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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洋文学

鹿栏晴沙

                                                         鹿栏晴沙

                                                                                  施立松  
  
听到鹿栏晴沙这个名时,有些不解,沙也分阴晴?莫非,浪也有圆缺?
在岱山的鹿栏山下,面对一大片辽阔的沙滩,仿佛面对着大海荡露的心扉,心底里关于阴晴圆缺的疑惑暂被搁置一旁,心也坦荡开阔了起来。
我居住的海岛上,也有沙滩,沙子极细柔,却踏步无痕,人称铁板沙。沙滩虽不大,但也足以容纳向海的心。赤了脚在沙上走,脚掌心被沙细细地研磨,慢慢地,心底里便似有一砚越来越浓的墨,只需细笔勾勒,便可成就一腔山水。走在沙与浪的边缘,总被那喁喁情语般的浪涛声迷醉,侧了耳去听,涉水的哗哗声,却像懵懂少年,打扰了这对情侣的缠绵厮磨,而乐不可支。
这些年到处走走,也去过许多海岛,在岛上,脚步总不知不觉地迈向沙滩。沙滩原是有某种魔力的。只是,许多闻名遐迩的岛,沙滩却并没有想象中的好。塞班岛的海水,蓝得深不可测,仿佛多望一眼,就会不知不觉地走进去——此言并不夸张,据说每年去那里自杀的人不计其数。沙滩因人迹罕至,显得干净空旷,沙子松软,轻轻走过,就留下两行深深的脚印。但潮水涨得极快,一个浪头打过来,沙滩就被蚕食一大块,一不小心,人就会被浪卷走。浪涛声如猛兽低吼,让人心慌。巴厘岛的沙滩,原本是极好的,可人多得像插得密密麻麻的秧苗,转个身都能撞倒人,真个叫摩肩接踵。海上摩托车的轰鸣声震耳欲聋,一些寻刺激恶作剧的人,还故意骑着摩托车向你冲来,等你惊慌失措,落荒而逃了,他才扬长而去。炙热的太阳,也让人难以消受,不消几分钟,就能晒得你“黑白分明”。海南岛的沙滩以水清著称,游客络绎不绝,可沙粒太粗太硬,硌得脚生疼,穿上鞋子吧,沙又不断涌入鞋中,走几步就得脱下鞋来抖去鞋内的沙子,一段不长的沙滩就这么走走停停,好像一段美妙的文字,被读得磕磕绊绊,美感尽失。
面对美如落地之虹的铁灰色的鹿栏晴沙,心底条件反射似地唤起在家乡的沙滩上才有的那“一腔山水”,一种皈依感自记忆中起身,缓缓走向四肢百骸,不禁想亲近它,在它的博大里呼吸。可脚下却有几多犹豫,这条江浙沿海最长的,有“万步铁板沙”美称的沙滩,会不会也名不符实?好怕沙粒的粗砺会硌疼心间这柔软美好的感觉。毕竟,这年头,有太多的美好,被不堪的现实生生剪碎了,像浓浓雾霾之于灿烂星空,像滚滚废水之于清清溪流……
远处,有浪涛轻涌,浪花开开谢谢间,是花花绿绿的身影,一声声满带喜悦的呼声,仿佛把铁灰色的沙滩,当作一块巨大的画板,纵横捭阖,荡气回肠,描抹着各自的欢喜。看似平坦的沙滩,却有一道道细细的折痕,那应该是海浪的留言吧。一层一层,远远看去,好似暮色中的梯田,映着隐隐天光,又似一行行平仄有致的诗句,娓娓诉说着海的深情。滩中一座小屿悄立在浪花间,似一只泥螺,听到母亲喊它回家吃饭,正缓缓归家。一切都那么静好。让人忍不住想走进去,像融进一幅画,成为一个淡淡的墨点。
