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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洋文学

胭脂盏

                                     胭脂盏
 
                                                     水东流
 
 

如果不是出嫁到这个悬水小岛,这个内陆长大的她,永远无法将胭脂的名称与这种小小的褐色的礁石贝类联系在一起。在喊过吵过哭过闹过之后,她终于睡着了,醒来的时候,室内已经一篇明亮。新婚的丈夫进来说:“你该起床了,妈妈已经烧好胭脂粥了。”
这是她第一次看到胭脂,灰黑中带有微红,在白色的米粥中非常醒目。她咕噜噜地喝着胭脂粥。婆婆问好吃吗?她说好吃。婆婆说:“既然好吃,那就喝好粥后,跟我一起下海吧,铲胭脂去。”
这是她婚后第二天。这年她17岁。当我采访她的时候,她已经67岁了。她在这小岛上住了50年,铲了50年的胭脂。
这个岛真的很小,它像一个女人的身躯,细腰,长躯。细腰不及几十米宽,长躯也可以在半小时内走完。四周怪石林立,唯一的可以上岛的路,是需要爬上去的。她嫁进岛的时候,是被背上岛的。因为一路上的坐船已经呕吐得晕头转向,一看这几十级石梯,她当场就昏过去了。
 

第一次下海的情景仍然历历在目。她说放下喝粥的碗,婆婆看着她,叹了一口气,说:“换衣服吧。”这天她穿的仍然是昨天结婚时候穿的大红的新衣服。这是她唯一的嫁衣,她很想多穿几天。可是婆婆的命令是不可违抗的。她脱掉了红衣服,穿上了婆婆递过来的一件破旧的但是洗得很干净的斜对襟灰色上衣。它的纽扣在左肩膀那边,一道斜杠从肩膀连接到左胁。这是妇女才穿的衣服。她彻底明白,从这天开始,她就是一个妇女了,而且还是一个渔村家庭妇女。
婆婆领着她向海边走去,她们的腰上带着中午吃的番薯干饭团。丈夫和公公也走向海边,但是那是另外一个方向的海边。他们要下船出海去。冬汛还没有开始,他们摇着小舢板在附近网些小鱼小虾。他们除了饭团,还带上了一壶酒。
丈夫看了她一眼,算是送别。她看着丈夫远去的背影,心想自己这一生,就像藤和树,经过昨夜的结合,已经紧紧缠绕在一起了。虽然昨天之前,她还不认识这个男人呢。
婆婆在前面走,她紧紧跟着。通向海边的小路,小得只能容得下一双脚。她无法与婆婆并列走。婆婆没有缠过小脚。她这种年龄的女人居然是天足,这让她对于海岛这样的海洋世界,第一次有了好感。她的母亲是小脚,她的外婆和奶奶都是小脚,在她三岁的时候,母亲,外婆,还有奶奶都先后说过:“幸亏现在没有皇帝了,否则你的脚要开始被缠住, 哪能让你可以这样活蹦乱跳的?”
转过一个弯,有海浪声哗哗地传来。这是她陌生的声音。她的家乡只有流水的汩汩声,那是安静的声音,没有这样大声喧哗的。婆婆转过身来,说:“快到了。你先看着我铲。”
海边的礁石,似乎被锐利的斧头,狠狠地劈过。没有一块礁石的表面是平滑的,而且上面还黏满了各种不是岩石的东西。她要学的第一课就是辨认胭脂。婆婆指着礁石上那蜂窝一样的东西,告诉她这是藤壶巢,藤壶就躲在里面。“啊呀这个我认识,我家灶头上就有它的壳,用来刮锅子的。”她说。婆婆点点头,似乎是在赞赏。婆婆又指着礁石缝里爬动的东西,告诉她这是芝麻螺,那是马蹄螺,另外那手掌一样的东西,是佛手。所以第一天其实她都没有铲胭脂,婆婆似乎也忘记了要她学会铲胭脂的初衷。她们捡了许许多多的芝麻螺、马蹄螺和藤壶,还有一只比一只大的佛手。
晚餐的时候,她的脸上开始有了笑容。她吃着自己采集来的贝类,还有丈夫捕捞来的小鱼小虾。她开始渐渐喜欢上了这种海岛生活。
 

