渔村里的房子
渔村里的房子
文/王兰飞
在村里,房屋的布局是无序的,像一只掉落的瓷碗撞散开来的碎片,随意地分布在三面环山,一面临海的山凹里。一条一米多见宽的河道由西至东将村庄分成南北两半,河道两旁是村民错落有致的农田,南北房屋隔着中间一片宽敞的田地遥遥相望,弯弯曲曲的田埂小道,小河常年流淌,清澈照人。到了八,九月,河两岸一片金黄,稻花香里蛙鸣虫喧,热闹非凡。入秋而冬,金黄的稻谷慢慢消逝了,地头里变成各种各样的蔬菜庄稼,开着不同的菜花,田岸边是叫不出名来的各种野花。
村里的房屋沿着山体线的蜿蜒凹凸形成一片片区域群落,群落里的住户往往由祖上的同一个家族开枝散叶开来,大多为同一姓氏,所以就有了诸如张家凹、王家坑、陈家道地这样的名称。
我家前面房屋的主人姓王,按辈份,我得称他为太公,他的儿子却与我同龄,在同一个班级里,但是我却要叫他爷爷。王太公是全村第一个造起楼房的人。当时正值改革风起,王太公凭着承包海塘搞对虾养殖,成为先富起来的那第一部分人。他当上了万元户,名字和事迹上了县里的报纸。在村里第一个造楼房,第一个当上万元户,这是王太公多年后依然引以为豪的事。
王太公房屋后有一口水井潭,虽然冠以王姓,叫王家井潭,但是村里公用的。一般一个房屋群落里都会一口这样的水井。井潭紧挨着王太公的房屋,人们洗倒的污水顺着王太公的屋基墙沟从王太公家的后门流向前门,距离如此之近,而且在王太公高大楼房的衬托下井潭显得比以前小了许多,像是王太公挖地基时顺便多挖一锄头带出来的一个坑一样,这让王太公感觉这井潭就是他们家的,跟前来洗刷挑水的人说起话就有主人翁的态势。王太公每年都要花大力清除井潭排水沟里的垃圾污泥,从来没有怨言。
全村第一个造的王太公家的楼房,在村里独一无二。王太公有两个儿子,他就造了两幢加两平房楼,每个儿子一幢半的房屋。
楼房的内外墙都是用石头建筑,又坚实又气派地高高耸立着,比所有的房子都高出了一倍多,王太公的房子看上去比村里的房子离天空更近。村里人陆陆续续频频繁繁地去他家里参观,王太公总是热情招呼:楼上去坐会儿,楼上去坐会儿。其实楼上只有几张床铺,又没有凳子的。上楼的楼梯是木板做的,踩上去“咚咚”响,很有气势。二楼地面也是用木板搭在水泥梁上,居然是个大通间。“是不是怕石头砌起来要把木板、水泥梁压断?但是用木板也可以支开来的嘛!”面对大家的不解,王太公故作悻悻然地说:“我们哪有福气住上几个年头,等儿子长大娶媳妇,装潢起来不知会有多少花头,我支上隔墙要是被他们嫌弃敲掉,那不是白白浪费钱了嘛!”大家恍然大悟,都夸王太公就是聪明,想得远。
王太公家的房子,像一阵号角,吹响了80年代中期村里的造楼热。不知是谁先发现靠近海的村口滩涂底下有细沙,于是一夜之间,滩涂就被开膛剖肚,像被炮弹炸过的沙坑一个紧挨一个,每个坑都占着一户人家,使着劲儿抢挖泥沙,时而因两坑中间的隔离层被对方侵略,引起一阵争吵。拖拉机在争吵声、叫嚷声、铲沙声中忙着来来回回,整个滩涂一片热火朝天的繁忙景象。
父亲似乎很沉得住气,他从船上预支钱,买了一只他一直向往的半导体小收音机,没事就带在身边咿咿呀呀地听越剧。这让母亲大为光火:“人家都在造楼房,你连处小屋都翻不起,还有心思听那叫魂曲,你还要脸不要脸!”,母亲生气睡过一夜后,第二天突然宣布:我们也要造楼房了,再不造房子,那河滩里的沙子就要被人挖光了,再不造房子,钱都要被你们爹败光了,还债容易积钱难,只要能借得拢债,我们就要造房子。母亲的决定让我和弟弟欣喜若狂,父亲却愁眉不展一声不吭。
