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沧海而去的云帆
向沧海而去的云帆
唐国明
世界,一只向前驶出的大船,航程没有一次完整。要我身躯的命运,请将我的躯体拿去。我不管那是一种什么命令,上苍要我做的事,我遵从上苍。我不违反我自己,我是王,我以上苍的意志向勇士们下达我的命令。为人类造出的船只,那是我的国度;我引领着勇士们,隐伏在惊涛骇浪中,攀登巨浪。多少年来,我不知道有陆地;来到陆地,我卷起帆,像海鸥卷起两翼,又远离陆地,躺在浪涛,晃来晃去。刚从危险中归来,又要带着勇士们奔赴另一个更为惊险的天际。陆地烧炙着我的双脚,我的生活就像这艘被狂风播弄的船。我必须避开一切,向大风驶去。
船只扯起所有的篷帆,为了避难,驶向最危险,最残酷的海洋。宇宙最激烈的风暴,把船只抛呀摔呀。受难的船为了保持自由自主,接受了海洋的残暴。
大海,你这最高的真理;与其畏缩地匍匐陆地,不如灭亡在那呼啸的无垠中去。我王的尊严,从上苍那里无尽无止地,从四面八方照耀出来。我必永远像现在如此坚持。我笔直的站在那里,直瞪着那颠簸不停的船头远方,接受太阳的侮辱,接受大海洗礼。我带着我的勇士与船队,向那个未知的世界驶去。
我坐在我的王座上,除了自己伟大的任务,我不必为任何人服务。我不能忘掉任何一个,也不能犯毁掉整个事业的错误。我从列队的船员面前走过,我不知道关键的时刻,谁会保卫我的王座。
具有历史意义的事业,不是在其完成的时刻,完成在它成为千古不朽。我在为自己的不朽而奋斗,默默无闻的把名字带进永恒的领域。
当我在尘世结束,那是我永恒的开始。从此刻起,从此刻起,勇士们,白天必须跟着我的旗帜,夜晚必须跟着我的火炬。他们必须跟着我,为了伟大的事业向虚无驶去。
离开吧,离开吧,离开天堂般的海湾,去地狱似的海洋上,实现自己伟大的理想,完成自己不朽的事业。躲避,躲避开要毁灭我们的飓风,告别滚滚西去的巨浪。摊开心灵的地图,去寻找,去寻找我的渴望与想象,去寻找梦寐以求的地方,去实现那个虚无中的渺茫。一次又一次探询,一次又一次失败;世界,世界阴冷了起来,太阳的光辉一日比一日暗淡。一切都消失了,一切的寻找与努力都失败了,航行越来越困难,越来越缓慢。
沿着海岸,前进,前进;进入一个又一个海湾。即将吹灭的蜡烛又燃起一次又一次希望。我被一张地图引诱着,我被一张地图出卖到了这个远方;在一个辽阔无际的海湾,我派出了一艘又一艘船,探寻通往远方的虚无。
白昼更短,夜晚更长,冰冷的狂风猛烈地撕扯篷帆,雪和冰雹砸打在船上,周围一切更加昏暗。
半年白白过去了,我没有接近我梦寐以求的目标丝毫,我没有把他们带向天堂,带向财富;我还没有找到那条,通向天堂通向财富的路途。太阳已昏暗无力,雪中已雪花纷飞,周围一片空寂;我们穿着破烂的衣裳,严寒把海岸上,一切能吃的东西赶向了远方。
我这个疯狂的人,把这些疯狂的人领向哪里?我要把这些疯狂带向何方?财富还是天堂,天堂还是地狱。为了心中的信念,为了心中的理想,我仍将坚持,我仍将继续。但他们,他们只认现实,不认安慰他们的幻想。远方,远方,远方把我带到上苍的足迹也未踏上的远方。
我知道另一条路直接通向我们想要去的远方,我怎么带着他们来到这里把路开辟。我知道我被一张地图引入了迷途,我心中藏入了一个失败的秘密。
我梦中的海峡,你在哪里。我只有寻找,我只有开辟,我只有欺骗别人也欺骗自己。既然上路就不可能回去,我只有坐在自己的椅子上,把梦想当成现实,带着他们,发布号令,继续前进,继续把船队引入无人知道的地方,继续把船队引向远方。不知道是引向财富与天堂,还是引向死亡;我知道,我不能继续前进了。我不知道,我应该往何处去,我不站起来就会垮掉,我再也无法向自己忍瞒。
