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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渔村哪些事儿(短篇小说)

 菊子 

离菊子家三、五百米远的一幢闲置的三层楼房,被修整一新。大门顶上挂起一块长方形牌子,迷离朦胧的底色背景浮绘着一个妩媚女子的身影、一轮血红的弦月、一只漆黑的酒杯。“红月亮”三个字以半轮浮月的形态,在火热的红与冷漠的黑之间迸裂、相融、飘荡而现,足以挑起人神秘奇异的感官。这是村里最具现代潮流气息的红月亮舞厅的招牌。
菊子每次往来路过时,都会不由自主地仰起头,注视那块招牌,心里探寻那一扇扇被黑漆涂得满满实实的玻璃窗里面的世界。
吃饭时,菊子好奇地跟丈夫说,很想去舞厅看看,里面到底是啥样的,干嘛要把窗子都涂得漆黑一片,让人瞅都瞅不到一眼。丈夫一口饭哽在喉咙里朝她瞪眼说:“有什么好看的,我都不去,你有胆给我进去?!”菊子红了脸,低头扒饭。在红月亮舞厅还没到她村的时候,就听说,在舞厅里,只要一低头就能捡到许多崭新的胸罩,背带什么的。所以被丈夫一训,菊子也就落了心。
红月亮舞厅在村子里的生意并不好。主要原因之一是村里上了年纪,有了辈份,又喜不睡的老人义务组成路警队,时刻把守着舞厅门前唯一的一条村道。他们目光炯炯地盯着每一位来往路过的女人。特别是少妇,村里的中年妇女,老人们是多有放心的,至于少女,姑娘们,只怪眼力不好使,拎不清是哪家的娃,又怀着一份对儿孙们无理由的宽容之情。剩下的就是挨着份,挑着辈可以数落得着的某某家的儿媳妇,某某家的孙媳妇了,菊子就是才结婚不满一年的村里叫得响的某某老大的儿媳妇。所以菊子路过舞厅门口时,步子总是要迈得快一些的,虽然有时方圆几百米都不见一个人,但是菊子能感觉那路边的蜿豆花里、田里的稻谷穗里都长着眼,藏着睛呢!
但是第二天早上,当她还在被窝里时,丈夫兴冲冲地跑上楼来,揭开她蒙在头上的被子,贴着她的耳朵说:“我替你去看过舞厅了,里面有电灯泡还有椅子,跟电影院差不多。”菊子“唔”了一声,又拉了被子蒙住头,心里有些失望,不过也挺高兴的,毕竟丈夫是在乎她的话的,所以才跑去看舞厅。只怪他是白天去看的,所以没法看见那些电灯泡闪烁的光彩是不是真得跟电视里看到的一样迷人。她忽然想起忘了问,舞厅的屋顶中央有没有一盏会旋转的大吊灯?但一想问了也没意思,就不想问了。
红月亮舞厅开张不到三个月就关门大吉了。老人们松了一口气,好像送走了瘟神,男人们又轻松悠闲地谈天说地,不怕女人们在吃过晚饭后,描眉抹口红了。而一些愣头青一时松不下蹦跳的神经,竟在月上树梢的时候,结伴游过江,去对岸镇上的舞厅里玩。吃过晚饭后,丈夫是不许菊子再擦粉画眉的。“我真弄不明白,要上床了,还要打扮咋啥?你又不会再见到别的男人。”

休渔期快要结束的时候,船老大们都到镇上去开会,说是近海的鱼都捕完了,上级领导动员渔民兄弟南下扩展洋面,争取高产。动员部署立即落实到积极的行动中。休渔期后第一次出洋的准备,要比往年多了许多,紧张了许多。这次南下捕鱼,少则三个月,多则七个月一年也难说。
白天,男人们在宽阔的场地上拉梭、套网,女人们则象穿过网里的鱼儿,忙忙碌碌,来来往往提着菜篮,拎着酒瓶,彼此都在为分别前的日子尽心、尽力、尽职。
菊子也一改以往晚起的习惯,每天一清早就随着熙熙攘攘的渔妇们乘船到对岸的镇上菜市去买些好吃的好补的慰劳丈夫。开船的日期越来越近,小渔村里的日子也过得越来越虔诚。
