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仙草潭的潮

   
               
起潮了!
娘转身从屋里出来,看见浑圆的太阳挂在山脊背上,那燃烧着的光,把四周的云块抹上了一道猩红的边,而在那道猩红的边后面,云块如被撕裂的旧棉絮,露出厚重郁积的模样。老人说,这样的晚霞,预示着风暴要来了。
风暴是从磨心山那边来的,磨心山在仙草潭的北方,是娘一生见过的最高的山。在娘的眼里,磨心山高不可攀,与天相接,与星星相倚。
在仙草潭与磨心山之间,横着一道宽阔的海,那海,无风的时候是动荡的潮,起风的时候是三尺的浪。潮是船通向远方的桥,是娘牵挂远方的栈道。
自十九岁跟随爹来到仙草潭,娘的足迹再也没有离开过仙草潭,她一生的世界就是仙草潭,是仙草潭周围方圆不足三里地的一根草茎、一片滩涂和一痕潮水。而潮的西边就是相望的磨心山,是隐约的普陀山,和遥远得望不到影儿的大陆。
仙草潭是娘一生的落脚点,是她一生的世界。这个世界有着她的男人,三个孩子,一个家。
此刻,娘走到篱笆墙的门边,用她惯常的姿势张望天空,眼中涌起一种担忧的神色,这一风,男人下船才三天,离返回的日子还有一半的日子——此时此际,你走在哪一个风口浪尖上!今夜,你能不能到达我滚烫的心窝?
云越积越厚,潮越涌越高。仙草潭的洋面越来越激荡。
潮是从东面涌过来的,涌向岱衢洋,铺向仙草潭。岱衢洋是大黄鱼的故乡,这个时节,大黄鱼会在船舷边咕咕歌唱。娘所牵挂的人就在岱衢洋东南的海面上落锚,一张帆,一只舵,一生行走在海潮上,他扯着那张浆黄色的帆篷,用并不粗壮的手臂,拉扯着一个家,将一个个苦难的日子雕刻成一个个希望的岁月。
海潮一片浑浊,在娘的记忆里,仙草潭的潮一年里只有几天是清澈的,就像生活,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只有几天是没有记挂的日子。潮起的日子,娘总是站在那个山岬口上张望,张望那一叶熟悉的帆船归航。
在这样的盼望中,娘的发丝从光滑柔亮变得粗糙枯黄,脸也从红润鲜亮变得斑驳暗旧,写满了纵横交结的沟壑与沧桑。
 
起潮了。
风还是那个风,潮还是那个潮。只是换了岁月,换了河流。
娘早已经是皱纹满地,额头上、眼角边荆条纵横。她不能不离开仙草潭,走的时候一步三回头。都说孔雀东南飞,今天,娘不为爱情是为了家园,那家园里留下了她一生残缺的梦。
娘徘徊在新的圈住地,她开始了新的行走与等待。她身着那件青色的大衣襟服,行走在渔村的港湾里。海风吹动着她的发额,吹动她的衣襟,鼓荡起来。我看见她的手,瘦削若无骨,十指粗钝如铁。
此刻,中午的阳光照在她的身上,也渗透到她的身体里。她的面前,老屋早已瓦解朽腐,篱笆不在,那扇老旧得吱吱作响的门扉早已不在,连草粒的骨骼也不见了。通往高鳌山顶的石子路也已经融入青色的天际。满地都是钢铁,连声音都充塞着铁的骨质。眼前连绵的厂房,如同仙草潭的潮,铺展在她昏浊的眼瞳里。那个现代化的船舶修造企业如大山一般矗立,直逼她的视野。
娘知道,她再也不可能踏进仙草潭的潮,甚至连名字都遗落在永不停息的潮中。她所有的岁月都已经在金海湾的崛起中风化,并雕刻成一个人的记忆;在记忆中,她抱着她所有的爱情走向死亡。那爱情现在已经开苞结果,为金海湾金光四射的钢花挥动着焊枪。
娘走在曾经的仙草潭上,阳光在金海湾的楼房顶上游走,飞扬的尘土,轰鸣的机车,飞溅的焊花,不经意地在仙草潭上空回荡。娘用陌生的目光轻轻地翻阅它们,目光中露出忧伤还是欣喜?熟悉的海潮已经像鸟一样飞去,遗落在时间的风中。
仙草潭的潮已经不属于她,属于她的只有曾经的守望,还有被岁月浸泡的烟尘和波涛。一径流年,随着她生命远去的是她的寂寞和守望,崛起的是一座座龙门吊,和一座座连接未来的群岛大桥。
海潮翻涌着一轮又一轮时光,将时光打磨得斑驳而苍老,仙草潭也将从海潮声中消逝,成为过去,成为不可回望的历史。但她知道自己必须走进仙草潭,走进金海湾——金海湾是她孩子们未来的家园。她知道前方仍会有黑暗,而黑暗的前头一定会有灯火,会有光。
她走着,青色的大衣襟在海潮的鼓荡下猎猎飘动,恰似一对飘飞的翅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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