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现在的位置:首页 > 群岛杂志 > 海洋文学 >

海洋文学

漂 泊

                                     漂 泊

                                                       丁小炜
 
“漂泊”是个专用术语,就是舰艇关停发动机,在海面上停泊的意思。与在码头锚泊不同,漂泊意味着要随波逐流。
现在,“千岛湖”舰就漂泊着,以北纬13°40´、东经49°42´为基点,泊在海上。这里是中国海军护航任务指挥所划定的补给待机区,随时准备为两艘护卫舰进行补给。若不执行伴随护航任务,“千岛湖”舰基本上就在这个区域待命,并担负着为过往商船进行区域护航的任务。这个区域在亚丁湾“国际推荐航道”边上,往来的船只若遇危险,我们将及时前出营救。
所谓“国际推荐航道”,是一条相对安全的航道,这条航道两边零星漂着各国的护航战舰。日本护航编队的P-3C反潜巡逻机每天在这个海域巡航,时常从我们上空飞过。有几天,德国军舰“不来梅”号就漂在离我们两海里的地方。他们的直升机总是每天上午起飞,到海面例行巡逻一番,有时还飞到我们的上空逡巡,飞转的螺旋桨把我们舷边的海水吹起片片水花。有天上午,德军直升机在我们上空悬停了片刻,我举着相机拍他们,那个飞行员朝我挥了挥手,还伸出一个大拇指。这家伙在上面肯定把我们观察得一清二楚。德国人向来处事严谨,此时倒不失轻松幽默。
静止从来都是相对的。即使飘泊,在风力和洋流推动下,gone with the wind,舰艇每天仍要移动六七十海里。一觉醒来,我们已经跨越无数海底的崇山峻岭。从浪花间漂过,也是从荆棘中走过。傍晚来临,我们在甲板上散步,看似沿着同一路线行走,实则每一圈都踩在不同的座标上。这就是海上生活的魅力,永远不在原地。哲学教授克里时斯托夫•拉穆尔(Christophe Lamoure)说:“在行走中,人们成为哲学家。”
出海以来就没有周末的概念了,每天都是一样的日子。航行或者漂泊。有时我站在舷边,向四周久久眺望。晴天,大海蔚蓝,蓝得耀眼;阴天,四面铅灰,灰得深沉。进入九月,随着西南季风慢慢减小,亚丁湾的风浪也开始逐渐平静。风平浪静的时候,海面就像是一块蓝色的绸缎,仿佛有人在水面下轻轻抖动这块蓝缎子,浅浅的波纹静静地晃荡着。待到风生水起,这块蓝绸就裂开无数白色的口子,再出色的缝纫师,也无法把它补好熨平。
有个中尉感慨地说:“站在甲板上,面朝大海,没有春暖花开,除了海还是海,看到鸟都很激动。”这个纬度上,白天阳光直射强烈。8月26日12时,气象部门测出甲板最高温度为86.2℃。这样的温度,放颗鸡蛋在那里,大约一会儿也会烤熟的。有天我正在甲板上散步,一只很小的海麻雀扑腾着一头栽落到我面前,哎呀,一定是只累坏或渴坏了的小鸟,我急忙接了点淡水在手心喂它喝,它挣扎着啄食了几下,把头一歪,眼睛却渐渐暗下去,再也不动弹。我只好双手捧起它,送它魂归大海。又有一天,我发现一只美丽的鸟儿东倒西歪地在甲板上踯躅,它极像一只啄食小鱼的翠鸟,长长的喙,绿色发亮的羽毛,又是一个疲惫的远行者。这些鸟儿们,在躲避大自然的种种危险之外,学会了在人类文明中见缝插针地歇脚。我要救它。我把它养在一个塑料垃圾筐里,给它倒上一小杯淡水,撒上一些从炊事班要来的小米,把筐子放在一个背阴的地方。舰上的人都来观看这只鸟,不少人还捧着它照相,而它只是静静地站着,偶尔扇动一下翅膀。两天后,它终于飞走了。看见的人告诉我,它先飞上筐沿,然后一振翅,就重新回到了蓝天。我如释重负。我们不能让这些千百年来为我们带来春日希望的鸟儿,默默承受绝望。
午后时分,一些鱼喜欢在我们舷边游荡。是那种一两米长的大鱼,尾鳍是蓝色的,身上发着莹光,大家都叫不出名字来。它们从舰艏游到舰艉,再由舰艉游到舰艏,引领舰上的人跟着它们在甲板上作逆时针运动。舰艇漂到哪里,哪里就有这种大鱼的身影,有时我们航行几十海里,一停下来,舷边又是这样的鱼。我怀疑鱼们一直在跟踪。海上没有标记,鱼们更没有携带GPS全球定位系统,它们自有它们的跟踪办法。一天到晚来来回回游泳的鱼,它们一生的使命就是在海洋里漂泊。
季风是勤劳的,每天,它们都要把非洲撒哈拉沙漠和阿拉伯半岛鲁卜哈利沙漠的黄沙免费搬运到我们舰上,乐此不疲。早晨起来,我沿着甲板散步,从左舷到舰艉,从右舷到舰艏,发现整个舰体都覆盖着细细一层黄色的沙尘。清除这些黄沙是一项重体力运动,负责小扫除的战士们用淡化水擦拭、冲洗,最后竟在甲板上冲积成厚厚的一片沙漠来。
一片沙漠,涉水而来。生活在撒哈拉沙漠南部的图阿雷格人是最善于利用沙子的民族,他们筛出干净细腻的沙子铺成沙床,每天就在上面睡觉。由于沙漠里水很奇缺,他们在野外劳动时,都是以沙代水清洗手脚。撒哈拉大沙漠的沙子非常纯净,没有泥土和其它杂质,去污能力很强,即使双手沾满油污,只要用沙子反复擦洗,效果比水还佳。图阿雷格人还会巧妙地做出一种沙烤大饼来,据说味道很不错。甚至,他们还用滚烫的沙子治病,用沙子储藏粮食和食物。我们仿佛与非洲大陆触手可及,可惜现在我们无缘踏上这片大陆,非洲一直诱惑着我,这里座落着美丽的乞力马扎罗雪山,海明威在小说《乞力马扎罗山的雪》题记里说:“乞力马扎罗山是一座海拔19710英尺的高山,山巅终年积雪。在西高峰的近旁,有一具已经风干冻僵的豹子的尸体……”
 