黄昏,江面上铺开金黄色的天幕,老人们说明天注定是个好天气,但愿再好一段日子,好让渔船顺利南下。男人们围在一起,梗着脖子,暴着青筋地争论一翻后,确定上一次渔船大规模南下是在十七年前。有年龄的渔民都去过,一些年轻的没赶上,但是从去过的前辈那里知道,海南岛上的妓院多得象花布展览。去过的人述说得有声有色,听着的人伸长了脖子,直了眼。当时,本村的渔船去了七对,回来时,不知谁做出精确统计,在总共去的一百二十多个船员中,只有一个没进过“鸡”店。于是那位五十来岁的老头,象一面英雄锦旗,哗哗哗地飘过女人们的心头,令她们敬仰、令她们倾佩、令她们感动、也令她们奇怪?他像一位历经炮火洗礼的勇士,又像一个皇宫里遗落的太监,让女人们群起而赞,又群起而攻。终于使他感慨万极,竟出口成诗日:“船泊海南岛,一世悔到老”。女人们释然,天下乌鸦一般黑,做了白鸦没处悔呀。
出洋前的最后几个夜晚,村口的江堤边,热闹非凡,所有能走动的都出来了,不约而同地聚在一起。老人们观天看海,回忆当年的峥嵘岁月,男人女人们吵骂调情,吹牛胡扯。虽然菊子一直沉默微笑,但仍然要接着男人或者女人抛过来的调笑“阿亮老婆,你老公再过几天就要跟别的女人去睡了,你还不趁现在逮得着,狠狠地骂他一顿。”“对,上床再打他一顿。”所有的女人骂着所有的男人,所有的男人都嘿嘿嘿地笑,女人们骂得越狠,他们听着越舒服。
最后一个夜晚,菊子终于提了她一直回避着但终须面对的一个问题,她问丈夫,真得会去妓院吗?丈夫似早有准备地说:“菊子,我向你保证二个月,要不三个月不去,但是日子久了,这种事是很难说的。我不想欺骗你,我毕竟是个男人,其实象我们这样只找妓不找情妇的男人才是光明正大的男人。在海上干得那么累,回到岸上,只是为了松松筋骨,调节一下生理需要,这根本不影响家庭,不影响我对你的感情,只是要浪费钱,这倒是事实。”菊子听了,半晌没声,最后说“睡吧,我累。”丈夫不依:“你是不是生气了?你到底理不理解我?”菊子想到老渔民的那句“诗”,说了声“理解”。
菊子从梦里突然醒了过来,想不起是个什么梦,便再也睡不着,睁着眼睛看黑暗里的天花板。风时而一缕一缕地吹进来,虽是仲夏的夜,菊子却感到冷,便用毛毯裹紧了身子。临晨五点的时候,她推醒了丈夫,菊子的语调幽婉清晰,她说:“你就要出海了,这一去不知是三个月还是一年,我总得好好叮嘱你,你要好好听我的话。”丈夫听话地“哎”。
“一个人出门在外,没有亲人照顾你,一定要自己多多照顾自己,健康最重要,伤风感冒要早吃药。在船上安全的活多干一点,危险的活最好不要去干。如果活太累,身体吃不消,就搭别的船回来,乘飞机回来也没关系,千万别硬撑着……至于那种事,你不要去找路边的或者摇着小舢板下到船上来的,那不干净,要找就到宾馆里找高级一点的,首先要看看她们有没有健康证,听说高级的妓女每隔一段时间,都要体检的。去的时候,不要戴戒指,钱尽量不要带多,免得你睡着的时候被她们掳了去。总之,一个人出门在外,凡事都要小心,谨慎为重,遇上什么困难,要多请船上的伙伴帮忙,你听明白了吗?”丈夫认真地点头。菊子说完,一骨碌就起了床,这一次没有象以往一样,在起床前再亲热地搂一搂丈夫的脖子。
船出海后,女人们走在路上,不用再匆匆忙忙地惦记着烧饭,洗衣服,反倒更显得无精打采,笑声也没力道了。菊子走着走着,目光顺着面前空空的村道望出去很远。丈夫的这一次出海,使菊子感到自己变得坚强了,她不再像以前丈夫的每一次出海那样,心里日日夜夜依恋着,盼望船快点回来。菊子的目光一直望到路的尽头,这条路上,只有她一个人,她觉得她走的这条路,就是自己的人生之路,没有伙伴,没有一个可以说说话的人,没有谁真正值得她信赖依靠的。菊子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不知什么时候,她的眼睛迷蒙了,象两片雨中的汽车玻璃。
