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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洋文学

阳光渐行渐近


                                                         阳光渐行渐近
                                                     
                                                                              徐琦瑶


年少时,躺在父母的大床上醒来,透过雕花的窗棂,看到的总是对面灰色的屋瓦、斑驳的墙檐,以及檐头寂寞的草。父母的卧室朝西,很少有阳光照进来,特别是冬天,日头很短,阳光刚在房里露了个脸,就被赶走了。西北风一吹,倒是常有浓浓的咸腥味直往屋里灌,关门闭窗都挡不住。那是主妇们把新鲜的鱼剖开,洗净,密密麻麻挂到檐前,在风中晾着,待鱼有七八分干了,就可下锅。风鱼美味,可我并不好此,认为没有经过阳光热烈的烘晒,总是在味道上差了一大截。
稍稍长大后,我便不爱和母亲睡了,尽管父亲常年出海在外。记忆中最后一次在那张床上醒来,是在发烧昏睡了整整一天之后。好像听到一个声音从远到近从模糊到清晰在不停地呼唤,我缓缓睁开眼睛,看到有人正俯在我的身边,桔色的阳光在他的背上跳舞,有一些被挤下了舞台,跳到了我的床上,迸射出独有的香味。“囡,醒了?”哦,是父亲。尽管父亲的脸在阴影中显得并不那么真实,但我分明发现父亲的眼睛里也有阳光在跃动。
父亲是个寡言的人,爱抽烟,常常一早起来什么事都不做,先抽上三支烟。但遇上晴朗的好日子,他也会忘了抽烟,喜欢一动不动地坐在院子里,太阳底下。与船上那些膀大腰圆动不动就骂爹骂娘的汉子相比,父亲实在太过文弱。父亲十五岁就下船当了一名小伙夫,因不善做饭,被船上每个人都骂过,甚至还被人用饭勺砸过头。风浪来袭,他像一块小石子在舱中被随意地抛滚,一听到起网的命令,只能咬着牙一步步爬过去干,曾因晕得辨不清方向而差点爬到海里去。只有当大海平静阳光普照的时候,父亲才会在繁重的工作间隙,平躺在一片咸涩之中,面朝天空,微闭双目。阳光,给他带来片刻的安宁与天地之间微茫的归属感。
父亲的劳作终于换来了家里生活条件的改善。我十岁那年,全家搬进了新造的楼房,每间卧室都亮堂堂的,阳光常常能眷顾上一整个白昼。我连睡觉都不愿拉上窗帘,生怕暂时的回避会惹恼了什么似的。我想替父亲攒下整屋整屋的阳光,容他在疲惧孤冷之际慢慢消受。
新千年到来了。那一天,我约上几个朋友,在寒冷的大清早,骑着自行车,来到家乡海岛的最东端,准备拥抱新千年的首个日出。天色微透,寂寥的路灯似醒非醒,清冽的空气中含着淡淡的咸腥味,我们穿行在一个清寂的小渔村中,迂回坎坷的村中小道,让自行车不停地颠簸,我的心也随之跳得起劲。行到路的尽头,爮上一个小山坡,一行人面东而候。我把双手按在胸前,感觉到父亲忧郁的期待正在我的血液里流淌,奔跑。当初嫩的霞光透过云层,照进我的双眼,我固执地认为这一刻千里之外的父亲正在船尖流下热泪。
父亲在海上奋斗了四十多年后,带着一身的病痛,上了岸。我也把自己的主要精力投在了工作和育儿上,除了节假日回老家看看父母,很少再念及父亲过往的哀苦。直到这一次,我来到与家乡海岛相隔五六百里的温岭石塘,所有跟阳光有关的挂念都被重新牵扯了出来。
一直以为人的一生无论有过多少个家,有过多少次驻留,故乡始终是哪里都无法替代你永远都不敢忘记的地方,那里是你生命之河的发源地,给了你最初的云雨和云雨背后的阳光。它于每个人而言都是独一无二的。没想到,伫立在石塘的山海间,我头一次感到在他乡也能找到故乡。
荡着海腥味的风四处穿行,海滩上散乱的碎石寂寞而平静,码头边渔船卸下了满舱沉重,在潮水中轻轻晃悠,渔网绿龙一般匍匐在路上,把海的气息投进大地的怀抱,依山而建的石屋相互紧挨,面朝大海,谦卑地静默着。眼前的这一切分明就是故乡留给我的记忆,但是故乡的记忆又怎能少得了父亲的身影?
时值秋末冬初,海风袭人,粗涩中带着彻凉,但没有侵骨的寒意,倒让人更为平静。站在石塘的千年曙光碑前,听温岭的朋友介绍说,那两条高高耸立的碑柱看上去像两扇竖起的门板,象征着新世纪打开的大门,竖起的门柱又像扬起的风帆,两柱之间银色的网格意指渔网,与石塘渔镇特色相应和。朋友特地强调,经过专家的精确测算与精心设计,21世纪到达中国大陆的第一缕阳光就是透过这网格照过来的。闻此,我不禁心头一震,温岭人对阳光的虔诚是世人很难料到的,而我的父亲怀着同样的虔诚,漂泊的岁月里又迎来多少个有阳光的日子?
细细观望,那网格密密麻麻,层层相叠,父亲此生的自由、快乐与梦想,都被这样的渔网紧紧夹缠,直至变形,然后虚无。听母亲说,年轻时爱好文艺的父亲,退休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把早年玩过的二胡、笛子、口琴等都找出来,一件一件地操奏,只是荒弃多年,再也玩不好了,几日之后,父亲就像个孩子一样,把它们摔的摔,扔的扔。
在海上这么多年,身上好多零件都失灵了,身边好多东西也都用不上了,修不修都一样。看来看去,什么事都做不了,只能出门晒晒太阳了。父亲是带着笑来说这话的,我也是带着笑听的。倘若父亲在有生之年能安稳地享足阳光,那应该也是他真实的幸福。
沿着千年曙光碑的东侧往下走几步,来到一个小平台,上有大理石底座托一黄色火轮状的圆盘,前设香炉。朋友说这里是祭日坛。我明白了,这圆盘中央镂空的火轮就是指红日。同处海边,家乡有祭海坛,年年伏休期都要在海边举行祭海仪式,而温岭这里每个新年首日都要迎着新年阳光祭拜。无论是祭海还是祭日,人们祈盼的永远都是祥和静好。
每次亲临家乡的祭海现场,我都会想到许许多多像父亲一样的男人,在阴霾之下狂风之间沉默地匍匐在三尺船板上,任渔船颠簸,巨浪劈脸。他们一把一把捞着冰冷的渔网,在严寒中挥汗如雨,稍有空歇,便寻一靠身之点,倚着喘口气打个盹,转眼又起来,红着两眼拼命地干。在祭海仪式上祭司苍凉的祈祐声中,我的身子总会一阵阵颤抖。
我没有参加过温岭的新年祭日活动,我想在这个阳光最想亲近的地方,人的内心在任何时候都会悄悄地舒扬。站在祭日坛前,抬头仰望像风帆一样高高扬向天空的千年曙光碑,我想象那无比温柔的第一缕阳光,羞涩地穿过密密的网格,轻轻洒向风中摇曳的苇草、沾着冰花的黄石、刚刚苏醒过来的鸟儿,并与悠长的新年钟声欣然擦肩。山脚下浪涛正一阵一阵与礁石缠绵,遥远的天边云幕飞卷,只待谁来随手一扯,便有万道金光轰然坠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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