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是咸涩的
海是咸涩的
许成国
海是咸涩的,一如你那一脉无所依归的根。
你的根在哪里?在岱山,在镇海,还是在山西,那个村口有着一棵大槐树的村庄?
海长着岛,岛扎在海。那一年,你的生父金荣贵从镇海来到岱山,像无数个讨生活的“北漂”一样打拼生活,在高亭开了一家米行。他以男人的气质与实诚的品性吸引了一个叫虞阿英女子的眼睛,并有了你。光绪三十年(公元1904年),你降生了,降生于高亭一个叫后街弄的地方,那里前边临海,后面见山,东边有庙,西面就是高亭港。那一条沿港路上,定是留下了你蹒跚学步的身影,留下你咿呀学语的声音。霞光中,你看着一条条渔船解缆远去,酱黄色的帆蓬在海风中猎猎作响;夕阳下,你看到鸥鸟在港口上空飞过,张开的两翼在残照中划出一道舒缓的曲线。
6岁那年,你的父亲一手牵着岱衢洋的涛声,一手牵着裹着小脚的你,回到镇海那个叫“白家浦”的家。那个家的门前有一片浦,浦的面前是一条江,一条叫做甬江的江。这个时候,你见到了另一个“妈妈”,姓黄;这个时候,你的父亲到定海一家“公民招待所”去张罗,将你寄养在叔婶家,你在那儿扎纸花,作锡箔,一只,一只,为的是补贴家用。这个时候,你该是第一次感受到了亲生父母不在的孤单,寄人篱下的苦涩,而“性格沉默,不喜欢多说话”。
你的根在山西,那个村口有着一棵大槐树的村庄。2013年10月的一天,我走进镇海的白家浦,去追寻你的根。你的侄子说,金家来自于“张李家堰”,那里有一座“金家庙”;金家的前辈来自于山西,一个长着大槐树的村庄。我走进双桥社区,去追寻“金家庙”,他们都说,“金家庙”很大很大,方圆几里,有九曲回马廊,还有一座“金氏祠堂”;祠堂里所立之祖辈都头戴花翎,身着朝服,还有牌位二百多个,可叹的是在大跃进时被当作柴禾烧掉了。他们的描述让我浮想翩翩,眼前浮想起那滚滚千里的黄土和绵绵十里的歌谣,还有那高粱圪垯和“走西口”的悲壮;想起那一年,金家的祖辈风尘仆仆,从山西迁徙镇海,建“金家庙”,立“金氏祠堂”,其间的流离颠沛、凄风苦雨该有一种闯荡天下的决绝怅茫。但即使如此,你最终来自于哪里,来自于金家的哪一脉,我至今仍无从查考、落笔。
你的根在哪里?也许,惟有迁徙路上的那一弯星月知道,惟有岱衢洋上的那一道海潮知道。一如你多艰多难的命运,只有东海边上的潮汐知道,海鸥知道,还有磨心山的夕阳和梵音知道。
这咸涩的海啊,我的东海女儿,你为何如此沉默?
海是咸涩的,一如你那一裹被遗弃的襁褓。
岛在海中,盐在海中,岱山自古就立在盐上。那一年,我在《中国盐业博物馆记》中写道:
早在4000多年前,先民就在岛上留下了“渔猎煮海”的足迹。他们筑垒围墙,起灶盖舍,开河通海,就海引潮,疏浚潮沟,担灰摊晒,用岁月写就了“成云举万锸,落地连千锹”之苦难,也熔铸了“洁白晶莹、粒细速容”之品质……
历代盐民,胼手胝足,终年煎淋;业渔者谓之风浪生涯,业盐者谓之泥梨地狱,盐民之苦无有过者……“灰如命脉卤如血,血如命脉相流连”,正是他们的真实写照。
是东海,将岱山岛的土地浸润得咸涩而丰沃,石礁上沁着白絮絮的盐花,盐滩边摇曳着青青的咸蓬草。而你就是这海中的一粒盐,你的血液里,早就刻烙了大海咸涩的基因。那一年,你“方弥满月”,即被遗弃在大士庙内那棵戏台前的梧桐树下。是一个好心的农妇抱起了你,收养了你。那一刻,你混沌的内心是否感到了苍天的无情,感受到一种补天之石被委弃于天涯的委屈?该是清晨天后宫的梵音传来了慈悲的絮语,该是夜晚沧海的涛声传递了生的呼声,你的父亲金荣贵、你的母亲虞阿英又抱回了你。那一刻,想是你脸上露出了恬恬的笑,心中盈满了暖暖的母性。
三十多年后,你将自己的孩子抱养给一个姓段的农家夫妇;那时,你的孩子来到这个世上也才7天,直到你去苏联两年后才叫你丈夫抱回。是命运的一种轮回,还是苍天的一种回应;是人世苦难的相似,还是人间世事的无常,上一代的命运与下一代的命运轨迹竟是如此相似。该是你的母性唤醒了你的心痛,是你的殷切感动了苍天,终将自己的红色血脉得以在下一代绵延。
1938年,你来到苏联。在莫斯科,在疗养院,你的思念一定似春草般滋长,对孩子的牵记定像海潮般澎湃。但你的思念别人没听到,连同你的身影和归宿,也在越来越浓重的硝烟中隐去,如风尘一般被岁月淹没,直到《人物》杂志刊发关于你参加长征的报道,舟山发现你一生献身于革命的光辉历程,而那时,日历已翻到1981年,时间的脚步已整整跨越四十年。这四十年,你竟是一段被历史遗弃的孤儿,如此无声无息,飘忽如雾。而更让我心伤的是,直到1994年11月,你才被追认为“革命烈士”。这迟来的认证,何尝不是一种历史的空阙和虚妄,也何尝不是一份人性的缺失。此刻,我庆幸于历史,因为你而多了一份真实;我又暗殇于历史,因为你而多了一份沉默与思索。你的一生、你的高度经历53年的遗忘而得以还原。我想见你离去的时候定是带着对孩子的思念,带着对昔日峥嵘情感的怀恋和对那个故土岛屿的回望——你去了你要去的地方,那一定是一个开满鲜花的地方,是一个“身如琉璃,内外明彻,净无瑕秽”的地方。
你是东海中的一滴水啊,是海水中那一粒不灭的盐。有海在,你就在!