没想到一个星期后,突然消息传来,渔船全部返航了,女人们叹着气说:“那边的鱼资源也不好啊,这一来一去浪费了多少成本啊。”可是说着说着,掩不住某种喜悦,眼睛里忍不住冒出振奋,快乐的火花来。
丈夫喜盈盈地出现在门口,菊子依然开始随着熙熙攘攘的渔妇们乘船去对岸的菜市里买些好吃的好补的慰劳丈夫。日子依旧过得一如既往的幸福,俩人依旧一如既往的恩爱。但是菊子的心灵好像经历了一场大劫,她似乎对一些什么看得轻了,看得淡了。
 
 张根头
             
张根头抡起斧子,使劲地劈下去,每使一下力,填在他屁股底下的小板登都会跟着震颤一下。木柴在斧下一劈两半,张根头垂了斧子,左手拾了劈开的柴伙,随手扔到傻子婆脚边,傻子婆动作迟钝,缓慢地拾起一块木柴,走到院角的柴堆旁,把它放上去,再走过来拾起一块,多一块都没有。
来人朝院子里张望了一下,又咳嗽了一声,张根头抬起头来,见他朝自己招手,便站起身,走出来。这时候,来人又朝傻子婆看了一眼。张根头问:“啥事体?”,来人将身子朝院墙边缩了缩,轻声说:“李英要接她娘过去住,李英娘不肯去,正在哭呢,你晓得吗?”张根头说:“她跟我说起过,我想年纪大了,还是跟女儿一起住的好。”“可是,李英娘不肯去,大家都说是因为你,她女儿说,如果是这样,就要把她娘送到你家来。”
张根头沉默了一会,一句话没有,转身进了院子,径直在板登上一屁股坐下,左手拿了一块柴,右手高高抡起斧头。来人的目光讪讪地收了回去,不知啥时没影了。
张根头站起身来的时候,傻子婆也不拾劈开了满地的柴了,等张根头重又坐下,将劈成两半的柴扔过去,傻子婆遂又弯下腰去。她只拾刚扔过来两块木柴中的一块,所以,地上劈开的柴伙,总是比她拾起的多了许多。傻子婆不是那种又疯又闹,要让人提防着的那种傻,她傻得出奇的沉默,在张根头的感觉中,那是一种异常的冷漠。她神情凝滞,好像一副心事很重的样子,目光茫然虚幻,使得她沉重的表情,仿佛遨游在虚渺的太空里。这时,张根头心怀莫测地瞟了瞟她,她毫无反应地弯腰拾柴。
李英娘对女儿说:“张根头在我们家进出也有十来年了,你没嫁的时候也是阿伯,阿伯叫过了的,现在就不要去犯难他了,我不愿离开这里,总是不想离开世世代代住的地方啊,人家台湾人还要到这里来寻祖寻根,我老了老了却要拔根离乡。”李英娘忍不住又掉下了泪。这样说了,心里想着,该到丈夫的坟头去一趟,再去她爷爷奶奶的坟头拜拜,想到这里,又扑簌簌滑下一串泪。这一天,她不知落了多少说不清是甜是苦是酸的泪。
从丈夫的坟头望下去,整个西村象被一只手捏碎了的瓷碗,房屋碎片般零零落落地洒在三面环山,一面临海的山谷盆里。村道上不见个人影,年纪轻的都喜得往外搬,年纪大的就像烧完了油脂的木炭,沉默地蹲在灶窝里,再不愿挪动一步。李英娘在心里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她数着山下房子里还蜇伏着多少块灶窝里的木炭,他们一动不动地伏着,保持着最后一点余温,而自己却要被从温暖的灶火洞里抽出来,落到外面清凉,陌生的世界里去了。
点上了香和蜡烛,李英朝着墓碑拜了三拜,父亲离开她们二十多年了。小时候看到别人家的爸爸每次出海回来,都拎着大串大串的螃蟹钳子,鱼鲞干和许多烤熟晒干了的海鲜。李英就跑回家向母亲要,有时要螃蟹钳子,有时就要爸爸,结果常常只要得母亲的一包眼泪和几个巴掌。