第二天,婆婆说再也不要受藤壶之类的诱惑,要集中精神铲胭脂了。
因为胭脂可以晒干,可以拿到大岛上去出售,可以换取生活物资。
她嗯嗯地应着。她跟着婆婆又来到了昨天来过的地方。一夜的涨潮和退潮,似乎让那些芝麻螺之类的贝类,聚集得更多了。但是她坚定地不去看它们。再大的藤壶巢和真的像小孩手掌一样大的佛手,也无法吸引她的眼睛。
她的眼睛只盯着在礁石上爬动的“指甲”。它真的只有指甲大小。卵形外壳,慧褐中带胭脂红。难道这就是它“胭脂盏”名称的由来?胭脂盏肯定是连壳带肉的一种称呼、那么它的肉的颜色,是不是胭脂一样粉红?
她迫不及待地想要铲下一只胭脂盏来。可是她很快发现,这胭脂盏要比芝麻螺、佛手之类聪明多了,也难对付多了。因为它不容易被发现。它不会像芝麻螺等一样成群结队聚集,而且根本不懂掩饰,一览无遗。胭脂盏总是躲在不起眼的旮旯里,它还很善于利用紫菜等岩石上的物事作掩护。所以如果没有锐利的眼睛和耐心的性格,是找不到胭脂盏的。
其实,就算被找到了,要铲下它,她发现也很不容易。芝麻螺之类,只要伸出两个手指,就能一捻而得。胭脂却是以腹贴石,紧紧地吸附在光滑湿润的礁面。它的吸附力量是如此之强,以致如果没有特殊的用钢筋打磨的铲子,根本不可能将它与礁石分离。
所以铲胭脂盏的艰难,要远远超过捡拾其他贝类。在成年累月的铲胭脂盏的岁月里,她竟然渐渐地产生了一种只有她自己可以体会的乐趣。在婆婆去世之后,她仍然天天下海,她成了岛上乃至附近家喻户晓的铲胭脂盏女人。
 

胭脂盏只有指甲大,里面的胭脂就更小了。所以一天的劳动所得,数量其实很是有限。需要积累好多天,才能装满一只袋子。对面的大岛是逢七赶集,每十天一大集。在嫁到小岛上四个月后,她肚子有点微微凸起以后,婆婆知道她再也不会离开了,就领着她来到大岛,教她如何出售胭脂干,让她领略市场价格。这次她们出售了五斤多胭脂干,得到了六元多钱和十多斤大米。大岛上有种田的农民,他们没有钱,就用大米来换。婆婆让她吃了一碗海鲜面,还给她买了可以做两件衣服的布料。她第一次感觉到婆婆比自己的母亲还贴心。
带着第一次铲胭脂盏获得报酬后的快乐,她和婆婆又一次来到了海边。这个小岛的周围都是礁石。这些礁石肯定在这里存在了无数年,因为礁石上都是海苔、牡蛎壳、藤壶壳和无数不知名的生物依附物。她现在已经能够熟练地找到胭脂盏和麻利地铲下它们。
岛的北边有一个龙洞,据说里面爬满了胭脂盏,但是婆婆从来不让她进去。婆婆自己也从来都不进去。这天她们来到了离龙洞不远处的礁石上,她提出要进去看看。婆婆的脸色立即变了。婆婆告诉她,这个龙洞里经常有“元宝”被潮水推出来。婆婆的婆婆也是从这里被推出来的。过了好多天,在问了丈夫之后,她才明白,所谓的“元宝”原来是不幸死于海难的遗体。婆婆的婆婆在进入龙洞铲胭脂的时候,龙洞突然涌上一股逆流淹没了她,然后又把她推了出来。
所以婆婆和她从来不进龙洞里去。在铲了几十年胭脂盏、婆婆也在一个夜里无声无息地去世后,她忽然明白,这是上苍故意要保持一部分胭脂盏,不让人们铲完。这个龙洞是岛上胭脂盏的最后据点。她要继续铲胭脂,就必须保护好这个龙洞。
不断有新媳妇被娶进岛。但是后来的新媳妇都没有人肯下海铲胭脂盏。整个岛上只有她以铲胭脂盏为生。并且像礁石本身一样顽强地活着。在公婆去世、丈夫去世、子女离开岛、所有其他岛民都离开以后,她仍然一个人每天坚持下海。她已经成为这个小岛的传奇。
 

晚春初夏的一个中午,我爬上了这个舟山群岛里西南部的小岛。这些当年她爬过的石梯还在,现在的人进出小岛,仍然要爬这些石梯,除非肯绕很长的海路,从岛的另外一个新建的码头上去。
岛上有很茂盛的芦苇,一丛一丛的,在风中发出很响亮的簌簌声。还有许多非常高大的沙朴树。我从来没有看到过海岛上还有这样密集和高大的沙朴树。我是跟随作协来岛上采风的。如今这个岛的原居民,除了她,已经全部搬迁,被新开发成了一个旅游度假区。我们吃住的地方气派舒服。所以当我一眼看见这唯一没有被拆除的三间石头房子、而且发现里面竟然还住着人的时候,不由得很是好奇。
第一次去拜访的时候,是中饭后,门虚掩着,但是没有人。到了下午四点来钟,我发现石头房子里有炊烟冒出,就赶紧走了过去。我看到了精瘦的她,整个身子看上去不到70斤,但是手脚灵便,说话也很有中气。
她似乎已经习惯了被围观,被探听。“是不是又要听我和胭脂盏的故事?”她喝着胭脂粥。“你要不要尝尝味道?我是每天都要喝的。我的故事必须从这碗粥说起呢。” 她说。一边笑了起来。她笑的时候,被海风和阳光吹晒得黝黑的脸上,依稀露出一丝红晕。我忽然觉得,这个人本身就是一枚胭脂盏,弱小,坚强,乐观,遗世,还有那么一点点内敛的孤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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