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之心
海之心
朱艺伟
“东临碣石,以观沧海。水何澹澹,山岛竦峙……”曹操登上碣石山,远眺茫茫渤海,只见海水荡漾着辽阔和壮丽,山岛挺拔耸立,抒发出的不仅是大海般广阔的胸襟与宏大的气魄,还有豪情壮志与信心、势不可挡的力量与想象力。海阔天空,不受羁勒。大海是浩瀚无涯的水,海水浸满了千奇百怪的神话和一望无际的诗。唐代诗人李贺的《梦天》云:“……黄尘清水三山下,更变千年如走马。遥望齐州九点烟,一泓海水杯中泻。”诗人从天上的大视角俯瞰大海,俯瞰人生,引发沧海桑田的惊人而超前的想象,既是艺术的震撼,又是科学的智慧。
而我喜欢海是因为读了一位海事工作者创作的诗《海事》:“有一片海,遥远,静穆。黝深的蓝,是你唯一的表情;浪朵,则是你莫测的微笑……”读着,吟着,回味着,我的心一下子就醉了,醉在了大海的蓝蓝碧波上,万顷波光一棹开,山岛浮出小蓬莱。我的童年已过去,但我觉得有一个海在喊我,温情地看着我,于是来到海边,感悟童年的那份真实。曾观过海上日出,它带给我是宇宙、大自然和生命最初的萌动体验,但我还没有等过大海的黄昏,而那天到海边去的时候,正是黄昏时分,周围的一切——海水和沙滩、最初的星星的微光和正在熄灭的余辉,以及此刻沙滩上似乎窒息的植物,都以那份宁静的姿态和我的心绪融合在一起。有风从海上吹来,白昼逐渐暗淡下来。
举目远眺,满目尽是深蓝,美一层一层地在这深蓝中荡漾。一望无际的海水,深蓝深蓝的,广阔深远的天空,淡蓝淡蓝的;海的渺远和苍穹的辽阔对峙,海的容纳和天空的寂静势均力敌,海与天互为映衬,互为相拥,那一刻,不知是天空被感动了,还是海更无私——总之,点点星子是天空圣洁的泪,一颗颗坠入了海里,海之心便透明得一尘不染,慷慨地捧出一轮圆月,与天涯的人分享着快乐……
我觉得,这一刻,不属于海,而属于我,我喜欢这样没了喧闹、少了争斗的一刻。世界之大凭天马行空也能想象到,但我在一个叫岱山的海岛仙国找到了自己心灵上的一席之地。在水一方,没有昨天的过往、今天的烟云、明天的刀光剑影;海之一涯,没有前世的情缘、今生的纠结、来生的风生水起。我只有一个念想——独享这一刻的安静就知足也。
穿过苍茫浩渺的烟波,我似乎看到了海市蜃楼和群峰兀立,拔地而起,宛若一道长达数十公里的海岸围屏,巍峨壮烈,葱茏生翠;看到了唐诗宋词里悠悠飘来的白帆;看到了蓝色波光滟滟的海面上的渔舟唱晚。哪怕是跋山涉水,哪怕是梦幻泡影,我心中的那叶归舟最终并不能停泊在一片海岸,我也不遗憾。落日在海面上弹跳了一会儿,沉沉地,慢慢地坠下去,海鸟的翅膀长满了余辉洋溢的天空,让我的心也在海风中摇曳生姿。坐在岸边,任细浪轻轻拍打我的双脚,那种抚慰的感觉就像海风亲吻着我的脸。
白天,海的喧闹不仅仅只停留在波涛演奏出的蓝色乐章,多多少少也有一艘艘渔船、一拔拔海的朝圣者带来的弦外之音;渔船归港了,游人走了,海恢复了宁静。就这样,澎湃激情一阵,无声无息一阵,闹一阵,静一阵,终于又回到她处子般的恬静。我甚至担心在大海里冲浪会葬身,在某一瞬间,帆板在一排劈头盖脸的大浪中悲壮地倒在海里,它像一条死鱼,帆底朝上漂浮在浪涛里,随波逐流。于是,我敬畏大海!在好奇中,喜欢她又害怕她。注视着蓝色的、透明得像玻璃一样的大海,我在思在想,人若对海不屑一顾,或放纵贪婪,或背叛信守对海的许诺,就会被带入悲哀的深渊。
