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群岛文学

声 音

  
                          
在我生长的乡镇,方圆几十里,人们都尊称他为师傅,那是因为他有一手绝活——敲锣打鼓,他的双手能发出一种激情澎湃的声音。
 
在我小的时候,傍晚闲时,师傅常来我家,有时带来一瓶自制的“番薯干烧”,跟同样有一手绝活的父亲举杯对饮,谈天说地。通常情况下,父亲听得多讲得少。父亲的绝活是用自己配制的草药和独特的手法,给乡亲们医治跌打损伤、接骨正位。师傅呢,烧酒喝到兴头上,人就开始变化。他站立起来,大幅度地挥动手中的竹筷,俨然一名乐队指挥,视盆碟为铜锣,把碗盏当皮鼓,在饭桌这个小舞台上,旁若无人,接连不断地东一敲西一打,将看似散乱的“锣鼓”点子连贯为一支节奏明快,清脆悦耳的民间乐曲。在我好奇的眼睛看来,这曲调不是发自一只只碗盘,而是出自一根根抖动的头发,一道道迷醉的眼神,一具具活生生的形体。是啊,师傅本身就是一种声音,他浑身上下,里里外外,都会发出一种声音。这种声音,像是美化田野的一片阳光,让你发现稻穗节节拔高,丰收在望。这种声音,又像是心里的一个月亮,使你看到月光穿透厚厚云层,将天上的神秘和美好带给人间,映现于稻花飘香的夜空。
 
师傅和父亲,一个调节人的思想情绪,一个减轻人的肉体痛苦,真像一对各有所乐,又各有所苦的难兄难弟。
师傅说,锣鼓分阴阳,锣是月亮,鼓是太阳。
父亲说,人体也分阴阳,皮肉是月亮,骨骼是太阳。
我在一边偷着乐,分不清他们是在讲酒话,还是在比拼各自的“拿手好戏”。
我曾经亲眼目睹,师傅那双握着棒槌的手,像风雷一样来回闪动,在“排鼓”和“套锣”上蹦来跳去,敲打出独立的锣鼓曲调,令人激动不已。这种敲锣打鼓的表现形式,不知始于何年何月,在乡村和坊间广泛流传,并被命名为“舟山锣鼓”。它使用的锣和鼓非同一般,所具有的鲜亮地方特色和独特的个性魅力,就在于套锣与排鼓的精彩之中:套锣是把十一面大小不等,音色不同的铜锣,镶嵌在一个直竖的框架上;而若干面大小不一的圆鼓横排于架子之中,就是排鼓了。演出时,由几个演奏者在锣鼓上敲打出声色变化、旋律丰富的民间乐曲,锣手与鼓手之间,以鼓手为主——集表演与指挥于一身。师傅的高超技艺,令人啧啧赞叹。面对众多的锣和鼓,他可以独自一人表演,那魔术般的演奏使人情绪激昂,热血沸腾。师傅对在大风大浪中讨生活、求生存的渔民弟兄们,有着深刻的同情和理解,他用节奏紧凑、密集如雨点的锣鼓点子,来表达渔民在大海上迎风搏浪、动荡不安的紧张气氛和艰险场景,既洋溢着豪迈气魄,又富有悲壮色彩,那如诉似泣的调子,让观众在心绪起伏不定之际,感悟生活艰难、命运坎坷和生命的强盛。每每一曲临近尾声,原本显得比较沉重的师傅,会明显变得轻松起来,手上的动作也格外潇洒自如,他用欢快的调门来表达渔船平安返航,渔民归家的喜庆场面。这种表演程式和曲调,是对渔民兄弟的海上作业情景、生存处境和向往安宁家园的心理的真实写照,具有较强的艺术感染力。
是的,师傅从舟山星罗棋布的岛子上汲取艺术养料,获得创作灵感,又把编排的曲谱以热热闹闹的形式返还给苍茫的大海和孤独的岛民。
 
听师傅说,一个世纪之前,我们舟山人来往于岛屿与岛屿、岛屿与大陆之间,非常不方便,惟一可乘坐的交通工具就是木帆船,但那时船上并没有现在人们习以为常的汽笛,启航或靠岸只好用锣鼓声来提醒乘客,“哐哐咚,咚咚哐”——“要开船啦”,“哐哐哐,咚咚咚”——“快靠码头啦”。舟山岛民这种听锣鼓声上下船的习俗,便是后来形成“舟山锣鼓”的一支重要源头。在早年的木帆航船上,一般只有两个人;一个掌舵,把握航向,一个撑篙,招呼乘客。最初是一人手提铜锣,用敲打声把乘客迎来送走。但船上人手短缺,于是,将锣固定在船头的一个框架上,这恐怕就是后来演变为“套锣”的雏形吧。日子一长,又觉得光是锣,声音太单调,于是在舵位旁边又添置一面大鼓,由舵手来伴奏。由此开始,锣与鼓就像船长水手一样,在航船上落脚了。
 
