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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洋文学

我的大海


 
                                                        我的大海
 
 
                             题记:我的耳朵宛如贝壳,思念着大海的涛声。
                                                                          ----聂耳
 
 
 
                                                                                陈 晨
 
我的故乡在东海之滨,我从小在海边长大。小时候读到《汉乐府·长歌行》中的诗句“百川东到海,何时复西归”时,曾经深为自己生长在东海之滨而自豪。
长大后,在各地见识了各种蔚蓝深秀、气势磅礴的大海,见识了各式美丽的海滩,我越来越羞于谈起我故乡的大海。是的,故乡的大海不美。她没有像天空一样蓝得让人心旷神怡的颜色,没有闪着金黄色或者银白色光芒的海滩,没有海浪拍击海岸卷起千堆雪的气象。故乡的大海,也许是因为海水里混杂着太多的泥沙,波涛的颜色总是浑黄的,给人一种土里土气的感觉。
但是,这片土里土气的大海,与我血脉相连,与我的成长休戚相关,不管离开家乡多远,那浑黄的波涛一直澎湃在我的记忆里,那浑黄的大海的颜色始终是我生命的底色。
 
(一)
 
那一片土里土气的大海,曾是我家一个重要的经济来源,曾是我年轻而贫穷的父母为了改善生活而搏击过的战场。
小时候,家里的经济条件不宽裕。父亲读过初中,算是村里的知识分子,做过赤脚医生,后来在乡卫生院工作直至退休。他一辈子不擅长干农活,也不会做家务,唯独对出海捕鱼具有一种先天的本领和爱好。
傍晚时分,父亲下了班,匆匆扒上几口饭,穿上截到膝盖的裤子,背起鱼篓,带上手电筒,扛起鱼网,朝海边走去。母亲总是手脚麻利地为父亲烙上一张热乎乎的饼,让他随身带着,好在他饥饿难耐的时候,及时补充能量。
那时父亲经常出海,遇到风雨交加的日子,我会央求父亲不要外出,他总是不以为然地说:“下雨天鱼都浮在水面上,看见手电筒的光亮就会游过来,鱼比平时要多”。父亲出海的日子,我总是忧心忡忡,难以入睡。听着外面风雨交加,电闪雷鸣,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母亲早早地睡了,轻轻地打起了鼾声,她要抓紧时间休息,父亲回来后,下半夜的事情都是母亲的事。妹妹那时还小,也跟着母亲睡了。但我怎么也无法入睡,躺在床上辗转反侧。我想象着父亲置身于无边无际的汪洋大海中,那样渺小,那样孤独,陪伴他的只有手电筒微弱的光亮。一个大浪打过来,父亲站立不稳,险些摔倒在大海里......我常常这样一遍遍地胡思乱想着,担心着,害怕着,忧虑着。那种童年时的不安全感,直到成年以后仍然影响着我,让我常常没有来由地多思多虑。就这样等啊等啊,好不容易听到门口哐啷一响,父亲带着一身的风雨和海腥味回来了,我紧紧悬着的心瞬间落地,就会突然地坠入梦乡,后面的事情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其实后面的事情还有很多,不过那基本上都是母亲的活儿。母亲一骨碌爬起来,为父亲端上热腾腾的夜宵,让他暖暖和和地吃饱,然后为他倒上热水,伺候他洗去一身的泥浆,换上干爽的衣裳。疲惫不堪的父亲怀着功臣一样满足的心情,舒舒服服地上床睡了。接着,母亲把这些混杂在一起的鱼洗去泥沙,按照大小、种类一条条码在篮子里,然后洗好父亲的衣裤,清理好父亲的渔网。天蒙蒙亮的时候,母亲就会提起装满了鱼的篮子,到集市上卖。