天上落下来的雨,一点一滴,不停地落下去,便成就了江河。
地上纵横交错的河,一条邂逅另一条,约定俗成汇聚到同一个地方,便抵达到了海。
“海纳百川,有容乃大。”海洋文化便也有了包容性与多元化,包罗万象,涵盖古今。
没有不息的浪不会叫大海,没有扑岸的涛声不会有大海。
海水的神力,海浪的灵动,海雾的奇幻,形成一幅动态的水墨画,氤氲在迷濛的海面上。
一个世界正在耳畔悄悄远去,另一个世界却蔚为壮观地浮现……
你瞧,细细缕缕白云一样的雾气,正从远方的海面上迤逦悠闲地弥漫开,转眼间,蒙蒙的纯洁白雾犹如一张宣纸在海面上铺展,见不到任何生花妙笔的踪影,却真切地看到有一支细细长长的画笔在润墨,轻轻地一点一戳,柔柔地一勾一画,眼前就是一座栩栩如生的奇峰,一片迎风而来的桅帆,一群冰天雪地的跃马嘶叫,一圈城堡古色古香的苍苔斑驳……我感叹大海神奇的创造力,单调白色的海雾,都能清晰地梳理出远和近的层次分明,或浓或淡地点染出万千生命气息的润泽,柔韧的线条,似断似续;飞扬的姿态,若虚若实。这种千真万确的奇幻美景,没有作家能虚构,没有画家能描摹,没有诗歌能形容。
想象力,是大海给人类启迪的最大贡献。
在我心中,为了这难得的天下奇观,我终于来到了海边。
她在这守望千年万年,等待千年万年,原来就是为了等我。我走向海,原来是受她冥冥中的召唤。
坐在海边,看这奇观的变幻,说多幸就有多幸。天边那支神笔在摇动,仙气会聚的笔锋一抖,画面上不仅描绘出奇山妙水的景观,还涉猎历史风云人物、海岛民俗风情,一个个人物神貌兼备、惟妙惟肖,人物形象与山水互为依托、又交织融汇于一体。当这一幅幅图像由雾气酝酿的笔端流淌而出的时候,那种非凡的气象和独特的风采,是地球上最无与伦比的人类文明,大海用她向人类证明、炫耀着她的想象力操控了大自然、也操控了人类。这种让人类震撼的景象一直在变幻中演绎,但持续的时间一般只有几十分钟,随着雾气一点一点淡去便落下了帷幕,太珍贵了。
大海给人类的想象是无穷的、别样的,这种想象即是发现,有了发现就会去探索。想象一旦像梦想一样放飞,就意味着它同过去的告别,要踏上新的探索之旅。我们这个世界正因有着想象不断地发现、探索之路越走越远、人的智慧越来越高而延续和存在。
静静地坐在礁石上,有浪花轻轻地飞溅。想象便在随意间获得,让我的思绪怀一种漫游的心境。其实,这种意境是可遇不可求的。这时,也让我想起了两位古代杰出小说家,他们都具有大海般丰富和华丽的想象——一清代的李汝珍,19岁随兄李汝璜从大兴(今属北京)迁至连云港海州,一直居住海州,与海朝夕相处,他的小说《镜花缘》带有海般的浓厚神话色彩、浪漫幻想、迷离扑朔、奇妙地勾画出一幅绚丽斑斓的天轮彩图;而明代的吴承恩,是淮安人,但他常去连云港海边捕捉灵感,他对海的迷恋无人能比,海在他的心中,只有一个接一个的想象,只有一个接一个的故事,只有一个接一个的生命,他的小说《西游记》想象多姿多彩,让读者满目珠光宝气、玉宇琼枝、如幻如梦、恍如仙境。两位古人靠对大海的想象和大海给予的开阔的发现,把人的一种全新的形态摊开在时间面前。面对古人的想象,我有点自卑,自己的想象就是幻觉的废墟。
