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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洋文学

魂兮魄兮归海洋


 
 
                                                       魂兮魄兮归海洋
 
                                                                           陈 晨
 
   “你来看看我好吗?我在中心医院,快不行了。我有事找你帮忙。”
   林小海的电话突兀、直接,几乎没有寒暄和过渡,让我愣了很久。说是快不行了,倒也听不出有多少悲伤和难受。但我还是决定立即往医院赶,二十多年不见,他从来没有找过我,这次辗转联系到我,求助的心情一定很急切。
 
(一)
 
一路上,满脑子都是童年林小海的模样,调皮的,嘻笑的,哀伤的,木讷的……
小海和我住一个村,出生比我晚了一天,小学时我们做过同桌。同村的同龄人大多家里有两三个孩子,但小海的妈妈生下小海后再没生养,小海就成了我们这一辈人中很少有的独生子。身为独子,家里自然格外宠爱些,童年时的小海调皮捣蛋,喜欢恶作剧。跟他做同桌,我吃过他不少苦头,他经常出其不意地在背后拉一把我的辫子,或者在上课时突然弯起肘尖袭击我胸口。老师告到他父母那里,他父母也就不咸不淡地说他两句,他吸溜着鼻涕嘻嘻一笑,一点悔改的意思都没有,过后照样我行我素。
那时的小海,我只想离他越远越好,但老师一直让我们做同桌,她说让我在学习上多帮助小海。于是我们每天纷争不断,打闹常有。
我们上三年级那年,一场变故彻底改变了小海的命运,也改变了小海的性格。那一年,小海从一个备受宠爱的独生子变成了父母双亡的孤儿。
我们老家在东海水滨,村里的邻居们平时除了在农田里参加劳动外,常常还会出海捕鱼、捞鳗苗,挣几个外快钱。
那一年,村里有人买了一条简陋的船,出海抓鳗苗挣了大钱。针尖一样的鳗苗卖出去都是论条算的,有时出海一次的收入就抵得上在农田里几年的工分钱。那个时期,我们村里的财富神话就是谁谁谁抓鳗苗又赚了多少钱,那细细的鳗苗勾引着村民们纷纷奔赴海洋。
海洋,成了村民们脱贫致富的主战场,他们看到了资源,却看不到大海深处暗藏的杀机。那时候,村民们对恶劣天气的警惕程度也相当不够,出海遇到大风大浪是常有的事。大海对这些贫苦的村民们似乎是恩慈庇佑的,每一次狂风暴雨都让出海的村民挺了过去,有惊无险地回到了岸上。
唯独那一次,小海的爸妈没有挺过去,再也没有回到岸上。
我不知道小海的妈妈当时为什么要跟着出海,毕竟出海捕鳗苗是男人的活,而且她不会游泳。如果她不去,小海就不会变成一个无父无母的孤儿,甚至可以这么说,如果她不去,小海的爸爸也不会死。
但是,鬼使神差的,那一天,小海的妈妈跟着一起出海了。
那一天晚上,他们在海上遇到了前所未见的大风浪,简陋的小船像一片树叶被疯狂的风浪掀起又抛下,分分秒秒都有被掀翻的危险。小海的妈妈在船上站立不稳,一下子掉进了海里。
小海的爸爸眼见妻子落水,毫不犹豫地跳进海里去救妻子。救妻心切的他高估了自己的水性,低估了大海的凶险程度。他的手刚刚抓住妻子,一个大浪打来,裹挟着他们一起卷走了。一开始,还能听到他们喊“救命”的声音,惊恐、无助,夹杂在风雨声中显得微弱极了,叫过几声以后就再也没有了声息。船上的其他人不敢贸然跳水救人,只好在船上用长长的竹竿朝他们落水的方向伸过去。但是,哪里还有他们的影子啊。惊惧不已的村民们匍匐在舱底,听着暴风雨像一个坏脾气的怪兽,狂叫着,怒吼着,任凭海浪把船掀起抛下,他们不知道下一秒自己是不是会像小海的爸妈那样消失在大海里。
就这样惊恐万状地过了好几个小时,天亮的时候,风停了,雨住了,大海又恢复了它的好脾气,温柔的海浪轻轻地拍打着船舷,似乎昨晚的大海不是今晨的大海。
村民们捡回了一条命,不由得惊喜交加,想起消失的同伴,顾不得手脚发软,连忙开船到周围的海域寻找。从早上找到傍晚,方圆几百海里都找遍了,哪里还有小海爸妈的踪迹啊,眼看又要天黑了,村民们只好驾船回去了。吃晚饭的时候,巨浪吞人的事震惊了全村。
小海的世界就这样塌陷了。从此,他变成了一个沉默的人。他再也不来招惹我欺负我了,常常面无表情的呆坐着,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他低着头走路的样子,落在邻居们的眼里,总会引来一阵阵唏嘘。
从那以后,村里出海捕鳗苗的人少了,即便有人要去,也会加倍关注天气预报,防护的措施也加强了。
父母双亡的小海被他的大伯收养了,大伯一家对他怜爱有加,但小海的脸上再也没有了笑容。
放学了,我发现小海没有往大伯家的方向走,一个人往大海的方向走,留意看了几天,几乎天天如此。
这一天,我看见小海又往海边走,就悄悄地跟在他的身后。
小海走得很快,我远远地跟着。半个小时后,小海走到了海塘边,顺着海塘一路走,一路寻找着什么。
我跑过去问他,小海,你在找什么?
小海回头看见是我,一下子哭了,这还是我第一次看见他哭。
他说,我听见大伯他们说,死在海里的人,他们如果还有牵挂,他们的身体是不愿意离开的,每次涨潮的时候,他们的灵魂都会拼命地把身体运回到岸边。我爸爸妈妈留下我一个人,难道他们走得远吗?他们一定会想我的,他们一定会回来的……
我看着伤心不已的小海,根本不知道怎么安慰他,也跟着他一起大哭。
海风把我和小海的哭声吹得很远很远,我多么希望小海的爸爸妈妈能够听见。
 