嫁到东村去的海芬回娘家经过她家门口时,都会从袋里掏出一串海鲜,送给李英。她带着好看腼腆的笑容说:“每次船来,我都会给你留一串螃蟹钳子的,你等着我好了。”但是没等几年,海芬就不再回娘家来了,听说她一夜里吹着了歪风,成了傻子。以后倒是李英娘常常提着自家种的蔬菜,瓜果去看她。后来,海芬的丈夫张根头替海芬送螃蟹钳子来给李英,但这时候李英已经成了姑娘家,不再稀罕这些了。
李英盯着墓碑上父亲的名字,但是父亲的容貌却想不出个依稀来。李英娘摸着丈夫身旁一墓空穴上的黄土说:“等我死了,你还要乘车乘船的把我运过来,多要麻烦了啊。”
 
张根头年轻时,名字后面没有多出一个“头”字来,张根结婚上七个年头时,有一次,渔船在出海回航的途中遇上了风暴,船员们在狂风恶浪里日夜拼搏,颠簸,大伙筋疲力尽得快要瘫痪了。有人说,谁来讲个笑话,给大伙提提神,平时最喜插科打诨绰号“铁拐李”的眼睛顿时亮了。他说,我给你们讲一个老辈子西村里发生的一件事,听说老辈上头,西村里嫁过来一个媳妇,长得要脸儿有脸儿,要段儿有段儿,要多俊有多俊。“到底是啥样的脸儿段儿啊?”大伙来劲了。“铁拐李”巡视了一遍,最后朝张根一呶嘴,说长得跟张根媳妇差不离。张根媳妇在东村是出了名的美人儿,大家都满意地笑了,催“铁拐李”快点讲下去,那媳妇不但俊俏,而且聪明,可惜男人年年月月出海在外,在家日夜守着空房的即使是贞洁女也终难敌天长日久纠缠的多情朗。有一个长得像西门庆一样的男人,天天在她家门口转悠,挑诱,最后终于钻进了她的巢臼。有一天夜里,俩人正在欢愉之时,突听房门咚咚咚地敲响,那西门庆也是个冒牌货,竟然吓直了腿,任那媳妇越是拖他快出来,他却越要扯了被子往头上蒙。媳妇没法子,只好去开门。原来是丈夫夜半回船来,丈夫性急地要往内房奔,媳妇硬是拖他上灶房去,说他在海上打鱼有多苦多累,回家来,一定要好好吃顿半夜餐,补补身体,那憨牛丈夫被妻子的甜言蜜语哄得合不拢嘴,自家酿的又香又甜的米酒不知灌了多少碗,喝得两眼昏花,四肢无力。
媳妇以为那西门庆该钻到床底下去了,就抚着丈夫进房,哪想那人还直直躺在床上哆嗦着呢,媳妇又气又吓,一松手,丈夫就一骨碌翻进床里了,那媳妇急中生智,跳进床,夹在他们中间。丈夫虽然喝醉了酒,但是心里想,良宵一刻值千金,一定要挺住。可是他发现,床尾上怎么伸着六只脚?他想俩个人合起来只有四只脚啊,他奇怪得很,就爬到床尾去数,数过来又数过去,明明只有四只脚。他想可能是自己喝多了,看花了眼,就美滋滋地爬到媳妇身上去了……大伙听得笑得合不拢嘴,张根也笑着,但是心里却不是什么滋味,他的媳妇就是从西村嫁过来的,而且也是美丽聪慧。“铁拐李”怎么拿她跟自己的媳妇比呢?他越想越不是味,就暗自气呼呼地睡觉去了。
深夜时分,船渐渐靠拢码头,张根早已立在船头,还未待船靠稳,就一个剑步跳上岸去,飞也似地朝家里赶去。进了院子,刚要喊,却见窗户里映着的灯光突地灭了。张根想起“铁拐李”讲的事,便一脚窜开了门,扯亮了电灯,一把掀了床被,果然,看见自己的媳妇和一个男人赤裸裸地纠缠在一起,他媳妇还媚笑着对张根说:“你回来了。”张根见此情景,竟然一下子失去了知觉。
恍惚中有人喊:“起来,起来,船进港了,回家再睡个痛快觉去。”张根睁开眼,这才发觉自己刚才做了个恶梦,张根出了一身冷汗,心里涌起一股比生死在风暴中更加强烈的恐惧,想想梦中发生的事,整个人禁不住颤抖起来,他无比烦闷地打开一瓶酒。
