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现在的位置:首页 > 群岛杂志 > 海洋文学 >

海洋文学

谢洋的渔民们

                                       谢洋的渔民们 
              
                                                             赵悠燕 
一 
 
我想,渔业应该是人类最早的生产活动之一了。当10万年前居住在山西汾河流域的“丁村人”捕捞到第一条青鱼的时候,他的黝黑朴实的脸上浮现出多么神奇而又惊喜的表情啊。汾河的流水“哗啦啦”地响着,阳光下粼粼波光如金片闪烁,鱼的气息迷漫在空气中,如树叶和花朵般的清新诱人。 
虽然,至今已无法考证历史上第一个捕鱼者是谁?但考古学家在古代遗址中发现的网坠、鱼钩、鱼叉等捕鱼工具,说明捕鱼在古代的重要性已远远超出了我们的想像。据考证,10万年前居住在山西汾河流域的“丁村人”,能够捕捞到青鱼、草鱼、鲤鱼和螺蚌等。3万年前在北京周口店的“山顶洞人”已经知道捕鱼和蚌。6千年前陕西西安“半坡村”的陶器上,还制有鱼形花纹,这说明人类的捕捞能力。至新石器时代,捕鱼技术和能力已有一定的发展。从出土的文物中,我国从南至北都有鱼钩、鱼叉、鱼标、石网坠等各种捕鱼工具。 
在我们浙江岱山,从境内发现的三处新时器时代遗址,证明五千年前就有先民在岛上从事渔猎活动。而在“公元3世纪,已用竹簖、布网等工具,围捕、拦截鱼虾,单人不能进行时,一般以父子兄弟等家庭成员组成作业单位,形成家庭渔业。在沿岸捕捞及近海生产中,2—3人小木船作业,长期沿袭。”身处海岛的岱山百姓,世世代代以捕鱼为生,人们靠海吃海,结网而渔,起篷拔锚,渔民们用捕捞上来的鱼换取米、油、盐等生活所需品。由此,他们对海和鱼有着非同一般的情结,因为大海和鱼类给他们带来了生存之需。 
清代郭苍柏《海错百一录》里说“以渔为生者名讨海”,也有地方把渔民叫作“讨海人”。向大海讨吃的,一个“讨”字,说明了渔民对大海的敬畏之心。捕鱼是项高风险作业,在浩瀚无垠和神秘善变的大海面前,人类的力量显得卑微弱小,“三寸板内是眠床,三寸板外是阎王。”在那个没有天气预报和机械设备的年代,船翻人亡事经常发生,渔民们只能祈祷冥冥中力量的保佑,依靠神灵作为一种心灵和精神寄托。渔民们把传说中的四海龙王和海上诸神明奉为生命保护神和丰收的赐福神,每逢渔船开洋,渔民们都要敲锣、放鞭炮,抬着供品到龙王庙祭祀,祈求龙王保佑渔民海上平安、渔业丰收;等渔汛结束(谢洋)亦同样祭祀龙王。大海不仅馈赠了渔民物质上的东西,更给予了他们大海般的力量和敢于冒险的开拓精神,所以,祭海谢洋的渔民们,不光对大海怀着天然的敬畏,同时,亦有着深深的感恩之心。祭海谢洋这个古老的传统风俗,从浩如烟海的岁月长河中走来,成为渔家传统习俗中不可缺少的精神寄托,同时也表达着世代与海为伴的渔民们一种最原始的情怀,一种独特的海洋文化,世代相传。 
  