拆掉了老屋,按原来的宅基地重新审批了地基,母亲望着石头勾缝的水泥已经变得灰暗斑驳的王太公楼房说,我要造一栋可以住上三代人的房子。
正当父母努力挖地基时,村里大队书记带着几个村干部过来了,跟母亲商量,能不能把地基线往里缩进十公分,因为村委计划要将我家屋旁的小路建设拓宽。母亲坚决不同意,说着说着,双方的嗓门都大了起来。但是母亲尽管嗓门大,也敌不过村干部你一句他一句的围攻,眼见十公分的地块要保不住,母亲突然犹如一只腾空跃起的老虎扑到书记面前,与他扭在一起撕打开来。母亲就这样保持了10公分的地基,房子终于顺顺利利造起来了。
当全村几乎所有的人家都建起楼房的时候,事情开始有了变化。王太公又成了“第一”。王太公的大儿子找对象了,对象是邻村的女孩,女孩看到王太公造的全村第一栋楼房,既没有光滑漂亮的墙砖,又没有舒适时新的阳台,远远望去土不拉渣的像个碉堡似的。女孩的脸就沉了,她说:“连个像样点的房屋都没有,我怎么嫁?”
王太公掏出所有家底为大儿子在镇上买了套商品房。王太公就这样成了村里第一个在镇上购房的人。他坐在我家门口的台阶上跟我母亲说,“以前造了这两幢半的楼房,我想着这辈子最大的任务完成了,哪想到现在一文不值,现在还要担心小儿子将来结婚的房子,我这把老骨头卖掉也不够再去镇上买房啊”。母亲说“你这老骨头现在还健壮着呢,那虾塘再养个四五年,钱不又都赚回来了,再说儿孙自有儿孙福,你愁什么啊”,王太公黯然地说:“老喽,钱也不是像前几年那么好赚的了”。但是王太公担心的事却没有发生,王太公小儿子去县里打工几年后,欢欢喜喜做了县城里的上门女婿,一点也没难为王太公,倒是王太公自己难为了自己好一阵子。
母亲想不到的是,王太公担心的事竟然落在她身上了,而且来得那么快!我弟弟结婚才三年,新房装修的颜色都还一点没褪,在“小岛迁,大岛建”的口号声中,弟弟一家就跟着单位的搬迁搬到县里去了。学校撤离、医院撤离、邮电局撤离、信用社撤离……,小小麻雀里的五脏器官都挖走了,仿佛一夜之间,小渔村从一个丰满笑吟的少妇变成了沧桑干枯的老太婆。
年轻人争先恐后,纷纷跑去城里打拼,挣在城里买房子的钱,那势不可挡的潮流就像当年父辈们在滩涂上抢挖泥沙的劲头。
王太公也没能在曾让他引以为豪的第一楼房里守候下去,前几年被大儿子接到镇上去了。“这万一有个病痛啥的,叫我们怎么赶得急啊”城里的孩子们越来越担心,于是村里的老人陆陆续续地被接走了。
人走了,但是老人们的心却在村里。开头几年,村里出去的老人,担心叶落归根时,家里的老房子破落没法住,就督促子女或者自己时常回来看看家门,后来回转的时间越来越长,越来越长了。
根娣阿婆去城里时,把房门钥匙交给隔壁阿太说:“我早晚要回来的,叶落总是要归根的,这房子给你白住白用,帮我开个窗关个门的就好”阿太说:“我自己孩子们的房屋都住不过来呢,不过,你放心,我会帮你看着的。”
根娣阿婆回来的次数也越来越少了。
那一栋栋拔地而起的楼房寂静无言地挺立着,像曾经被骄傲被爱惜的老黄牛在落寞孤独的等待中渐渐消失了昔日的神彩,默默低下了头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