赤脚走沙滩,仿佛是一种仪式,一种尊重。坚硬的鞋底,钉子似的鞋跟,对平坦如砥的沙滩,是一种蹂躏,一种亵渎。脱了鞋子,经了一个冬春束缚的脚有些不见天日的惨白,与铁灰色的沙滩成了鲜明的对比,一个弱不禁风,一个坚韧结实。轻轻地踩在沙上,一种带着凉意的温润,一缕幽幽的情愫,自脚掌心徐徐升起,逼至眼眸间,竟有泪湿的感觉。脚在沙上,浅浅地留一枚枚扁长的印章,又慢慢地隐去,不见踪迹,曾经走过的路,都像一则轻吟,悠悠消散在风中。沙上的折痕,近了看,竟是一条条波浪似的曲线,闲散的脚步,受了诱惑似的,跟着曲曲折折,仿佛通幽的小径,尽处是大海深邃的内心。几只沙蟹,来来回回奔波着,像顽皮的孩子,大沙蟹则留守在洞口,像倚门而望的母亲,吐着唾沫,闲适地笑看孩子们游戏。玩沙滩排球的几个,大呼小叫的,有球没球,都在地上打几个滚儿。放风筝的人,奔跑着,欢叫着,把一只斑斓的蝴蝶拉扯成雄鹰的高飞。喧闹的人声跌落在浪涛中,竟都化成宁静的喧响,仿佛天籁里本就该有这样的声部,声部里就该有这样尖叫似的四射激情。
天色渐渐暗下来,潮水也开始涨了。浪涛声像摇滚的前奏,咚咚咚哐,哗——,咚咚咚哐,哗——,净水泼街似的,一瓢一瓢,此起彼伏。海浪轻柔地舔着脚心,舌尖柔滑滋润,有一种爱恋似的深情,让人心荡神驰。白沫似的浪花,把沙滩镶了一道蕾丝似的花边。一对情侣在花边上端画了两个交叉的心形,写上“心心相印”字样,让我为坐在“心”里的背靠背的他们按下相机快门,幸福的笑容定格在此刻,定格在他们生命最华美的时候,可他们嘻嘻哈哈走开的下一刻,海浪轻轻一推,两颗相交的心,和那“心心相印”,就消失无踪了。画在沙滩上的爱,本就少了根基,但愿他们的爱是长长久久刻在心底里的。沙滩总有这样的魔力,轻描淡写的,就抹去一切痕迹,甜蜜的,或惆怅的,欢乐的,或悲伤的。或者,唯其如此强大的修复能力,才能长长久久美好如初。你带走欢乐,留下的伤痕,沙滩自会收拾。或许,沙滩原本就是大海赐予陆地的小情小调,浊浪排空,惊涛拍岸的跌宕之外,总要有舒缓如长调短歌的沙难来平衡,来调和,世界才张驰有致,冲淡宁和。
如果说沙滩是大海的一段慢声细语,那么鹿栏晴沙,就是慰藉心灵的温柔情话。
一轮红月亮自海平线缓缓升起,像一个精灵,君临人间,海面荡漾起一道红色的光带,粼粼的波光像是一条飞舞的水袖。渐渐地,月亮褪去红晕,像揭去红盖头的新娘,露出莹亮的脸庞,月华如水,纤云弄巧,微风送来一阵阵潮湿的海的气息。那只晚归的泥螺,背了一层淡淡的光晕,在海浪中载浮载沉,远山以折带皴的手法,将自己皴成一道淡远的层次,海面晕成一片辽阔的宣纸,任由月华即兴涂沫,沙滩则与海浪联手,簇一堆晚潮的雪,拥一怀浪花的白,还不忘来一段抒情小调作为背景音乐。
是夜,与友在海边小店浅酌,渔家自酿的烈酒,原是渔民下海长力气挡风寒的,涩且呛,让人难以消受。友伸出手,煞有介事地剪一段月光,揭开酒壶的盖子,放入,轻摇,说,来,我们也温一壶月光酒。我笑。再举杯。那些涩而呛的酒,呛出几声咳嗽,一腔暖流后,竟有几丝温润的回味。夜来,月光在床上铺一张银锦,被月光簇拥入梦,梦里看到一片桂树,竟认作珊瑚的家园。窗外,涛声的节奏时急时缓,感觉自己蓝色的血管里,正澎湃着奔腾不息的热恋。
与友相约,要早起看日出,可友酒醉沉眠,待不理她独自出发,便已迟了。圆日已从海上探出半个头,像出水的芙蓉,清新,清雅,又清丽秀美,红红的脸庞像邻家羞涩的少女,锋芒虽敛,却洋溢着青春和热烈。此刻,与海水一夜厮磨的太阳,像温柔的情人,和微微的晨风,轻轻的涛声,细细的浪花,寂寂的沙难,辗转成心间低低的回响。不一会,太阳忽地跃出海平线,顿时万道霞光把万顷碧波染成万丈金光,仿佛误入隐藏黄金的宝库,晃得几乎挣不开眼。环顾沙滩,沙色如金子,平缓地铺展着,那么纯净,没有一丝印痕。好一个黄金滩。这一刻,我默念她的名字,鹿栏晴沙,鹿栏晴沙,感觉这沙,就是晴的,是暖的,是阳光的,是热烈而深情的。
在鹿栏晴沙,与沙滩一同做梦或醒来,像从不曾受过伤害一样,像生命最初般的纯净坦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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