                        二 
  
广阔的东海上,天色蔚蓝耀眼,海风徐徐地吹着,水面上荡漾着一朵朵银白色的浪花,海燕贴着水面低飞觅食。海,宁静而伟丽,碧蓝无边,就像光滑的大理石一般。和风轻柔地抚摸着海绸缎似的胸膛,太阳用自己热烈的光线温暖着它。透亮的、玻璃似的海浪的波纹,捉摸不定地远远滚来,涌在船舷边欢快地唱着、笑着。这是大海美好的一面,所以,它让诗人吟哦出了“东临碣石,以观沧海。水何澹澹,山岛竦峙”。“三万里河东入海,五千仞岳上摩天”的诗句,让后人对海生出无限的遐想。 
有一位画家说,国画画家不画海,没有画海成名的画家,也没有名家画大海。到底是什么原因呢?是因为大海变化多端?是因为大海太神奇?还是因为对大海的敬畏?不得而知。 
其实,渔民们并不愿和海搏斗,在海的暴虐中冒险,而是喜欢因循海的脾气,学会和海一起生存。他们预先听台风的声音,然后远离、归航。然而,海洋总是把它的罪恶隐藏起来,它喜欢保持暧昧状态,让人不可预知。它发怒时,性情是残暴的,它会带着一种蹂躏毁灭般的情绪,仿佛要把它所到之处都撕裂毁灭似的。那高如山峰的巨浪活像倒塌下来的悬崖,又如一道钢铁铸成的拱墙,摔下来时,发出摄人心魄的轰然巨响。大海的翻腾一直到达天穹,满天仿佛都在吹气,整个大海成了泡沫,而渔民们的船只不断地被抛上抛下,一忽儿升到浪涛的顶端,一忽儿又跌落在浪谷里。它犹如一片树上飘落的叶子,在惊涛骇浪里飘浮、沉落、旋转,风浪随时要用狰狞的爪子把它撕得粉碎。浪头打来,带着如大炮轰击的声音,迸裂的水珠哗啦啦从天而降砸向甲板,顷刻之间,渔船进了水,为了逃生,渔民们采取斩网、斩锚、砍桅等应急措施,甚至把捕到的鱼和生产工具都抛入海中以减轻负荷。 
渔船在风浪中无助地翻滚,鱼箱被摧毁,渔船被打翻。海面上到处漂浮着破船、舵杆、舱板、毛筒、铁锚,甚至还有尸体,就像是一片死亡之海,让人惨不忍睹。 
往往,一场暴风过后,一些村子里哭喊声一片。年迈的老母失去了儿子,年轻的妻子失去了丈夫,年幼的孩子失去了父亲。我读小学三年级那年,有只渔船发生海难,我一个同学的父亲在这次海难中丧身,连尸体也未找回来,亲人们用稻草人替代下葬。那年夏天的晚上,海滩边总是响着招魂的凄惨叫声:“某某某,回家来啦!回家来啦!”“来了!来了!” 
老人们说:“捕鱼人家世世穷,十口棺材九口空。”我想,经历过海洋生死的渔民们是条真正的汉子。他们蜗居在船上狭小的空间里经受着海浪的颠簸,他们承受着高强度的体力劳动。每一个半小时起一次网,其间只有15分钟休息的时间,他们疲惫不堪地倒在床上的时候,连胶鞋也不能脱。无论刮风、下雨、晕船都得连续工作。有些渔民因为困倦和疲累,被渔网绊住脚摔出了船舱。茫茫大海一旦落水,生还的可能性就很小。他们经常得三更半夜出海,一干就是12多个小时,长年的海上生活使很多人患上了风湿病。有时,螺旋桨出了问题,不管是寒冬腊月,喝了几口酒就一猛子扎下去修理。鱼捕上来了,从几米高的船舱里跳下去冰鱼。上了岸,还要整网补修。他们捕鱼,沉甸甸的网里满怀着丰收的希望。他们与风浪为伍,阅尽海上百态。他们对海有着一种又爱又恨的情结,他们舍不得离开大海。捕鱼已成了生活中的一种习惯。 
                     
 三 
  
在岱山,曾经流传着这样一首歌谣:生囡勿嫁捕鱼郎,一年四季守空房。有朝一日回家来,拎回一包湿衣裳。 
做为一个从事高风险作业的渔民的妻子,她的心理承受能力要比一般人要强。寂寞、担忧、恐惧、伤心,从一个满头青丝的青年熬成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妪,这样的心路历程是辛苦而又漫长的。在渔村里,渔民职业几乎都是世袭的,从爷爷、父亲、儿子到孙子,她们无法选择自己不嫁给渔民的宿命,于是她们也义无反顾地选择了在岁岁年年的担惊受怕中过日子。 
做渔民的妻子,要学会算潮涨潮落的时间,知道丈夫拢洋的日子,准备好丰盛的酒菜,剖鱼、晾晒、洗衣、洗被,这样做的时候心里是高兴的,脸是含着笑意的;丈夫开船时,准备衣物、食物,爱喝的酒。然后再在一天一天的期盼和等待中过日子。 
有人说,做海岛的女人很幸福,因为她们可以不干活,每天打扮得漂漂亮亮的,跑跑舞厅、搓搓麻将,生活过得很暇逸。当然,他们只看到了渔民丰收后的一面。渔业从木帆船发展到机帆船,渔民要出资造船,这时候的女人们就要从亲朋好友处借钱,节衣缩食,有田的种田,无田的打工。一分一分的攒起来,然后给丈夫去拼股造船。为了能让自家的男人分到名老大船上去作业,女人们百般讨好船长和船长的妻子,送钱送物,好话巧话说尽。 
外人只觉渔民妻子的亮丽,那是在渔民捕鱼高产的时候,毕竟,这样的日子已经不多。出海的渔民是很疼老婆的。听说以前有个丈夫打了鱼去上海卖,买了几只棒冰给老婆吃,回到家打开棉衣,只剩下几张棒冰纸和小木棒。渔民终日在大海上漂泊,一天二十四小时,除了捕鱼就是面对着茫茫的海洋。思念妻儿,成了他们海上生活最美好的时光。所以,他们大多珍惜家庭,爱护妻儿。 
渔民妻子最怕的是刮大风,洋面上大风掀起的波浪会有四、五层楼高。多少日子,渔妇们就是这样度过她们的不眠之夜。她们等在码头边,踮足、翘首、蹙眉、祈祷,手不自觉揉搓着衣服的下摆,脚微微地发着颤,终于看到自己亲人的船就眉开眼笑,心里的石头落了地;没有等到的,不管日晒、雨淋、天黑,执着地站在那里,禁受着精神和肉体的双重煎熬。她们终日望着亲人们出海的方向,绝望地等待着最后的消息。男人是她们生命的方向,一旦遭遇海难,就如天塌地陷。至今我还记得那一年的某个渔村,一幢三层楼房前,一个妇人两眼空洞的坐在门前。朋友说,前年,他们村的渔船出海遭遇风暴,船翻了,死了好多人,那个妇人的丈夫、两个儿子同时遇难。她想不开去跳海,被人救了上来。人整个空了,一坐一整天,对谁都不说话。我突然想起鲁迅描写祥林嫂的语句:“脸上瘦削不堪,黄中带黑,而且消尽了先前悲哀的神色,仿佛是木刻的,只有那眼珠间或一轮,还可以表示她是一个活物。”那位渔妇,脸上写着生不如死的表情,她只有过去,没有未来。 
近年来海洋资源衰退,鱼是越来越少了,因为少而愈显金贵。鱼是舍不得再大手大脚地送人了,渔民的妻子脱下漂亮的衣服,走上鱼腥味浓重的鱼摊,用手略显笨拙地把持着秤杆,她们大声地吆喝着,甚至有时还锱铢必较,卖鱼生涯让她们开始变得大胆、泼辣、粗糙,可这有什么呢。卖了钱给孩子读书,给丈夫补身子,给老人看病。男人在前方捕鱼辛苦,女人在后方也能撑起家庭的重担。 
  