船稳稳地靠上了码头,张根已喝得两腿有点轻飘,他提着心,一步一步地走过跳板,站在了水泥码头上,深深地吸了一口醒味的海风,抬头望见一弯明亮的刀月悬在天空,就不顾一切地朝家里奔去。
以前,张根夜半回家,总是刚进院子就扯开了嗓门喊:“海芬—海芬——”。今夜,他却鬼使神差般,蹑手蹑脚地走到门口,在门上咚咚咚地敲,屋里没有答应。张根的血液顺着酒气突突地冒上来,他用脚踢着门,大声叫着“快开门!快开门!”海芬慌里慌张地打开了门,惊魂未定地问:“你回来了,出什么事了?”张根不答话,径直朝房里奔去,一把掀开被子,什么也没有。但是被酒精融化的血液已浸入他的头脑,占领他的意识,他转身朝她凸出愤怒的带血的瞳仁,厉声问“你把人藏哪去了?”海芬茫然地说:“你说什么呀?”张根蓦然性起,一把揪住她的头发,顺手就朝房柱上狠狠地撞了过去,只听见嫩葫芦开瓢似的“卟”的一声,眼见着媳妇一声没吭,就软瘫瘫地倒在了地上。张根这才回过神来,急忙捧起她的头,看看没有血,就抱起媳妇小心地放到床上。
 
那天夜里,李英娘已经睡下了,张根头来喊她开门。他说,早上傻子婆又犯傻了,把一痰盂粪便倒在了屋门口,又坐在粪便上想“心事”了。张根头费了好大劲,才把她弄进屋里,洗了身子,换了衣服,又做饭烧菜,好不容易喂了她几口,忙了整整一天,直到伺候她睡着。张根头这才默默点上了一根烟,想到李英娘清爽,利索的身影,遂带上了门,摸黑到李英娘家里来。
李英娘说:“我不是几次跟你说过,乘我现在身体还硬朗,你家不是空着几间房,给我一间住住,我就当邻居一样照顾你们,等我老得不会干活了,我就搬到女儿家去,你还有什么不放心的?”张根头低下头说:“我老了,海芬的事在心里窝了二十多年了,别人都说她有福气,嫁了我这么好的老公。老天爷晓得啊,老天爷惩罚我,我心甘情愿受罚,这辈子还不了,下辈子还要还她。我知道你的心跟她一样好,可是我不能在她面前再对着你,良心不安啊!”
李英娘听了张根头的话,心里想起死了二十多年的丈夫,一股酸酸的咸水,暗暗吞进了肚里。她叹了口气说:“如果不是惦着,海芬妹那么些年常常送给我家英儿螃蟹钳子吃,我也不会三天两头地去看她,我们两家人也不会当一家人来往,这么多年数过去了,她对我的情,我也算还过了。你还耿耿记着你欠她的,我也不为难你了,今后,我做人做鬼都不会进你张家一步了,唉!都是罪孽啊!”
李英借来一辆木板车,把一些衣服和娘舍不得拉下的什物,一并放到车上,李英娘整理好了一切,就坐到床榻上,低头默想了一会,干枯的眼眶渐渐润旺起来,不一会儿,李英娘的哭声就象村里早起的炊烟,悠悠袅袅地飘扬开来。几乎每个老人离开这个已成荒落的村桩时,都会抑扬顿挫地哭一场,这好像成了一个不约而定的告别仪式。这哭调跟送亲人上山一样悲戚,而李英娘的哭声里又多了一种说不出的哀怨。
李英叫娘也坐到板车上去,木板车载着李英娘,抽泣着走出了他们祖祖辈辈生活安栖的家园。
路过东村的时候,李英娘原本嘻在喉咙里的哭声又放开来,李英张了张口,没出声。张根头的家离村口只隔了一条巷,哭声恍恍惚惚地飘了进来,张根头提着心的手不由自住地慌抖起来,他拿了一块木柴,怎么也立不住。这时,弯着腰捡柴伙的傻子婆,突然抬起头,征征地盯住张根头,蓦然问了一句:“是谁在哭啊?”张根头心惊地低下头,暗哑地说:“大白天日的,谁会哭啊,你听岔了吧。”傻子婆聚精会神地呆了一会,继尔,目光又涣散开去,李英娘的哭声渐远渐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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