师傅又说,真正把敲锣打鼓推向一个高度的不是迎来送往的“航船”,而是在规模、航程、风险上都远远超过它的“渔船”。渔民在险象环生的大海上逐渐认识到,锣鼓声不仅可作为一种出海或靠岸的信号,在云雾弥漫的航行中,还可以用它来提醒各自所处的海域,避免船与船相撞。由于渔船在海上行驶,在风浪中颠簸,动荡性极大,所以要把锣和鼓固定在一个地方,于是便产生了锣框与鼓架,但单锣独鼓,再怎么用力敲打,其声音在喧嚣的海上也显得十分微弱,因此,每条渔船都要增加锣鼓的数量,你增我加,“套锣”和“排鼓”便由此逐步形成。可以想象,一个体格强壮的渔夫,踩着波涛涌动的节拍,双手同时敲打锣鼓,与海浪共舞,他的身影,在夕阳西下的大海,构成一幅力量与快乐的剪影,这是怎样一幅壮观的场景啊!
 
在那个“文攻武卫”的年代,老百姓都怕引来“封资修”株连九族的麻烦,师傅也不敢随意地敲锣打鼓。那时候,师傅跟父亲一样,是个靠挣工分过日子的“另类农民”,但他又不舍得自已的锣鼓宝贝被乱七八糟的人强行借去敲打乱七八糟的声音,于是在一天深夜,他用一辆手拉车把全套家什拉到我家,在父亲的帮助下,悄悄地藏匿于阁楼上。
从此,这个“声音”没有了声音,村里村外,田间地头就没有了声音,人与人之间似乎也没有了声音——一个集体失声的时代,一个除了鸟鸣猫叫狗吠,人人高呼万万岁之外,不需要其他声音的时代。
进入1980年代,作为在民间有一定威望的中医,父亲终于申请到行医的执照。开业当天,师傅专门赶来敲锣打鼓地祝贺,那情景,使我终生难忘。上午九点,太阳照耀在竖立于门外的金黄色套锣上,闪闪发光;大红排鼓油漆一新,像一团团燃烧的火焰,鼓上那一枚枚银色的圆钉,如蹦出火焰的星点,熠熠生辉。随着棒槌三次缓缓落下,击响三声鼓点,父亲和他的几个儿子共同揭开诊所牌子的红绒布。
 
敲锣打鼓,三十多年的企盼,三十多年的等待,三十多年的心愿;
敲锣打鼓,一团火,一道光,一阵风,一个人,一种激越的声音;
 
到如今,小诊所已发展为上规模的骨伤医院,父亲年事已高,他在老宅里颐养天年,见到我,总会提起师傅。时代为散落于乡镇的祖传中医提供一个施展医术的平台,也给民间艺术搭建了发扬光大的表演舞台,这是说,当父亲在镇上行医之后,师傅便开始招兵买马,组建了一支以锣鼓为主的乐队。这支乐队来自草根,活跃于民间,深入到清冷的山坳,偏远的小岛,把欢乐带给民众。
在师傅看来,敲锣打鼓不单单是祈求丰收吉祥,鼓舞人心,它还可以驱邪逐魔,以保船只和人身平安。他说,在广大渔民的心目中,神秘莫测的海洋里潜伏着无数的邪魔恶鬼在兴风作浪,与渔船为敌。针对渔民们求丰收保平安的心情,师傅经过长期摸索和反复排练,相继编排出了“太平锣鼓”、“顺水锣鼓”、“欢庆锣鼓”等颇受大家欢迎和喜爱的曲调。
 
在所有的庙会活动中,虽有闹热的舞龙、舞船、踩高跷等,但真正起到提振人们精神、抚慰众人心灵的,却是师傅他们演奏的各类民间乐曲。正是这种贯穿整个庙会活动始终的民间乐队,把优美抒情的丝竹和热烈欢腾的锣鼓相结合,把浓郁的民俗民风、宗教信仰和自然环境,艰苦与快乐、苦难与乐观,糅合成一篇篇散发着海腥味的乐章,那一句句朴实无华的音乐语言,近距离地叙说,向大海,向岛屿,向海岛上的男女老少。由此逐步形成了一个完整的锣鼓体系,确立了以套锣和排鼓为特征的“舟山锣鼓”这一民间音乐的崇高地位,被列入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名录。
晚年的师傅仍然带领乐队奔波于各个海岛乡村,为平民百姓敲锣打鼓;他的声音飘荡在各个岛子乡间的上空,传得很远很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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