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群岛散文]徐琦瑶:说海
[群岛散文]徐琦瑶:说海 说 海 文 / 徐琦瑶 (本文原发《人民文学》2021年第7期)
我喜欢从一块高高的礁石跳到另一块礁石上去,或者沿着粗砺的壁崖,不停地爬,海水打着神秘的漩涡,在石缝间朝我幽笑,我伸出一只脚,探向石缝深处,看看会不会有水怪跃出来,能不能拖住我。
作者简介
徐琦瑶,女,1976年出生,主要从事散文、小说创作,浙江省作家协会会员、浙江省散文学会会员,入选浙江省第八批“新荷计划”人才库。作品发表于《人民文学》《散文百家》《天津文学》《时代文学》《文学港》等刊物。
1
我不知道该以怎样的方式来打开一片海。这个问题难了我好多年。
每次有外地朋友说,嗨,跟我们讲讲你的海。我总是很惶恐。海不是我的。我是海的。我的父亲是渔夫,父亲的父亲也是,我的母亲和她母亲一辈子都没有离开过岛。几十年来,我从小岛渡到大岛,然后再到第三个岛、第四个岛……我的青春就涌动在岛与岛之间,从单薄到丰满。
说海,我很愿意。无论在哪里,只要我闭上眼睛,放下心中的一道小闸门,所有跟海有关的情与事都能澎湃而出。
有一次,和朋友逛在上海的南京路上,我突然拉住她的手说,想不想听我说海?朋友大笑,说,这车水马龙,霓虹迷离,你怎么能说海?怎么不能?我急了,在故宫博物院,我也跟人说过海。朋友笑得更厉害了。笑声中,我轻轻吐出一口气,呼向远方涌动的海。我感到海也轻颤了一下。
出差在外,只要有空,我就会一个人漫步在异乡的大街小巷。在不是海的地方,经常有东西能蹭开内心脆薄的一角,让我有说海的冲动。
喧哗的人群,一波一波地推来,像大海的脚步,让我难以回头。
街心公园盛气傲丽的花圃,我从来不会去主动靠近,就怕自己艳羡的眼神会让身后的岛屿更显卑微。岛上的每一寸土地都是咸涩的,咸涩的土地最渴盼娇艳的鲜花。
有人驾着宝马车,贴着我的身子疾驰而过,宽大的墨镜藏不住飞一样的眼神。我在后面大笑。他敢24小时48小时72小时一直驾着宝马,在荒原丛林沼泽地上孤独地前行吗?他敢以同样的气势,驾船在汪洋之上,直捣深海吗?
2
说海,我常常喜欢从岛说起。
在上海医院,同室的病友问我,听说汽车可以坐着船开到岛上,那上岛之后又能往哪里开呢?我反问她,你是不是担心一踩油门汽车就要冲下海了啊?她笑了,微微侧过脸去,说,那是不会的。
这位来自河南农村的大姐,用一句羞涩的否定掩饰了坦率的尴尬,但终究掩饰不住对海与岛的印象。这印象或许是虚无的,就像她在金黄的麦地里抬起头来,望着天空,想海水的影子。
而岛始终是岛,狭小而孤僻,被随意地抛落在咸水之中,沉默得像笨拙的孩子,即使有着美丽的名字,也很难讨人喜欢。
岛上,最热闹的地方要数轮船码头,每天都有成群成群的人上上下下。在好多年里,轮船一日走两趟,早上出发,中午回来后隔半小时又走,晚上再回来,船班时间全年不变。轮船离岛或是回港,都会鸣笛,每次鸣三声,中间隔数分钟,笛声直传岛上每个角落。岛上的人习惯以船笛为时钟。
早上,母亲匆匆进来,掀掉我们身上的被子,连嚷带骂,轮船都叫了,还不起床上学去?我们边跳起来穿衣服,边急着问,是叫第一声还是第二声?母亲为我们撑起裤管直催促,管他叫第几声,反正迟到了等着挨老师批评吧。唉,妈妈你不知道,我们老师在轮船叫过第二声后,才到校的。
中午,奶奶常常从厨房里探出身子,问路过我家后门的人,轮船叫过了吗?是回来叫的还是出去叫的?啊呀,不早了,我的菜还没有烧好哪!