神话般的海峡啊,你存在吗?我在没有路的海上,我带着勇士们在猛烈的风暴中共同抵抗。我只有前进,冒险前行,我们走得太远了;我欺骗了自己也欺骗了勇士们;我只能把破旧的船队,阻留在遥远的地方。只有找到海峡,只有找到通向远方的海峡,只有顽强与坚定才能给我力量,只有以虚幻的梦想与勇敢,才能拯救,才能拯救我们。
日益猛烈的狂风与暴风雨,不断袭击;我在被粉碎中带着我的船队,来到了一个荒凉的海湾;这是最阴郁最荒凉的地方,我命令我的船队开进这里。不成为理想的主人,就会成为理想的奴隶。我是王,我必将用铁一样的手,成就辉煌,打败现实。
乌云笼罩这个寒冷的囚牢。为了取得这次航行的胜利,我面对怨气冲天的勇士们,我面对已经履行职责的勇士们。为了宁愿一死,绝不可耻地返回;为了光荣的事业与不朽,我只有让勇士们克服饥饿,献出热血与生命。我决不屈服,也绝不退让。为了生命中的事业与理想;我是王,必用钢铁的手腕,扼住勇士们无情的反抗。
航路在哪里?我们在哪里?我带着他们准备到哪里去?这是我的过错也是我的痛苦,我不再能拿出什么为自己辩服。我只有沉默,我只有准备应付,我只有相信那一传说中,通向另一地方的道路。
我是王,众生的引领者;我知道他们已忍耐到了尽头。我只有用王的权威,把他们引向失败与胜利。即使我们被活活埋葬在海上,我是王,我不能放弃自己的理想。
我只能选择卑鄙,把阻挡我前进的力量删除。我不能让自己献身多年的事业,一夜付之东流,化为泡沫。我不能让一些人粉碎我伟大的事业,也不能让一些人把人们对我的期盼毁灭。我是王,我的一切就是命令。在这天涯在这远方,只有把一切集在自己的手上,才会胜利的完成这次远航。我选择了一条勇敢又冒险的道路。
我是王,我在夜色中的黎明前,我带着勇士们如一道闪电,摧毁了阻挡我前进的力量。启航吧,我在启航前,我把与我作对的人留下食物与酒,我把他们留在荒无人烟的海岸上。
航行重新开始了,离开这凄凉与寒冷,离开这没有野兽居住的荒漠,离开令我伤心不得不犯下的罪恶。离开,还是继续前进?我带着他们这些忠于我的勇士,这些想着活下去的勇士。
我带着他们仍然在我幻想中,前进,继续前进;白天,一天天变长,我的船队,我这浮动的王国,前去探寻的船一只又一只被毁。整整一年时间永不复返的过去;我一无所成,一无所见,一无所得;我这个无比坚持自己事业的王,胸怀伟大的抱负,被一张错误的地图引诱。我依靠自己魔鬼一般顽强的意志,摧毁了物质的反抗,我以自己的抱负和所有具有令人信服的力量,把一只船队成功的到达了,从来没有一个航海者到达的地方。
在我退却动摇的时候,我离我一心追求的目标近了。在我快要成功之前,我那有预见性的目光,突然笼上了一层迷雾。
我命令我的船队再次停泊。命运对人的嘲弄是多么狠毒。我这个不幸的人,没有感觉到,我已很快接近了我的目标。我在充满不断操劳与焦急不安的日子,我在愁闷的日子,在一个河口附近,在被上苍和人类遗忘的荒僻的岸边,等待春天的来临。我像一个,遇到暴风雪,全身冻僵的人,停留在自己的门前等待死神。我没有想到,我只要摸索向前,迈出一步,就可以得救。
两个月过去了;通向另一片大洋的海峡,我是否能找到;强烈的怀疑,将用它凶猛的爪子,一直折磨到我最后的时刻。
在沮丧和痛苦之中,我下令起锚。狂风,巨浪,这两个可怕的敌人,与我的船队搏斗,我们在搏斗中一寸一寸的前进。我明白,我在引领着勇士们一步一步的撤退。
海角出现了,又出现了一个海角;两山之间,阴森的道路,像地狱里的河流,必将通向绿荫覆盖的海岸,通向另一个光明灿烂,洒满阳光的大海。
我在萦绕不断,关于一个无人知晓的海峡的念头驱使下,命令船队停下,纵深考察。时间已不多,食品已不足,这是我最后冒险仅剩的一切。风越刮越猛,飓风逞凶肆虐,白浪滔天,旋风大作,锚链断了,船帆降下了。
