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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群岛散文】是枝 :你的浪漫历经沧桑

【群岛散文】是枝 :你的浪漫历经沧桑


那条两旁都是梧桐树的路上走了很久很久,你被橘黄的灯光一路照着,梧桐树长得繁茂盛极,顶端枝叶交织于路心上空。在这个后半夜,你一个人走在这条路上,从前你第一次骑自行车经过这条路也是在夜晚,看到梧桐树叶被明黄色灯光照得昏皑皑,你对友人说这是条浪漫的路。后来你终于知道这条路的浪漫是另一种浪漫。当然,你并不在意,你提取的是你需要的那部分,不需要的自然可以视而不见。

走到后来你微微出了点汗,在圆形喷泉的台阶上坐了下来。这座喷泉如今已成摆设,无人问津,天蓝色瓷砖褪色厉害,碎裂不堪。你在小时候和小朋友咬着冰棍来这里玩耍,偷偷背着母亲的小巧挎包,你们计划了一次逃离大人的出行。那会儿,喷泉生机勃勃,泉水喷散,瓷砖亮闪闪的。那会儿,你看见什么就是什么,你站在世界的里面。现在你坐在从前就存在的地方,再走过去会见到一扇金属大门,如今它应该已经紧闭着了。

你记得很久以前经过这条路的时候,在那扇门里撞见一张认识的脸庞,妆容精致,有一些倦怠,比起初二最后一次见到的那张青春稚嫩的脸长了好几岁。她在那扇门里笑得娴熟,手指甲鲜红闪亮,艳艳逼人。她站在那扇门里开始学习对客人微笑的时候,你还坐在教室里听老师教诲。夏天款款而至,炎热骤然来临,七分裤的边沿贴在纤细的拥有好看外弧线的小腿上,皮肤如覆瓷釉,白得反光。你整理着备考的资料,在课间和后桌打趣的时候,你不知道她正与这个教室做最后的告别。她扎着马尾露出光洁的额头,坐在最后一桌。薄开衫内穿着紧身宽带背心,碧色的草绿,看得出胸衣的形状滚圆美好。碧色之下一切正蓬勃盎然。她果然长得比你快。在考试前两周,她的座位突然空了,她消失了,班主任没有提起过她。后来初三拍毕业照那天,大家在砂石操场上排队。春末的风吹得操场上蒙蒙漫漫,飞扬的尘土薄薄地落在青春逼人的少男少女身上。你再次想起了她,她再没有出现过,大家仿佛也已不记得教室里曾经有过那么个人坐在那座位上。多么可笑,现在你觉得相比较于她,那会儿你简直如同一只小白兔,只晓得课本考试,而她已经在那条路上,在那扇门里。

在她消失很长一段时间后,你才知道她从学校离开后来到了那扇门里。在海边夜排档油腻的圆桌上,你和友人庆祝高考结束碰杯时,初三时的同桌端上来一盘蒸石蟹,你认出了她。与同桌后来的联系里知道,她离开学校最先学的是敲背,你在电话里听同桌说出那个词的时候,瞬间想起她纤长的手指,薄薄绵绵的手掌,黄黄的阳光透过教室窗玻璃照在手背、手指上,茸茸一层,温柔皑皑。她握着笔做题的手真好看,尽管她真的不会做那些题。同桌说,不用怀疑,是她妈妈替她做的决定,替她选择的路。就像同桌,也是妈妈做的主,初中毕业后,在家里的夜排档帮忙。“其实挺好,终于从学校彻底解脱,报菜单端菜吆喝比做题简单多了,反正初中后也升不了学。”同桌松快的语调令你深深沉默。

你想象过她是怎样穿上艳丽紧身的裙子走进温湿暧昧的包间,怎样与客人幽幽柔柔对话,怎样开始敲背,或者用她们的行话叫服务,她是怎样喊出那一声“先生”,又是怎样学习收小费。那些时候,你依旧是一只小白兔,在一堆堆书海里游得有点吃力。会考时,你坐在曾经同班的男生后座。卷子传下来,等他微微侧身传给你时,你说,我不会,等下给我看啊。他回,好。二十分钟之后,你忽然抬头看到他紧靠墙壁坐着,身子让出的桌上是整张做完的卷子,你想他真守信用。你真的原样抄下来,你说谢谢,他没有回答。后来那门会考得的是A,文科生的理科科目得A,你觉得好得过分,却又毫无实际的用处。但是以后在楼梯遇见时,你报以微笑作感恩。等到念大学,你们在协会活动上遇见,彼此浅浅问候便告别。再次得到他的消息,却是他得了精神方面的疾病,退学休养在家。往后的日子里,偶然听起同学说他的精神似乎始终摆脱不掉沉重的阴影,一蹶不振。你时常想象曾经那样阳光逼人的男孩子竟然成为躲入阴影与黑暗的人。第一次你真正感到跌宕起伏在人生里翻搅出来的滚滚浪潮,你明白看到的有时眨眼就会变掉,倏忽间泯灭殆尽。她接过小费的手依然纤长白净,尽管那上面留下过粗糙的指纹、各种不明灰尘。她妈妈不心疼,于是她也努力不心疼自己,握着人民币的手比徒手要好看,就像同桌记下客人点菜的单子后喊出的那声“好嘞”。多么畅快,终于得手的快感。