我的左舷是太阳
我的右舷是月亮
 
这是数年前我在一首诗中写下的句子,当时心血来潮,恍恍惚惚写了出来,没想到多年后这一幕在亚丁湾上与我不期而遇。太阳还没落下去,一轮明晃晃的圆月已迫不及待地从东边升起来,准备接替太阳值更。那一刻,舰艇正好漂泊在太阳和月亮的中间,而我正在甲板上漫步。天地有大美而不言,四时有明法而不议,万物有成理而不说。我像一个参禅悟道的行者瞬间入定。也许命运早为我安排了这次远行,也许我注定要漂泊去远方。只要我们对时间、空间的某种存在怀有真挚的眷恋,心灵就可以在瞬间抵达。
升起来的,是亚丁湾的月,是非洲大陆和阿拉伯的月,也是李白和苏东坡吟咏过的月。有位战士给母亲打电话:“妈妈,您要是想我,就看看天上的月亮吧,儿子就站在那月亮下面。”谁说我们的战士不懂抒情?
甲板上,舰员三三两两在散步,轻轻细语。这时到舰艏去,那里是最安静的地方。海风轻轻地从耳边拂过,月光平静地洒满甲板,锚链和缆绳纹丝不动。就在这月色里站着,什么也不想。慢慢地,会感觉正从一首诗歌身边路过,身体里汹涌着血液的涛声。黑暗中,坐在舰炮旁值更的战士动了一下身子,他手里的对讲机传出呼叫声。才发现,这里其实也有警惕的神经。
我为什么要热爱远方? 多少年了,我没有如此平静地转身,没有拥有这么长的夜。大约有些事物一定会无疾而终的,再一个十年,又一个十年,我们的华年将在风声雨声中黯淡,那些写在纸页上的诗篇将更加孤独。我曾过分迷恋的天空、山岗、原野、花朵、溪流……这些以前不忍说出的喜爱,现在都淡淡地说了出来。我是多么幸运,能够长时间安静地置身水的世界,从容地思考哲学的命题。对一条鱼谈论大海,对一只海鸥谈论天空,对一朵透明的水母谈论斑斓的色彩,问一滴水珠距离泪水究竟有多远,问一片树叶距离秋天究竟有多远。
大海上,究竟有多少失眠的灯盏?
 
有个星期六晚餐的时候,老轨请我晚间去他住舱坐坐。老轨的住舱是套间。舰上的惯例,不管来多大的首长,舰长和老轨的住舱一般都是固定不动的。
晚上九点我到了老轨的住舱,他准备了啤酒,“千岛湖”啤酒。他说,舰艇漂泊下来,主机休息了,他们也相对轻松一些,小酌一下。于是我们俩坐着喝酒,聊天。印度洋上喝酒,话题宽泛无边。我们已经是朋友了。
从军校毕业到现在十多年了,老轨一直在舰艇上工作。他谈到他可爱的女儿,还有他的老婆。老轨女儿三岁了,今年上幼儿园中班,他每次从舰上打电话回去,女儿都要听他报告工作。老轨的老婆原先是个越剧演员,现在不唱了,专门在家当全职太太。爱屋及乌,他最喜欢听的就是越剧。我看他的电脑里存了好多越剧选段,桌子上也摆着一些越剧光盘。
酒精的作用上来了,他红彤彤的脸庞写着满足。我问他喝完的酒瓶怎么处理,他说带到码头上去,千万不能扔到海里,那样会被人误以为是中国海军扔的漂流瓶。“漂流瓶”当然是笑谈,其实是为避免暴露舰艇行动和对海洋环境造成污染。我说,曾在一个朋友写的书里看到,世界上最早的漂流瓶是哥伦布扔的一只木桶。那是1493年,哥伦布的船队在海上遭遇了大风暴,他把航海日志中最重要的部分装进了一个木桶,扔进海里,祈求西班牙国王能得到他的消息。300多年后的某一天,有人在直布罗陀海峡捡到了这只漂泊了很久的木桶。
楼道里响起了轻轻的脚步声,大约有值夜更的人员回舱室来,还有人在轻声哼着东海舰队组织创作的《护航之歌》:“我们横跨印度洋,来到亚丁湾上……”
夜深了。
就这样面朝大海。
但愿我们头颅安睡的地方,都是阳光下的安全通道。
 
 

相关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