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的集市
 
                                                               汪彤
 
（一）
原以为去海边赶集，一定是在大海边。
一望无际的海滩上，渔民们背向海岸，面朝大海，沿着海岸线一字排开。把刚从鱼船上卸下的新鲜活物就地堆放，活蹦乱跳的鱼虾身上裹满沙粒，弯曲着身子挣扎，它们挣扎得越厉害，表明它们越新鲜。卖鱼虾的渔民，卷着裤腿，晒着海风，守着自己身边的活物，殷勤地向呼吸了腥味潮湿空气的赶海人叫卖。叫卖的声音和海浪翻滚的波涛掺杂在一起，此起彼伏。渔民们嘴里吆喝出来的数字，也是诱惑人的天价。那些没有经过冷冻和长途运输，直接从海里拿出的新鲜活物，让海的集市充满了鲜活。这仅仅是我，一个西北人，去海边赶集的前一夜，对海边集市的一次幻想。
然而，靠海而居的人们，并没有把自发的集贸市场搬到海边。他们也像内地一样，只在不同的时间，选择几个方便来往的岔路口，把海的集市安顿在那里。给临近海边城市的居民和靠海而生的渔民们，提供一个所有衣食住行商品买卖的场所。
我去的是黄海边的一个集市，在山东胶南市附近。这里的集市也和内地一样有时间的限定，只是因了一片海域不同，水域海货品种优势的原因，或许还有当地人长久保留下来习惯的原因，每逢阴历三、八，就自发形成一个靠北边海域的集市；每逢阴历有五的日子，南边风河入海口会有另一个集市。那些为赶集特定的日子，总和黄历上出门的吉利时辰相吻合。和海打交道的人们，都有自己最吉利的时辰和方向。
（二）
站在风河的桥上，远远看着凝滞的河水，悄无声息地自西向东往大海里流淌。大海敞开了怀抱迎接它的那一刻，它投入的整个身体停滞下来，海水连接的那一瞬，风河是那么安静。而架在河上，大桥的那一边，路旁却熙熙攘攘异常热闹，那里就是海的集市。
紧挨着桥头的是一排白色的石磨，这个与石刻桥头相连的地方，是石磨工匠们的地盘。海的集市就从这里开始，一直从马路两边延伸到喧闹的人群流向远方。
年少时曾经去过草原上牧民们的集会——赛马会，也赶过黄土坡上过年时卖猪肉、卖红头绳的乡村集，可从来没有在集市上看到过卖石磨的。而就是这石磨摊点，却很特别，让赶集的人们频频驻足。
石磨大多只有洗脸盆大小，用青石切割而成。上下两个圆盘，齿缝相对，互相吻合，圆盘中间有一圆柱形的空隙，硬物被丢进空隙，多坚硬的物质都经不起棱与角的挫磨。石磨也有更小一点的，如果不是沉重的石头，真会成为博古架上的工艺品。然而，这大大小小的石磨，既不是套了蒙住眼睛的驴子磨粮食用的，也不是用来观赏的，而是为靠海而居的人们专门打制的，是用来做“海水豆腐”的手磨。豆腐有用石膏、浆水点制成的，但用这特别的石磨磨制，再用海水点成，就会有海鲜的独特味道在里边。
海边的人们，家家都有这样一个小手磨，制作手磨的石匠，成了这集市上生意最红火的摊主。可他们好像对做生意并没有多少兴趣，他们总躲在高高架起的石磨后面，一手拿凿，一手拿铁锤。铁锤落下，小凿在手里震动一会儿，磨盘就有了一道新的刻痕。凿和锤叮叮铛铛一声又一声，石磨盘上的沟壑出现一道又一道。在这热闹的集市，石匠眼里仿佛只有手中打制的石磨盘，海边集市的热闹，也仿佛与他们无关，他们似乎只是换了一处制作石磨的作坊。至于石磨的买卖，像是赶集人们自己的事情，看上石磨，无需讨价还价，立在石磨纸板上的数字，早为石磨定了身价。赶集的人只需放钱在一个大一些石磨中间的空隙里，就可以拿了满意的石磨去制作自家的“海水豆腐”。