海是咸涩的,一如你奔波前行的身影。
从三江源直贯而下的长江与太平洋相逢在东海,相逢在岱衢洋,涛声澎湃之际,将岱山这一丛荷蕖激荡得风生水起。
你就是那一丛荷蕖中的一朵,至为硕大、葱郁的一朵。
你是女孩子,但你的父亲还是将你送入学堂。这是改变你人生命运的重大一步。你从镇海来到定海,入读“定海女子学校”;又从定海到宁波,求学“竹洲女师”。那个时候,你圆圆的脸,如夜晚的月盘;明亮的眸,似海上的星星。你的一笑一颦、一言一行显得聪慧而早熟。在沈毅、王亚璋、杨之华、林育南等人的影响下,你起草文告,呼吁民众觉醒;走上街头,高呼口号,留下“定海女将”的英名;下岱西,转衢山,组织工会,斗争“渔霸”。东海为此沸腾,火焰为此升腾,红色革命的火种在岱山这块岛屿上开始落地生根。
再后来,你走上海,进丝厂,发动纺织女工罢工;转江西,入井冈,组织“扩红”,参加长征,将苏维埃武装割据的旗帜映得铮亮,也将自己对于革命的忠诚与信念镌刻在历史的碑石上。那个时候,你骑白马,执矛戈,一路英姿飒爽;你立在侗寨之上,将血酒一饮而下,与部落酋长歃血为盟,一时传为佳话。自22岁那年在党旗下宣誓起,你一路征程,风雨不息,从宁波到定海,从定海到上海,从江西到陕北,经兰州,过新疆,赴苏联,将自己37岁的生命燃烧得如同映照红色天地的日月。
1986年,是你82岁的生日,曾经与你风雨与共的罗章龙先生写下了这样一行,来表达自己对你的怀念:“大海南来此寂寥,‘玄黄’影事隔重霄,中华革命初开创,负弩前驱在我曹。”是的,在红色革命的征程中,你一路奔走,一路燃烧,将生命的光华打磨得如海上日出,残阳如血;你把海的气魄与岛的个性演绎得风风火火,挥洒得淋漓尽致。你的勇气一如海的潮头,你的果敢一如海的力量。
那一天,一个叫李铁映的男子望着你苍茫的面容,久久难以释怀,心潮澎湃之际,泼墨挥毫,在宣纸上凝成八个字:“沧海狂涛,天赋金舟”。这是你儿子对你的铭记,也是对你最为倾情的褒扬,你无愧于大海的熔铸,更无愧于历史的雕塑。
海为之激荡,岛为之动容。
海是咸涩的,一如你缈如尘烟的结局。
在定海女子学校,你有过自己的期望,成为一个像沈毅那样的教育工作者,启民心,开民智,实现教育救国。那个时候,你“为人宅心高远,天性出于至诚,有拯世移俗之心;无苟且求荣之念。”在浪花与涛声簇拥的昌国路上,你演讲游行,振臂呼号,赢得了“定海女将”的称号。
在上海,在江苏,你也有自己的期望,成为如杨之华、林育南那样的革命者。你深入纱厂,启发女工,期望通过斗争,改善女工之劳动条件,提高生活待遇。那个时候,在黄浦江畔,你将一个海岛女子的柔情与城市劳工的心紧紧连在一起。
在于都,在胜利,你有过自己的期望。你组织“扩红”,成为苏维埃政府巩固政权的一个闪亮标杆。你练枪骑马,武装割据,成为两地苏维埃政府的女县委书记。你将海的壮阔与涛的激情演绎得如日中天,将青春的情怀与共产党人的信念融汇在一起,你燃烧得炽烈,连同自己也熔铸在一起。爱被灼了,情被殇了,革命的熔炉炼制了一颗精魂,也耗尽了你的全部心力,更毋庸说,从1934年10月到1935年10月,你的身体与生命经历了一次次炼狱般的考验。
那一年的四月,乌云遮日,也遮住了定海这一座岛城。“清党”的声音从“都神殿”响起,继而充塞在这个岛城的大街小巷。你转移到了宁波,可还是落入敌手;经父亲多方营救,得以走出监狱的高墙。但“国民党宁台温防守司令部”还是侦知了你的真实身份,你不得已乔装为沙弥,“暂避普陀海会寺栖身”,“在寺中持斋茹素,日啖南瓜腌菜”,日伴晨星,夜伴青灯,耳边是诵读宣卷的清音。在佛珠儿的念叨与绵延中,你定是回望过曾经的路,回想过曾经的事:白家浦糊纸盒时寄人篱下的苦涩,竹洲女师就学时的芳草连天,岱西盐民运动时的巾帼风姿。在那三个月时光里,你定是见到了千步沙翻卷的浪涛,听到了潮音洞不息的涌动。你也一定看到了那座寺庙里的佛陀,一如老家大士庙里的观音,端坐于莲台之上,一身金辉,低首慈目,观照着你,包容着你。你说观音对苦难众生怀有深厚同情,若是今日,也定是个革命者。若说这是你的信仰,则定是你的命运;若说这是你的另一种信仰,则定是你的另一种命运。