那时候,父亲和母亲都半夜不睡,但第二天照样上班的上班,出工的出工,从来没有耽误过。母亲那时年轻,似乎浑身有使不完的劲,半夜不睡,第二天出现在农田里时照样精气神很足,一家人的生活依旧安排得妥妥贴贴。
母亲还给我讲过一段险些酿成大祸的卖鱼往事。那时候她正怀着我,离分娩不到一个月。那天晚上下着大雨,父亲出海捕鱼收获不小,足有10多斤。父亲和母亲固然高兴,但又担心着卖鱼的问题。母亲的身子已经很笨重了,父亲舍不得母亲冒雨外出,他说,明天我去卖吧。但母亲知道,父亲素来面嫩,让他去集市卖鱼,他会羞怯尴尬得不知所措。第二天一大早,父亲还没醒来,母亲悄悄地起床,挎着装满鱼的篮子,步履蹒跚地朝镇上的集市走去。在母亲记忆里,那天的雨真大啊,真是像老天爷提着一个盆往下倒似地又密又猛。母亲挺着大肚子,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走到半路上,突然一个趔趄,站立不稳,摔倒在地,满身是泥。正好有个老者在家门口远远地看见我母亲摔倒在地,赶紧来扶,连声责怪我母亲不该在这样的雨天还赶去卖鱼。母亲笑笑,说,眼看孩子快出世了,手头总要攒几个钱。那位老者是退休回乡的老工人,特别仁慈,毫不犹豫地买下了母亲篮子里所有的鱼,叮嘱我母亲早点回家休息。很多年后,母亲依然记得那位老者,记得他关切的温暖的话语。我有时会打趣她,说,您那时也太不当心了,要是摔一跤造成流产,或者把我生得四肢残疾什么的,岂不是一辈子后悔?母亲说,那时候的人哪有现在这么金贵?那时候的农村妇女怀孕了根本不当一回事,照样在田里插秧干活,大家都这样。
天色大亮的时候,母亲已经从集市卖完了鱼,给我们做好了早饭,招呼我们起来吃。从母亲喜悦的神情里,我听得出父亲昨晚的收获肯定不少。有时候,父亲会捕到特别大的鱼,卖了一个很好的价钱,那样我家就会好几天都沉浸在喜悦里,叔叔婶婶到我家来串门时,大家都会分享这样的好消息,开心好几天。有时候,一晚上的收获不多,或者鱼很小,卖不起价钱,母亲就会把鱼收拾好,第二天一早东家送一点,西家送一点,剩下的就给家里人改善伙食,屋里就会弥漫起一股鱼的腥香。偶尔会捕到鳗鱼,那就是童年时的妹妹最幸福的时刻了。妹妹那时爱吃鳗鱼,母亲就会给她烧好,让她美美地享受一顿。但小时候的我,对吃海鱼有种本能的抵触,每次吃鱼都会恶心得想吐,可能那时吃鱼时的感受总是与对父亲的担心联系在一起,所以鱼的气味总是让我难受。
很多年以后,我有时会和父母谈起当年父母亲捕鱼、卖鱼的往事,我说你们那时候真傻啊,冒着生命危险换来一点点小零钱,不可能指望这些钱脱贫致富,为什么要那样拼命呢?父母亲笑笑,说,那时候的人都不富裕,左邻右舍也都差不多,我们家因为你祖父在你父亲6岁时就过世了,日子过得比别人家更艰难。不过那时候穷是穷,但心里总是有一个个目标等着我们去实现。我们结婚的时候,家里只有一间小茅草房,半间做灶间,半间睡觉,一到下雨天,茅草房总是滴答滴答漏雨,那时候就想,等攒够了钱,一定要把茅草房翻成瓦房,这样下雨天家里也能干干爽爽的。攒了几年,真的攒够了买瓦的钱,于是茅草房就变成了瓦房。后来你和你妹妹相继出世、渐渐长大,家里的房子住不开了,那时就想,等攒够了钱,就再搭一间房子,这样就宽敞多了......后来,真的攒够了造房子钱,从一间房变成了两间房,再后来又变成了楼房。那时候的人穷,但大家的心态都很好,知道靠自己的双手改善生活,不像现在有些年轻人,不思进取,天天想着啃老,想着一夜暴富,碰到一点困难就骂国家、骂政府,唉,不说了......
父母说,那时全国各地的老百姓都穷,好在我们这里有大海,靠海吃海,总是比别地方的人多一条活路,多一份指望。
是的,我家乡那片土里土气的大海,曾经给予我贫穷而年轻的父母莫大的恩泽,给予他们莫大的期许。他们从无边无际的大海里打捞起一个个美好的指望,支撑着他们编织起关于未来的美好梦想,一步一步地朝着生活的目标艰难而又满怀希望地前进。
 
(二)
 