那叮叮铛铛的声音是这海的集市特别的开场白，人们在打制石磨的声音里赶往集市最热闹的地方。
（三）
靠海吃海，海边的人饭桌上尝不到鱼腥味，嘴巴会觉得没有味道。就像北方的人，几天不吃面条，心里也会痒痒得难受。那么多的海鲜，还需要吃“海水豆腐”？我也常这样想。偶然听广播里这样说：“对于大海，人类是最不孝的子孙”，我想，可能人类的味觉太发达，欲望太多，需要太多，当大海无偿奉献得太累，需要休息的时候，海上就有了“禁渔期”。禁渔期里，饭桌上天天没有腥味，海边的人们就拿海水点了有独特海鲜味道的“海水豆腐”打牙祭。而在海的集市上，唯独没有卖“海水豆腐”的，这里人流两侧，大路两边延伸着摆满了海货。那些比蔬菜还便宜、肥美、鲜活的鱼虾，让所有赶集的人都眼馋。最招人的是螃蟹和“虾虎”的摊点，它们张牙舞爪地使劲在那里摆弄身子，伸伸胳膊，踢踢腿，仿佛在招摇自己健壮的蛋白质肌肉，惹得谁看到，都要频频上去问价钱。虾虎是虾的一类，虎头虎脑的笨，肉多汁美，十元钱三四斤，是人们隔三岔五饭桌上的家常菜。
有一种舌头鱼，样子长的像舌头，可谁的舌头有那么长、那么大呢？舌头鱼似乎是巨人的大舌头。当地人都喜欢用舌头鱼招待客人。当吃舌头鱼的时候，再听主人殷勤地说上几句“四、十”不分盛情的胶南话，客人嘴里的鱼和舌头搅和在一起，含糊不清地道谢，他们的舌头仿佛真的变大、变长了。
还有一种鱼叫“鼓眼”，肥胖扁平的身体头部，突出鼓起两个滴溜溜的大眼睛。“鼓眼”的名字真是名副其实。那海的集市上，大多数鱼的名字，都有一个写在教科书上的“官名”，和被人们叫在嘴上的“土名”。鱼的土名字就像甲骨文里的文字，很形象，可能是第一次在海上看到的人们，觉得像什么就起个好记的名字延续叫下来，也不用去管它们的科目和类别。如霸鱼，它身体棱角突出，无鳞的鱼皮下，紧紧包裹着结实的肉质，长长延伸的形体，像一把锋利的宝剑。可能它的个性也很霸道，它活动的区域，别的鱼是不敢前去造访的。
海的集市上最便宜的是红鱼。它个头不大，身上的鳞片泛出粉色的光泽，像上好的颜料染了色。红鱼样子好看却卖不上好价钱，一斤两元，或者十元六斤。红鱼炖汤鲜而不腥，粉红的颜色，吃着看着，看着吃着，让人食欲大增，是天天可以上桌解馋的美味。海边的人们让红鱼和海鲜吃馋了嘴，这海的集市他们越吃越爱赶，越赶越爱吃。
集市上三步一堆螃蟹、五步一堆大虾，各类的鱼应有尽有。可是最有趣的要数卖花蛤蛎的摊点，那里围着很多小孩子和已是成人的大孩子，他们嘴角微笑，眼睛紧紧盯着蛤蛎那两扇严实的关闭很久的扇形门。安静地躺在水里的蛤蛎，好像有意和人们玩游戏，当你把眼睛凑上去，扇形门突然开启一个缝隙，喷射出一线水柱，喷的很高，像要攻击你偷窥的眼睛，当它们愉快地释放一次后，赶紧关上门，调皮地等待下一次的恶作剧。一线水柱罢了，又一线水柱升起。蛤蛎的摊点，像是海的集市上无意安装了让人们观赏的自动喷泉。
更多的海带、鱿鱼、海参、墨鱼、龙虾，是海的集市上数也数不完的宝贝。它们新鲜得让你不知道闻到的是海水，还是海洋生物特别的腥味。那么多的种类，住在海边一样一样地品尝，很难把它们的品种全部尝个遍。至于味道，要有一个好的舌头和好的味觉。不经常吃海鲜的人，无论吃什么到嘴里也只说“鲜美”，而那些常和海打交道的人们，他们了解海，也了解海中生物的味道，甚至同一种类，在不同海域的味道。那些海中生物的味道，像陆地上人们的性格，不同地方就有不同的特点。而这海的集市上卖海鲜的渔民，也永远爽朗地咧着微笑的大嘴巴，温和地用商量的口气把这片海介绍给你。