四 
  
大海是渔民的衣食父母,海里的鱼虾是渔民赖以生存的生活来源。但捕鱼并非像人们想像的那样是一件一本万利的事情。油价、渔网涨价,捕到的鱼越来越少,出一次海,算下来有时还要亏本。昔日千帆竞发的场面似乎已成为一个遥远的回忆,而辉煌的高产记录也成为一段尘封的历史。 
“世上最苦黄连树,人间最苦海上人”,一位老渔民如是说。相比于陆地上靠耕种讨生活的农民,世代以渔为生的渔民,以后的生存之路变得更为艰难。 
高亭港码头边,满脸刻着海浪般皱纹的何老伯说,我年龄大了,又不会其他的手艺,只有去打鱼。已经习惯啦,一离开渔船就会觉得浑身不自在。 
这是一个老渔民的大海情结吗?还是因为生计所迫?我想,两者兼而有之吧。对于渔民来说,他们已习惯了船上繁重而呆板的工作,习惯了海上风口浪尖时的危险,习惯了洋面抛锚时的寂廖心情。离开了大海就等于丢了魂魄似的,而捕鱼成了他们安身立命的职业,一种已成为习惯的生活方式。大海,给了他们很多美好和残酷的回忆,因为不忍而难以割舍。 
曾写过著名的《讨海人》的台湾渔民廖鸿基,中年时突然退出政界返乡当渔民,与渔民们一起出海捕鱼,过着与大海风浪相伴的简单生活。当有人问他为什么要这样做?他说:“为着鱼是生活,为着海是心情。”同样,夏曼·蓝波安原是受过高等教育的知识分子,拒绝了现代社会给他按排好的道路,返回故乡过着近于原始的潜水射鱼的劳动生活。这两个人把日常生活需求与人生的精神境界融为一体,以追求人性与社会的完美和谐,虽然,渔民生亚涯使他们过着极其贫穷和危险的生活,但他们乐此不疲。 
毕竟,这样的人在现实生活当中只能说只典型,而更多的渔民把捕鱼当作是一种安身立命的职业。然而,渔场离家越来越远,捕捞的空间越来越小,捕捞上来的鱼越来越少。渔民进入了转产转业的行列。但年老的渔民一是不习惯离船上岸的生活,二是转产转业对他们来说不是件容易的事。如果生活得以为继,他们不会轻易选择离开大海,离开打了一辈子交道的渔船。而年轻一代的渔民们,在网络和电视等高科技的冲击下,不愿继承上一代的衣钵,早出晚归地出海捕鱼。相比于上一代渔民的勤劳朴实,新生代的渔民显得更加浮躁和迷茫。他们或选择外出打工,或者耽于上网交友,无所事事,生活似乎失去了方向。那些从未从事过渔业的内陆民工则渐渐成为新一代的渔民。 
大海,多少年来生生不息的大海,给了人类数不清的赖以生存的资源。然而,也许它也禁不起人类的折腾,也许,它也进入了衰老期,让世代以渔为生的渔民们失望、迷茫、担忧,他们正成为一个逐渐消失的群体。而随着海洋资源的衰退,捕鱼时间的越来越短暂,捕鱼这门行业或许也将成为一项艺术,供后人观赏。 
 
 

相关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