故乡那片土里土气的大海,还曾是我童年时的游乐场和励志课堂。
上小学的时候,星期三下午,学校都会放假半天,我就会和小伙伴们相邀着一起去闯海。
那时候的海,离我家的距离并不是很远,大概走上半个小时,就能闻到海腥味,听到海鸟的鸣叫声了。不过,要走进大海的怀抱,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必须经过一大片芦苇荡和水泽地。我们脱了鞋,光着脚,深一脚浅一脚地朝着大海深处走去。我们的脚丫,先是试探性地踏进水泽里,看着软湿的淤泥慢慢没过我们的小腿,直至膝盖。淤泥的下面,会有一层坚实的硬土,给予我们的双腿有力的支撑。有时候,看似温和的水泽下面会有尖利的芦根,让我们的双脚在猝不及防中突然受伤,鲜血直流。疼痛对于那时候的我们,总是短暂的,因为前面还有很多吸引我们的东西。于是,在同伴简单的慰问过后,我们继续朝着大海深处跋涉。我们在跋涉中体验惊险,在跋涉中体验乐趣。
很多年后,我明白了童年时在泥泞中跋涉对我人生的意义,也明白了大海给予我的无声启示。成年后,曾经遇到过很多人生的险滩,也曾经一次一次受到猝不及防的伤害,我总是像童年时那样,一步一步在命运的泥泞里跋涉着,前进着,不张望,不迷惘,不气馁,坚信沼泽下面总会有一个有力的支撑,会让我一步一步地走过去。
走过水泽,走过芦苇荡,渐渐地,脚下的泥地越来越硬实,留下的脚印越来越清晰。于是,我们就在海滩上雀跃着,飞奔着,追逐着,嘻闹着,广阔无垠的滩涂上留下了我们一串串脚印,也留下了我们童年的欢笑声。
站在海滩上极目四望,大海是那样辽阔,永远看不到海的边际。目光的尽头,海与天在苍茫的远方紧紧相连。在大海宽阔的胸怀里,小小的我们似乎也变得胸襟开阔起来。
玩乐的同时,我们常常也会在滩涂上抓一些小海鲜,带回家去,也是很不错的美味。常见的有黄蚬、螃蜞、泥螺,还有跳跳鱼。黄蚬的隐身之地很好辨别,它们总是躲藏在一汪浅浅的水下面的沙地里,留一个小孔给自己呼吸。轻轻一挖,黄蚬就很无辜地呈现在你面前了。它们没有任何防备能力,建筑的防御工事又过于简陋,太容易让人识别,于是它们就用自己巨大的数量来保全自己。所以,我们在滩涂上抓得最多的小海鲜就是黄蚬啦,有时一下午能捡好几斤。带回家,用清水养净,开水烫过,取出肉来,炖鸡蛋羹,烧豆腐,或是煮汤面,味道都极其鲜美。
螃蜞长得与螃蟹十分相似,但比螃蟹小得多,也许追溯到远古时代,它们应该是具有某种亲缘关系的物种吧。螃蜞十分机警,它们常常在芦苇丛中活动,一见有人来,就会迅速舞动爪子,逃得无影无踪。有时候,明明看见它们躲进了某个螃蜞洞里,但任凭你怎么挖,都很难把钻进洞里的螃蜞挖出来,天才的螃蜞把它们的隐身之地建得深而且弯,具有很好的防卫功能。但它们有一个致命的弱点,每当大暴雨来临前夕,它们就会惊恐万状地爬出洞来到处乱窜,这时候,是抓捕它们的最好时机。螃蜞空长了一幅与螃蟹相似的外貌,其实小小的身体里没有值得品尝的内容。但崇明一带,至今都有把螃蜞做成醉螃蜞下酒、佐餐的习俗,爱吃的人觉得其鲜美不逊于螃蟹。
有时候,不知不觉走到了大海的深处,走得东西南北没了方向。如果在大海里迷了路,不用慌张,四下里找找,远远地就能看见灯塔,它高高地矗立着,召唤着我们,指引着我们回程的路。于是,我们的心里有了底气,知道朝着灯塔的方向走,就能回到自己的家。成年后,读到很多关于歌颂灯塔的诗歌,深有感触。是的,对于航海的人来说,灯塔就是他们的方向,就是他们的旗帜,就是他们温暖的家。
在大海里玩够了,我们就朝着灯塔指引的方向往回走,用大治河清澈的水把浑身的泥巴洗净,带着我们的战利品回家。父母知道我们去闯海了,从不责骂我们,也似乎从来不担心我们的安全。只是偶尔会告诉我们一些关于潮汐的常识,免得我们再去时遇到涨潮,白跑一趟。
也许,在他们的心里,大海对于我们这些孩子始终是仁慈而宽厚的,他们不用担心大海会伤害我们。
长大以后,有时遇到童年时一起搭伴去闯海的伙伴,我们会笑着说,那时我们真傻呀,海风把我们的脸吹得黑黝黝,现在用再名贵的化妆品也补救不过来啊,一辈子都是这种肤色啦。
是的,我故乡土里土气的大海啊,是我童年时的游乐场,也是我童年时的励志课堂。它给予我磨砺,给予我宽慰,给予我胸怀,给予我启示,给予我指引,也给予我终身难以泯灭的印迹,走到哪里,我都是这一片土里土气的大海的女儿。
 