(二)
 
我在病房里见到了二十多年不见的小海,一下子没有认出来。眼前的林小海似乎冒用了“林小海”的名字,换了一个小学同学给我。他变得很瘦很瘦,皮肤发黑,眼睛深深地凹陷了下去,他不像是我的同龄人,倒像是比我长了一辈。说是肝癌晚期,但小海脸上的神情并不绝望。看到我,他微微一笑,说,老同学,你还是老样子。那嘴角轻轻的一弯,依稀让我想起童年小海的样子。现在的小海,既不是那个调皮的小海,也不是那个木讷悲伤的小海,是沧桑的,又是诚恳的,每一句都说得很慢,似乎很难启齿,也因为如此,他的托付也不由得让我郑而重之。
小海说,我留在世上的日子不多了,我想见你最后一面,当年我最痛苦的时候,是你给了我友爱。我一直都记得。小时候不好意思说感谢,但现在我想当面跟你说声“谢谢”,要不然就来不及了。
我红了眼圈,说,小海你别这么说,这么多年我都没有关心过你,我不配听你说感谢。
小海简单跟我讲了讲他的经历,初中毕业后,学习成绩不佳的他没考上任何学校,就跟着大伯在田里劳动。大伯家先是种了几年西瓜,又种了几年梨,靠田地吃饭终究富裕不起来。三个堂兄一个个准备成家了,大伯家里住房很紧张,18岁那年,大伯帮小海把老房子修了修,小海就搬回去自己一个人过了。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齡,本地人都嫌他家里穷,没有愿意把女儿嫁给他。过了30岁,大伯托人给他找了一个外地女孩,给他成了家。过了没两年,那个外地女孩也嫌他穷,跟人跑了。好在没有孩子。
小海说,我爸妈离开我33年了,我没有一天开心过,心里难过的时候,我就跑到海边,想想我的爸妈。有几次,我都跳进了海里,想去找我的爸妈,但都没有死成。唉,终究是因为还没把我这辈子该吃的苦都吃完。
小海说,我其实早就知道自己的身体不行了,但我一直拖着没看,一来呢,家里没钱,看不起病;二来呢,我也希望自己早点去见我的爸妈。那天在大伯家帮忙干活,我一下子痛昏过去了,我大堂兄把我送到医院,一查,就说是肝癌晚期,最多还有三个月,我不想治,想回家,但我大伯和大哥都不让。唉,何必再浪费这个钱呢。
小海淡淡地说着,语气里没有悲伤,更多的似乎是解脱,也许,他真的为自己即将与父母重逢而欣慰吧。
小海说,这几天我一直在考虑自己的后事,我以前听说过有海葬这种仪式,我想这是我最好的归宿,但我不知道做这个事需要办哪些手续,要跟哪些部门联系。我家里人都在农村,出头露面去联系的事他们都不擅长,我也没有什么可以托付的朋友,想来想去,你是我认识的人最有出息的,外面认识的人也多,也最有可能帮我做这件事的,所以,我找了很多人问到了你的电话。你,帮帮我好吗?
尽管对海葬这种殡葬形式并不清楚,但我还是毫不犹豫地应承了下来,说,小海你放心,我一定帮你把这件事办好。
七天后,小海离世,结束了他的人生。
 