（四）
海的集市，除了卖海鲜也卖各种名目的农副产品。胶东的大白菜，很有名气，经常出口换外汇，是鲁迅笔下在日本岛卖得很贵的那种“胶白”，但现在不再绑红头绳，而是无污染绿色净菜加工。但在这个集市上，大个子白胖的“胶白”，却卖不上好价钱，一元钱能买好几斤。
山东人的煎饼卷大葱很有特点。无论青年、老人、孩子去厨房里转个圈回来，都会在手里握上一根长而白胖的大葱塞在嘴里嚼。那葱真称得上是“大葱”，它仿佛人类中的欧洲人，个子高，皮肤白，体型块。葱嚼在当地人的嘴里发出清脆的声响，受到诱惑的看客也会拿来一根尝尝，甜丝丝的味道，没有刺眼的辛辣。海的集市有几辆大卡车上就整齐地躺着这样的大葱，那不是用来卖的，是外地的老板专门赶集来收购的，他们知道这个集对于他们的生意是有赚头的。
农副产品中还有很多当地的水果，其中柿子在这里卖得很有趣。就如一个想要成功的人，他的身边总会有赖以依靠的物质动力或精神动力督促他、帮助他。那些卖柿子的摊点上，躺着一堆堆火红的柿子，柿子旁边还陪伴着一些木瓜。木瓜有些像用来雕刻作品的木葫芦，但没有葫芦的细腰身材，只有挺起的大肚子，颜色金黄，样子比柿子大许多。他们木呆呆地摆在那里，无人问津，因为不能吃，而只仅仅是陪衬柿子的附属品，可它们的身价高，比柿子贵许多倍。它们和柿子搭配在一起卖出，还没有熟透的柿子，想要成为人们嘴里的美食，就必须和这些木瓜放在一起，隔上两三天，柿子就会退去又涩又酸的味道变得软而甜。没有木瓜，柿子想要真正体现作为水果自身的价值，要经历从秋天到冬天的过程。因此，买柿子的人都会买上一两个大木瓜一起带回家，在木瓜的陪伴下，柿子熟了可以吃，木瓜依旧鲜亮，默默地陪伴在一旁。
（五）
海的集市蔬菜品种繁多而且价格非常便宜，很多菜价是内地的一半，这不得不让人感叹，这海边不仅是有好景致的地方，也是真正过日子的好地方。
海边的集市辐射的范围很大，它不仅仅是一条马路两边摆设的一长溜摊点。这集市向路两边扩充进去。在这样的集市上，别想把每一样物品都了解下来，或者货比三家后再决定去买。这个集市容纳商品数目的繁多和交易的快捷，让那些性情优柔寡断和举一反三的人常常后悔。在这里看到了自己满意的物品得赶紧拿主意买下，如果犹豫不决，刚转个头，那一摊摊货物瞬间就交易完毕。这种商品交易的快速度，也是这个集市上很有特点的一面。因逢了吉利的日子，那些四面八方的农夫、渔夫都把海货和农副产品早早准备好，他们无论商品数量多少，赶集一方面是买卖，另一方面也在交换，或者还有一个凑热闹的成分。看到有些老年人，哪怕仅仅10几个鸡蛋，他们会铺开一方手帕，把鸡蛋摆在上面买卖，卖了鸡蛋赶个吉利。鸡蛋卖了换回几个钱揣在怀里，他们不急着回家，就在暖烘烘的太阳下晒，和陌生人聊天交流，侧眼看街上那些热闹的交易。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个海的集市不再是单纯的买卖市场，好像还是各种文化交流的场所。
海的集市，我每天都向往去赶的集。我不爱热闹，可这熙熙攘攘，人流来往穿梭的集市，却有很多新鲜、有趣的事情可以去看。我每天像盼望看大海一样，盼望到海的集市上走一圈，只是它有时间的限定，我盼望初三、初八，也盼望初五。在海边住的人，心里都盼望这些有三有五有八的日子，他们和我一样在一次次盼望中期待那些个日子近些，再近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