一个昼夜又一个昼夜过去了,我在等待两艘对海湾进行纵深探寻船只的消息。第一天,没有任何音信,第二天,他们没有回来;第三天,第四天,仍然不见踪影。如果他们与他们的船遇难了,一切就完了,我再也无法继续前进,我的事业将都撞碎在这些风浪上。桅楼上终于传来了一声呼喊,远处冒起了烟柱。我命令勇士们放下舢板,前往去海湾内部援救。在一瞬间出现了风帆,我看见了船。一艘船,不,是两艘;左舷有灯火在闪,一下,两下,三下;礼炮一再鸣放,勇士们都在叫喊,挥手。
再也不能耽搁了,扬帆,起锚。四艘船,在人类的历史上的第一天,缓慢无声的驶入。布满乌云的天空垂得很低很低,船幽灵似的向前驶去,悲惨呼啸的冷风发出莫名其妙的古怪曲调。面前的航路,深不可测,小岛星罗棋布,浅滩比比皆是;支流交叉,忽而左忽而右,从四面八方刮着北风,让人分不清南北西东。
我来过了,我征服了。我第一个发现它,也是第一个平安无事的,不折损一条船,通过的最后一人。像在一切领域里一样,我已坐在这个领域的王座上。
我试验勘测所有的路,从中找出唯一正确的一条。一批峡谷过去了,第二批峡谷落到后面去了。食品所余不多了,船队已经破旧,是半途而返?还是引领着勇士们英勇的完成任务?如果我引领着他们走错了路?如果到处漂泊?我的义务只有,忍饥挨饿的继续航行,继续前进。我感觉到海峡的出口,离我们越来越近。
另两艘船迟迟不归,约定的期限早已过去,不能再在约定的地点徒劳的等待。我命令扬帆向海峡进发,远方终于出现了一片风帆,而另外一只船不见了。一只储存了最好最多食品的船,逃跑了。我已走得很远,已不可能回头;否则只有死路一条。船只遵照我的命令驶离了河口,前面是一片茫茫未知的王国。
勇士们的衣裳破了,风帆撕成了碎片,缆绳也被磨损。一连数月,勇士们没有看到一张新的面孔。一连数月,没有看见酒,鲜肉,新鲜面包。几艘船就这样一直飘了,20天,30天,40天,50天,60天。一个星期又一个星期过去了,过了一个星期又一个星期,船队在无边无际的水面漂泊了成千上万个小时。总是那样呆板的蓝色水面;总是不见一丝云彩的炎热天空;总是那么宁静,那样催人入眠的空气;总是那条展现在前方半圆形的地平线。三艘残破船只的周围,永远是一片蓝色和一片空寂,光辉中看到的总是老一套景色,夜里看到的总是那么冷漠无言的星星;在住满了人,拥挤不堪的船舱里,周围总是那么一些同样的东西。食品已经霉烂,勇士们一天又一天消瘦下去,每一条甲板上都成了浮动医院,贫困在漫无节制的增长。
每天分给勇士们的食物如垃圾一般。酒已一滴不剩,淡水已经发臭。能够活下来的人,最后一点力气也被饥饿夺走。饥饿已极的人,在走投无路的绝境中,把不能吃的东西当做能吃的东西,吃了下去。能活下来的勇士,尝尽了一切可以想象的苦难,尝尽了痛苦中最可怕的痛苦。他们好像听见了潺潺的水声;他们摇晃着身子,向前扑去,周围依旧是一片茫茫水域。
许多天过去了。当第一次看见陆地,那些像被人抛弃的麻袋一样随地躺倒的病人站立起身,从自己的窝里爬了出来。他们赶上舢板,想象着河水,想象着泉水,渴望踩在自己脚下的终于是坚实的土地,而不是摇摇晃晃的木板,可那是一座什么也没有的岛屿。我们又继续在蓝色的大洋里,日复一日,周复一周,航行航行,向前向前。不知要延续到哪一天。太阳从荒凉平静的蓝色水面升起过一百多次。白天和黑夜,黑夜和白天,交替了一百多次。终于有一天,从桅楼上又传来了喊叫:陆地陆地。再过两三个昼夜,饥饿的船队会成为水上随风飘荡听任波涛将它们吞噬的棺材。
这次航行的真正目的地即使未真正到达,我们到达了一个谁也不知道的群岛。我第一次一劳永逸地证明,只要始终不渝的向前航行,无论背着太阳还是向着太阳,谁就会回到他出发的地方。
我的发现,如今,再也没有作用与意义。我只是证实了,我只是帮助人类意识到,理想只要坚持就一定会成为现实。
船如庞大的尸体不住向前漂去。望着大海与汪洋,我只能站在船上这样向世界表述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