而事实上,你属于大地,属于故土,更属于你为之奋斗一生的革命事业,而唯独不属于自己。你的心中一定有你的苦涩、你的酸楚,一如你被信仰牵引的魂魄。那一年,92岁的罗老在不尽的怀念中留下《虬江吟》诗稿:“茅山深夜开群会,星斗满天海气浸,舍利塔前礼大士,龙宫对坐听涛音。”这深情的回忆该有你南归路上不灭的身影。
有谁明白你的内心,你所付出的,你所追求的,与你所得到的?幸福也罢,苦难也罢;爱情也罢,绝望也罢,都成为你一生的归宿,如东海那么浩淼,似云雾那么渺渺。
这咸涩的海啊,我的东海女儿,你为何如此孤独、飘忽?
海是咸涩的,一如我此刻对你的缅怀。
有人说,人生就是一次海上之旅,总有期望。但你的征程,从岱山出发,却似乎一直都没有停步,没有结局。如果说,没有归宿是你的归宿,那么,你37岁的生命留给人们的永远是一个没有结局的思考。“生死只争瞬息在,‘人天三界’自由身。”这是海与天的距离,是肉体与灵魂的距离。
你被弃之于大士庙的时候,定是听到了寺庙里那天籁般的梵音,那么清脆,那么绵长,绵长得如同东海的波浪,缥缈得如同岱衢洋的涛声。那一刻,襁褓中的你,定是触摸到了人生的第一个痛;可也是在这第一个痛中,你照拂到了人间的第一缕光明,那光明来自于普度众生的慈悲,是解民于倒悬的心胸。
那一年,在莫斯科,你看到了东正教的塔顶,看到了教堂上那个夺目的“十”字徽章,你该是想过两者的不同,一个在西方,一个东方;一个说“主爱人”,一个说“佛即人”。但你可能没更多地想过两者的相同:人之信仰犹如人之灵魂,而虚妄之信仰只会滋长灵魂之丑陋;你既来之于慈悲,也浸染了慈悲,也应“‘出世’长怀‘入世’心”,无论这慈悲来自于东还是西。而你更没想到的是,自己所坚持、所追求、所奋斗的,却是今日为之虚妄的。你嘟囔着的“看不起我”,正是那时你心中所迷茫、所难解的心结,也成了今日你留给我们这些后人永远难解的谜。
这咸涩的海啊,你这曾经被岁月遗弃的孤儿!
今天,你回来了,你终于回来了。你跨越时间而来,从1904年到2014年,整整110年;你跨越空间而来,从岱山到镇海,从定海到上海,又从江西井冈到陕北延河。你从莫斯科而来,横跨欧亚而来,过草原,穿大漠,最后止步在东海边上。这一路上,你将自己的人生半径拉得很长很长,也将东海的涛声拉得很长很长,这涛声里,定有陕北窑洞里那个叫“罗小金”婴孩的啼声,那啼哭的声线很长很长;那涛声里,定有大士庙前那个叫“金爱卿”婴孩的啼声,那啼哭的声线很亮很亮;那涛声里,一定还有磨心山上那一群夕阳秋雁的鸣叫,那鸣叫是如此清脆而浑厚,如此绵长而清晰:南归,南归。
你是海上的雁啊,雁叫声声,秋日回归;你是回归故土的魂啊,越过伏尔加河,跨过滔滔黄河,将自己的魂魄安放在岱山这个生你养你的家。以你离去的时间的丈量,73年,那是你,一个英魂回归的时间。以长征的速度丈量,从莫斯科到东海边,你整整走了180万里;180万里,那是你,一个英魂回归的距离。而其实,这一路,你整整走了110年;110年,这是你一生最终的意义。
这咸涩的海啊,我的东海女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