了它。
在弟弟溺水死去的灵堂,花儿一身丧服呆呆地坐着,没有眼泪。大伙早已习惯家里甚至村里任何一个人死去她都干瘪瘪没有一滴眼泪,哪怕是最疼她的奶奶死了,眼睛红都没红过,所以娘一直骂她铁石心肠,狼心狗肺。
现在家里唯一的男丁死了,娘能不悲痛欲绝哭得死去活来天昏地暗吗?祭灵的客人来了娘就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大哭,客人走了娘又用刀子一样的眼神咬牙切齿地盯着花儿。突然花儿出人意料地在灵堂大笑起来,前俯后仰笑出了一脸泪花,最后娘忍无可忍大怒叫家人把这个疯子拖了出去,花儿的笑声才渐渐远去。
花儿大笑灵堂让村子哗然,而打那以后她的笑声时不时就会出现在村子的某个角落。
夕阳里绚丽无比的海面映衬晚霞的平静令人惊叹不已,而花儿一动不动雕塑在礁石上就是这个美丽画卷的眼睛,还有那些身后已经织出长长渔网的女人们,她们同时也编织出了一幅鲜活灵动的画面。画外音总是会不期而至,那就是花儿意想不到的笑声……
织网的女人们听见花儿似乎有魔力的笑声,就会应声朝她望去,看见花儿在朝她们挥手,才确定大事不妙,女人们又齐刷刷回头朝身后望去,好几摞子晒了一天的大鱼干被掳走了,眼看着两个小偷的影子一溜烟就消失在巷子尽头,女人们扔下渔网蜂拥而至都追了上去,边追边骂花儿,这个吃里扒外的白眼狼!
每次汹涌的台风过后海面总是出奇地平静如镜,海水被冲刷得像天空般透明。海上就飘浮起了一缕缕海石花,人们会欢呼浮石来了!浮石来了!纷纷都划着小船去捞浮石。花儿可是捞浮石的好手,总是赶在最前头,满载而归。
这次她却落在邻居老猫后面,跟着跟着就大笑了起来。老猫知道花儿的笑声一直是不祥之兆,一转身才知道小船漏水已经淹了半截,立马噗通跳进水里,一船浮石又像花瓣一样四处散开。老猫从水里探出头来,花儿的小船已经来救他,老猫刚想破口大骂却没好意思开口。
谁都会发现花儿的呐喊一直被无视,而她的笑声时刻让人警惕。但是人们确实十分害怕她的笑声,甚至还编了顺口溜:花儿一笑,坏事就到。
花儿这天顶着烈日在那块烤得快熟的巨礁上蹲了半天,最后笑着离开,人们东张西望大惑不解。第二天花儿去水井边打水,发现井水锐减一半又是一笑,吓得所有人都不敢再用此水。老猫每天习惯傍晚开着水笼头哗哗洗澡半小时,又被花儿一串银铃般的笑声吓住了,抹了一身的肥皂愣是不敢冲。
花儿的连环三笑,就像一宗连环案件一样引起全村的骚动,村会议研究了半个月依旧争论得脸红耳赤没有结果,就如依旧酷暑难当没有一滴雨水那样。
又过了半个月,岛上的菜地都干涸得裂了口子,台风不是异地登陆就是擦肩而过。这天花儿又站在礁石上呐喊,浮石来了!浮石来了!这次人们却一反常态地相信了花儿,全村人都涌向海边,海浪果真翻滚过来越来越多的海石花,全村沸腾了。
闪闪发光而墨绿色的浮石迫不及待都要挤上金色的海滩,鸟瞰整个东沙就像有着碧绿翡翠边缘的金镶玉。目睹此景花儿又大笑起来,这次欣喜若狂的人们都没有听见她的笑声,或者说大家根本顾及不了那笑声了。
海石花是动物脊突苔虫或瘤苔虫的干燥骨骼,生长条件苛刻,自海中捞出,用清水洗去盐质及泥砂,晒干。说来简单的过程,寥寥数语,实际加工起来却非常的费劲,尤其是要用大量的清水洗了又洗,要将绒毛状的细部枝节完全洗掉那些吸附海藻、脏污、石灰钙质、钠盐、泥沙等等,彻底恢复它的本来面貌谈何容易。
那一年,干旱就像疾病一样困扰着小岛,连续三个月在酷暑的炙烤下东沙在一天一天枯萎,水库无可奈何地在迅速蒸发,洗涤大量海石花浪费的水资源犹如雪上加霜。村长恍然大悟花儿的连环三笑,其实就是在告诫干旱的来临。
四面环水的岛屿出现干旱其实也是死路一条,泱泱荡荡的海水是生命的摇篮,但是它并不能直接注入我们的生命。村里立刻决定限制供水时间,大家一股脑儿去抢井水,不料几个水井早被花儿封锁起来,全村人就把她家的院子围得水泄不通……
屋里时不时传来花儿的笑声,蚀骨摄魂寒气逼人,村里人不敢进去都纷纷退却了。
第二天几个族长摆开架势隆重祭祀起了东海龙王求雨,龙王不给面子,依然不降甘露,土地爷三个半月干枯得绝望了。
第四个月水库枯竭告急,所有人终于放弃了海石花,而选择了自己。那天花儿打开了封锁的水井,幸好井里还满满装着清冽甘甜的泉水。
第五个月,终于盼来了一场暴风骤雨,又赋予了海岛生命。
一切都归于平静之后,海依旧宽阔给鱼儿修生养息,风依旧不可琢磨让天空行云流水,花儿依旧恢复每天的疯疯癫癫,所不同的是村里没人敢无视她了,所有人都向她微笑和行礼。她还是我行我素,古怪嶙峋,对那些循规蹈矩的东西都视而不见。
渔船鳞次栉比接踵着去出海撒网,海湾就在朝霞里波光粼粼地露出生机,偶有巨轮轰鸣经过时拉响低沉的汽笛,让原本低旋的海鸥石破惊天似地冲向半空。似乎这世界的一切都各就各位开始正常运转了。
就在这个看似平静已经拉开序幕的时刻,花儿正惬意地闲庭信步走在沙滩,一个又一个细浪的白沫按摩着她的脚踝,冷不丁有一条死鱼搁浅在她的脚趾上,就拎起尾巴瞧了瞧,顺手就用沙子埋了。接着是第二条,第三条……
花儿不禁蹲在那里蜷缩着身子,面对这些死鱼嚎啕大哭起来,这还是人们第一次见到她哭泣,眼泪如雨不止,好像周围开始变得天昏地暗,村里人渐渐围过来,人越来越多,死鱼也越来越多。花儿哭了一夜,死鱼挤满了沙滩。
早晨时候她嘶哑的嗓子已经泣不成声了,伴着死鱼还有黑色的油污侵蚀了整个沙滩。花儿一抹眼泪发疯似地提着水桶跳下海去清理油污了,接着是全村的人都跟着她跳下了水。奋战了三天三夜眼看着死鱼和油污被清理得差不多了,全身黑不溜秋的花儿精疲力竭地倒下了。
等花儿苏醒过来的时候,周围已经是一片白色,白色的床单,白色的被子,还有穿白色衣服的护士。此时娘递过来一碗甜食,切成方块胶质状的海石花就像是果冻,晶莹剔透混着些许水果和椰奶分外别致清香,这是她最喜欢的一种海石花吃法。
可是这些又让她眼睛一阵潮湿,不停喃喃自语:海石花啊海石花,你是多么稀罕娇贵的东西,喜欢干净得眼睛里揉不得沙子,东沙被污染了以后还会有海石花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