(三)
 
三个月后,我和小海的两位堂兄一起,带着小海的骨灰踏上了专门举行海葬仪式的轮船。
这几年,随着人们思想观念的转变,越来越多的人选择回归大海作为自己最后的归宿,所以报名参加海葬还得排队等候。考虑到天气原因,过冷过热都不适宜举行海葬仪式,所以每年只有3-6月以及9-11月才会安排海葬航班。小海还算好,等候的时间不算长。
船舱内布置得庄严明净,前方的正中间挂着一幅巨幅会标,上面写着“上海市第XXX次海葬活动仪式”,下面写着“人在大海中诗意地栖居着”,背景是蓝色的大海,蓝色的天空,白色的云朵,和一艘扬帆启航的船。会标的两侧,悬挂着两条白色的绸带。整体氛围是庄严肃穆的,又是哀而不伤、安详宁静的。船舱内几乎座无虚席,坐满了参加海葬仪式的逝者亲属。
轮船缓缓地离开了吴淞码头,加速往公海方向驶去。大约一个多小时后,轮船来到了一片碧蓝的海面上,这里就是逝者的回归之地。
站在甲板上远眺,这一片海洋美极了,湛蓝湛蓝的海水荡漾起粼粼的波浪,似乎有一串串美妙的音符从海面上弹跳出来,无限温柔,又无限悠远,不由得让人深深呼吸,深深陶醉。天空似乎不甘心让海洋独占这份宁静的大美,别出心裁地展示了各种层次的蓝,精彩纷呈,让人目不暇接。原来蓝色可以很透明,可以很单纯,可以很深隧,可以很清凉,也可以很辽远……逝者家属们在看到这片美景的瞬间,暂时忘记了失去亲人的痛苦,转而为亲人能在这里最后栖居而感到欣慰。
海葬仪式开始了。在低沉的音乐声中,全体家属起立,鞠躬,默哀,与回归自然的亲人告别。
在工作人员的帮助下,我们把小海的骨灰和着黄白相间的菊花花瓣,一起顺着特制的操作管道,缓缓地滑向大海。骨灰沉入了碧蓝的大海深处,最后只有轻盈的菊花花瓣在海面上飞舞。看着骨灰与海水接触的那一刹那,我的眼睛湿润了。我似乎看见了小海在迫不及待地奔向父母的怀抱,看见了他们一家三口时隔三十多年终于又团聚在了一起,看见了小海终于露出了天真的笑容,从此,小海不再孤苦无依,不再闷闷不乐……
 送别了逝去的亲人后,轮船开始回航。开了很久,还能看见那条黄白相间的菊花花瓣组成的花带,在蓝色的海面上翩翩起舞,圣洁而美丽,宁静而安详。那是无数个逝者在挥舞着双手向我们告别,遥遥地喊着:“别了,珍重,等着与你们重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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