在这个后半夜,凉气从地面冒上来渗入皮肤。你坐在露天台阶上,漆黑空旷的天空如同静止的屏幕,适宜演绎你在内心收藏的那些画面。许多年前也有一个后半夜,你在海边,她也在,还有同桌和一小群同学。那会,你们升入初中不久,还算是新同学。你们在一个同学家里庆祝生日,一个个送出自己精心准备的礼物。晚饭后挤在客厅看《逃学威龙》,你们都大笑着,那会儿还没有什么学习上的压力。后来接近零点,你们离开了那个同学的家,打算一路走去另一个同学的家。在安静的马路上走,你们说着流行的笑话,长得很高很瘦又很黑的男生一直没有出声,只是一味听着笑着。她那天显得特别快乐,你被她不断笑着的毅力感染,你终究没有笑出声。走到一个废弃的码头,你们齐齐站在了防波堤前。那个后半夜没有月亮,海面很黑,风很大,有几个同学开始对着大海尖叫,同桌和她也大声地喊着,你看着黑色的未知的海,听见他们高高喊出来的声音,你感到那或许是唯一一次看到真实的同学们,仿佛一扇紧锁住他们的门被狠狠撞破。他们呐喊,在那个青春期刚刚展开的后半夜,他们喊出自己的声音,就像在远处的海面上放逐自由的灵魂,以此岸之身等着远远观望彼岸漂流的灵魂。但你没有,任凭冷冷的风吹在身上,把衣服吹得紧紧贴在冰冷的皮肤。那时你并不觉得呐喊是那么必要。

同桌后来陆续说起她的事。在你与同学拍毕业照之前,她已经恋爱。那个男人在你舅舅KTV里做事,你当时借住在舅舅KTV楼上的房间。深夜常有酒鬼滋事,女人尖叫嘶吼的声音,各种声响令你在夜里生出许多玻璃碎片般浪漫的想象。如同周润发在电影里斜叼着烟拥着美人“突突”枪击警察的画面,一种落寞悲壮又幸福无比的爱缓缓升起。他看起来很成熟又高大,在认识他以后,她成熟得特别快,已经完全看不出初中生的模样,是一个眼角带有妩媚的女人,然而眼神依然藏着未知。同桌说他们闹别扭,他头也不回径直走得很远。她站在二楼看着他,快要看不见他的背影时她忽然冲下去了……这样的情景同桌讲给你听,就似乎暗示了结局。他终于离开她,她的浪漫太过仓促。夜晚来临,粉粉绿绿暧昧的灯亮起来。那扇门关着,但透出的朦朦光芒显然是欢迎的意味,应该是欢迎被细声细气称呼为“先生”的男人们。然而那个男人的影响并未就此打住,他与所有认识他们的人讲他们在一起的事,讲她作为一个女人在男人感官享受时的隐秘。

你想象她从前坐在教室里是不是凝望过某个男生,也许是吸引大半个班级女生的那个白净高瘦成绩优异的男生,也许是那个个子高高长相帅气因为玩世不恭被迫安排坐在第一桌坐得不自觉弓起背来的差生,也许是某个你猜想不到的男生。也许在每个清晨,当所有人集聚在操场上伸展四肢做早操时,她的眼神紧紧追随过某个身影。那个身影简直在她的镜片玻璃里飘摇起来,她看到他印在胸前T恤上的英文字母模糊得被放进水里般曳动。你想她在夜晚做作业时忽然出神而后用右手抚摸左手手指,回想白天里看到的那个男生,他的细微变化的表情。然而她在黑夜醒来,见到床还是过去一直睡着的床,房间还是自己家里的那个房间,衣橱立在对面墙壁,亮亮的一块是外面的光照在那光滑漆面上,现出一个不规则的几何图形。她眼见所有黑暗里只剩下那一小块亮。她想起小时候的某个春末,坐在小区草坪上晒太阳,小草们顶着坚硬的尖,刺刺,撩人。她的手心盛进许多闪烁不定的阳光,温温的,钻进她的身体,在白亮的春日,她坐在光亮里。那种光亮与她看到的黑夜里的那一小块亮有些相似,但是她知道那小块的亮显然更苍白,属于徒劳无用的被遗弃的亮。她知道许多东西已经沉下去了,在这样不为人知的黑夜睡死了。她穿着睡衣圆睁着眼睛躺在床上,她想她依旧是她自己,却已经不是自己了。当她伸出手接过小费,男人们故意迟缓收回的手,比她的手要大那么多。当那个头也不回走远的男人台风般横冲进来又仓促绝然消失,她就开始再也不是她自己的了,使用自己变得非常容易,像站在井边抛下打水桶那样毅然决然把自己抛下去,不用怕。那些挺刮的红色会像系在打水桶上韧固的尼龙绳一般牢牢抓住她的皮夹。她没有看过喜宝,但是她也知道在这个剩下一小块亮的世间这是她最后能奋力所及的。她妈妈不心疼,所以她更不心疼自己了,她一次次让自己变虚,把皮夹喂胖,再用皮夹把自己喂实。