(三)
 
父母亲说,他们小的时候,大海离家很近,能够听到潮涨潮落的声音,有时还要防备大潮漫过海堤,淹没村庄。1949年农历六月廿九,我的家乡曾经发生过一次大海啸,很多人死于那次大海啸。所以,每年到了农历六月廿九,家乡有很多人家都会祭奠死去的亲人。
海啸发生那年,母亲还未出世,外婆怀着母亲,行动不便,险些被汹涌的海潮冲走,外公一把拉住外婆,把她推上了一大块飘浮的茅草屋顶,在水里飘了很久才得救。
所以,平素看似温厚的大海,其实也常常会发怒。巨浪滔天的时候,会崩发一种推毁一切的破坏力量。只不过我从来没有见过大海发怒的样子,所以留在印象中的故乡的大海,总是一派温柔敦厚的模样。
渐渐地,我长大了,离开家乡去求学,大海离我越来越远了。这种“远”,一方面,是心理上的,偶尔回家,再没有像小时候那样赤着脚去闯海,大海渐渐淡出了我的生活;另一方面是空间上的,几十年里,我真正体会到沧海变桑田这句话的含义。先是一条条海塘越筑越远,在原来的滩涂上长出一大片土地来,后来那一片土地上建起了工厂,搬来了居民,成立了一个滨海乡。
再后来,老家的房子动迁了,父母搬到了原来的县城居住,大海离我们就更远了。
前几年,我带着儿子陪父亲又一次故地重游,去看大海。几十年不见,我的大海与我生分了。当年的芦苇荡和水泽滩涂已经不见了,一条新筑的水泥马路直直地通到大海的深处。看海的人们,不用光脚,不用跋涉,甚至不用下车,开着汽车就能进入大海的腹地。它似乎洋气了很多,整洁了很多,但那似乎已经不是我童年时的大海了。
我极目四望,试图在那依然熟悉的海腥味里找回我童年的印象,但从前的一切都已不复存在,只有大海的波涛一如既往地浑黄着。
父亲和我默默地坐在海边,往事在心头一页一页翻动。很想问问曾经熟悉现在陌生的大海:你是不是还记得,曾经有很多个雷电交加的夜晚,有一个年轻的男人,为了一个个生活的目标,扛着渔网来打鱼;是不是还记得,曾经有一群小女孩,把这里当成了游乐场,赤着脚在滩涂上自由自在地玩耍?
坐在海边,我试图把往事告诉儿子,让他这个90后的孩子明白祖辈的艰辛和不易。从小出生在大城市的儿子似懂非懂地听着,神情是不以为然的。我知道,现在的孩子根本无法明白祖辈生命的价值,也体会不到父辈奋斗的艰辛。在炫富、小资成为主流价值观的时代,孩子们情愿自己的祖辈是世代书香门第,或者商贾世家。在我看来,童年时的艰辛和磨砺是我人生的财富,但在他们隐秘的内心,穷苦的出身是一件羞于启齿的事情,情愿相信自己的父母生来高贵,一开始就有着高端、大气、上档次的工作和社会地位。
但或许,是我自己妄自揣测,不能明白年轻人的内心世界吧?就像现在这样,依然沉醉在对过去那一片野海的回忆中,而在内心屏蔽了沧海变桑田的惊喜。也许,我的父辈有他们的梦想,我们这一辈有我们的梦想,孩子们也有他们自己的梦想吧?
代际隔阂不管在什么年代都会存在,但我希望我的孩子能够明白,他生命的底色源自祖辈,源自父母,也是这一片浑黄的大海的颜色。我希望我的孩子不管处在何种境遇,都不要失去在风浪中搏击、在泥泞中跋涉的进取精神。
父亲说,现在土地越来越宝贵,人们已经不满足于让沧海慢慢地自然而然地变成良田了。这几年,人们加快了人工填海的速度,先是把大量的石块堆积在远方的海里,让海水涨不过来,渐渐地,这块土地就干了,然后就可以用来耕种、建厂房,或者派其他用场,用这种方法,已经长出来很多土地了。
只是,这样的办法好吗?是不是太急功近利了?大海会有意见吗?
父亲沉默着,不回答。
我的大海也沉默着,不作声,翻滚着浑黄的波涛,沉默而悲怆、内敛而宽厚、无言而深邃,一如既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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