面朝大海,春暖花开,我抵挡不住大海的诱惑。那满目的喋喋浪花与天上的璀璨繁星融为一体,绵延至月光不能触及的地方,从《唐诗》里披衣出庭走来一个竟夕相思的深情女子,“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遂成为千古绝唱。中国古代诗文中很少论及海洋,即使涉及,也往往把大海视为神秘莫测、虚无缥缈和日月、神仙出没的地方。《山海经·海内北经》载:“蓬莱山在海中,大人之市(指海市蜃楼)在海中。”以后的蓬莱三神山的神话即源于此。李白《梦游天姥吟留别》曰:“海客淡瀛洲,烟涛微茫信难求。”也只是把大海当成神仙居住之地。
在海边,我愿掬起时间的汗潮沙,埋藏少年时许下的宏愿。我在人生的汪洋里追浪弄潮,时机一旦把握不住就被巨浪掀翻。而坐在这里沉思,这是红尘飞扬中最完美的天堂,也是忆旧世佚史最清净的地方。耳畔虽有涛声涌入,但它让一切喧闹安静,让一切烦躁冷静。
我在想,这世上没有比大海的浪漫更极致了,海中的所有生命,最后都会把美丽绽放出来。
我又在想,这世上只有大海不放弃任何一个暗示和慰藉脆弱的人类的机会,它告诉我们活着的绝唱需要自信、自由自在和精彩呈现。
夏秋立交的夜晚,一弯新月,星光下的乡村河畔,萤火虫是乡野温馨的梦幻;而在海边,火星潮是大海最绚烂的想象,起伏跌宕的波涛上无处不是火星潮,那绿莹莹、亮闪闪的火星潮散落在辽阔的海面上,任何灯火都无法媲美,觉得汗颜。
火星潮的产生是夏秋季节转换,秋高气爽,而骄阳在海面的蒸发却变本加厉,于是磷与盐的比例上升,再加海中的生命遗骸、腐殖质在潮水与海滩谋篇布局下,借夜晚涨潮时,波涌浪腾之机,鳞便绽放出火星般无与伦比的绚烂和艳丽。
在海滩上远眺火星潮,比观看世界最惊艳的烟花盛典都心花怒放、都饱眼福!只见蜿蜒、游动、翻卷、有灵有神的白色浪花紧跟着潮水,在洒满银色月光的夜空下哗哗地喊着,长长的、壮阔的一道道兴奋地朝海滩涌来。成千上万绿得炫目的火星跟着潮水奋不顾身地在滚动、在蹦跳、在飞蹿,从点连成了串,从串连成了片,在波浪上翻腾、舞蹈、燃烧,带给你最神奇梦幻的意境,并让你奇妙的感觉不到这一切是发生在天上还是海上。此时,海面安静得如进入了梦乡,但萤火虫般密集的火星却像无数刚醒的眼睛,顽皮、闪亮和精力充沛。
在这样的夜晚,除了享受火星潮带来的美之外,还有一种最美的声音来自桨声。只有在夜晚当海入睡的时候,才能听得见桨声的呢喃。静心静气地聆听宁静海面上的桨声特别有韵味,那桨声被倒映在海面上斑斓的灯光里,闪烁在船上人一明一暗的抽烟火光里,漂浮在摇桨人优哉的谈笑声和轻轻的咳嗽里。是夜色把桨声点染得如此诗情画意、流光溢彩。又是桨声让光阴似乎都有了恍惚之美、尘埃都起了舞意……夜色与桨声之间需要隔上一片蓝色清波,韵律在清波上被融化而再被传递,渔家人要听的就是这种如涧泉般的婉转清音!
大海是地球上最大的宗教,海之心用温暖的宗教滋润人的魂灵。
所以,在我看来,大海深处的黑暗,是用来唤醒光明的;大海内心的沉默,是用来启示声音的。
大海流淌着岁月,也流淌着文明。
无人的港湾,大海一样在沉思。
静,让海之心焕发出了生命原初的博大与深邈;静,让海之心见证了历史的精彩与传承。海静心深。
海,就是生命的本源;静,就是生命的完满;心,就是生命的力量;深,就是生命的蕴藉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