你坐在初次交往男友的宿舍床沿,他眯缝着眼睛看你,他说,世间有一个温柔的巢穴,我们一起闭着眼睛跳进去吧。他小心翼翼吻你,预备缓缓放倒你的时候,你陡然惊恐地看着他,带着些微天然的嫌弃。你有深度的洁癖,不是出于他作为一个普通男生的不洁净,而是你不允许除你之外的人触碰自己的身体,有种城垣被霸占掠夺的危险感。他怔怔顿住,你逐渐露出凶狠的眼神,尖叫一声后,你发现呐喊使人痛快,把你接收到的垃圾统统倒给那个讨厌的人是多么畅快。那一瞬间,在你眼里他与刺猬没有两样,通体毛刺刺,肮脏的灰色,令人厌恶,你厌恶那间宿舍那张床那张眼前的脸,你厌恶已经发生的,尽管什么都没有发生,仅仅一个盲目的象征性的吻也已经消散在尴尬的空气中。你没有想到你的初次浪漫在短短几分钟内便历尽沧桑。那会儿,她辗转已在远离故乡的某个中原城市嫁人,孩子已有五岁。你想象她依然美丽动人,但是过于艳俗的衣裳把她抹得与许多俗气的妇人一般,也许从走入那扇金属门她就走在了庸俗浪漫的路上。你不知道的是她常常被丈夫殴打。黄昏,她的家流出响亮恶俗的网络歌曲,她在那些情情爱爱赤裸的歌曲里被打得紫一块红一块,她无话辩解。那个早已远离她的男人得知她嫁人后在网络上散布唯独她与他知道的隐秘,好事的人把它们传进她丈夫的耳朵。她默默被打,等到第二天照例起来忙家务,在伤口痊愈前尽量避免出门。她不再微笑,她在那扇门里习得的微笑已被她自己丢弃。

你不知道只有一回,她把孩子送进幼儿园后,回到家里换上那件只穿过一次的紫罗兰收腰长款连衣裙,露出细瘦脚踝。她化上精致明净的妆容,戴上从未戴过的送给自己的银质手链。她坐了一个小时的公交车来到市里的游乐场,在售票处打开银光闪烁的手提包掏出钱买了全场套票。她坐上云霄飞车,在徐徐开启的时刻摘下墨镜闭上眼睛,紧随而来呼啸的风割着她的面庞,一刀一刀。往事陡然浮现,一帧帧放映,历历鲜明。在陡然滑下来的时刻,她再次感受那个半夜醒来的夜晚看到的那一小块亮时的下沉,黑暗无底,飞速坠落,呼呼的风迎面吹来,她的身体下沉得比风更快。心脏在陡然升起降落之间仿佛又一次经历了她的前小半生。云霄飞车停下来时,她再次戴上墨镜,发觉自己正在流泪。她走到游乐场的一处休息座椅,坐下来仰面看过于空茫的天空。你不知道有那么一瞬间她是想甩手的,她想应该狠一次,逃去一个更加陌生的地方,逃离过去的和正在发生的噩梦,但是擦去自己的眼泪之后,她知道不可能了,她开始惦记要去接孩子。她与短暂的浪漫放纵就此别过。她坐公交车回来了,在那个会在黄昏大声播放俗腻流行歌曲的家重新接纳旧的一切。她把自己重重按在那个家里,无声地按下去,无底地沉下去。

在那个你与好友捉蝴蝶的初夏午后,操场周围花坛内低矮的植物丛上黄色的蝴蝶轻盈地飞过逃离你们的手,微微冒出来的汗爬上你们的额头,最后你捉到了一只,带着回到教室。她坐在她的位置上,你忽然有了绝好的心情走去坐在她对面,摊开手让她看蝴蝶。它气息幽弱,翅膀颤颤地抖动,黄色的翅粉掉在你的手心,令人怜惜。她看了看蝴蝶,又用一种意味复杂的眼神看了看你。她说,下周我就不来了。你心下一阵羡慕,去吃喜酒还是别的什么好事吧,一周不用上课多好。后来,她就再没有出现在那间教室。你意识到她说的不来是真的再也不来。你没有与任何人提起,她曾经告诉你,她不来了。

现在你坐在这个夜凉如水的后半夜,黑夜愈加冷寂,你在这条有梧桐树的浪漫的路旁捡起了她,喔,是一小部分的她。男人们的手触到她的手再开始四处滑行,她开始下沉,最后远走他乡。她在这条路上开始迈入浪漫,又在另一个地方亲手折断浪漫。她妈妈不心疼,她想她也不用太心疼自己。现在,你站在了世界的边缘,你知道看见的并不一定就是看见的那个样子。你曾经在骑自行车经过的时候对友人说这是条浪漫的路,后来知道这条路的浪漫是另一种浪漫。当然,你不会在意,你提取的是你需要的那部分,不需要的自然可以视而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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