傍晚,在呜呜的汽笛声中,农人慢吞吞地赶着老牛回家,黑乎乎的屋顶渐渐飘开了炊烟,肥肥的鸡鸭迈着小碎步,从各个旯旮被唤回。
碰上刮大风起浓雾的坏天气,轮船就开不了。没有这船笛声,岛上的人觉得日子像漂在水上的浮标,沉不下去。有时坏天气持续好几天,人们就会躁动不安,骂爹骂娘的多了,打孩子踹猪狗的多了,就是到井上洗衣服,丢肥皂摔坏水桶的也多了。不是人人都有急事要坐轮船到外面去,但确实是人人需要轮船在这片海上呜呜地叫着,跑来跑去。
开轮船的人得到了好多艳羡的目光。他们到集市上去买菜,只要一还价,卖菜的绝不敢不松口。他们拿出一张大钱来,卖菜的找零钱,要在兜里掏好久,掏出的都是挺刮的毛票和锃亮的钢蹦儿。那些软耷耷黑乎乎的票币根本拿不出手,只能继续捂在酸馊馊的兜里,用来找给别人。
开轮船的都不是小岛上的,有的来自大岛,有的来自更大的地方。他们平时都穿白上衣,蓝裤子,有点像海军服,很是精神。晚上,轮船泊在码头,开轮船的年轻人喜欢换下工作服,穿上T恤或花衬衫,上岸逛逛。岛上新建了电影院,青年男女都爱往那里扎,开轮船的在这一堆人中无疑是显眼的。
有一年,岛上最漂亮的姑娘婉突然不见了,据说是跟着一个高个子的轮船人走了。后来,婉又回来了,那高个子的轮船人再也没有出现。婉到三十岁那年才出嫁,嫁到很远的小岛。婉这次是穿着红嫁衣,坐着她兄弟的渔船离开的。其实,在岛上,很少有女人坐渔船出嫁的。
3
岛的男人驾着船出海。岛的女人织着网想海。
女人坐在小竹椅上,一手拉着网端,一手穿着梭子。梭子进进出出,像女人探头探脑的心事。一个结,又一个结,女人扯得很用力,用力了网才能织得结实整齐,拿到网的人才会咧着嘴笑,或者抬头往哪里看上一眼。
女人织网的时候,多半是不看手中的梭。她们喜欢往院外看,往没有人走过的路上看。她们闭着眼睛,都能织得又快又好,可是有时却把不牢梭子。梭子像鱼一样,一次次从手中滑出去,又一次次被抓回来,被抓回来后就特别卖力,一连能吐好多个泡泡,泡泡一个一个被嵌了起来,这网也就一点一点长了。
夏天,织网的女人会露出白生生的胳膊和腿,梭子在她们香香的怀里蹦跳,墨绿色的网片搁在腿上,张着疏疏密密的网眼,像一条漂亮的格子裙。小小的我,打从心里羡慕。一次,趁着后院姑姑在吃饭,我坐上她的小竹椅,将套着小花短裤的腿伸到网下,但两腿太细太短,网格裙不明显,只好把一条腿搁另一条腿上,并用手拉扯网眼。还没看清网格裙的样子,我的小屁股就扑溜一下滑到了地上,摔出一连串的泪珠儿。大人们在一旁哈哈大笑,唯有姑姑过来,将我抱在怀里,用她温热的唇来贴我的脸,然后唱好听的歌。
姑姑离家的时候,我还睡着,清冷的风传来了她的歌声。姑姑是村里唱歌唱得最好的,有好多小伙子都中意她。这次,姑姑和她的未婚夫一起坐船去上海办嫁妆,过完年他们就要结婚了。我没有看到姑姑当新娘子的模样,我一直想知道新娘子姑姑还敢不敢当众唱歌。姑姑的婚礼是在海里举行的,一场风暴把他们留在了大海。
当我被母亲孤独地留在院子里,守着一席腥咸的鱿鱼鲞时,我突然想,海里有没有猫?猫这么喜欢吃鱼,就应该到海里去。我记得姑姑是喜欢猫的,但我不喜欢,特别是这个时候,别的孩子在疯玩,我只能呆在家里看猫,不让母亲晒的鱿鱼鲞被偷吃。
一共十爿,少半爿也不行!母亲的话像钉子一样,钉住了我。只要三角形的猫脸从墙角一露出来,我就拿石头狠狠地砸过去,连影子也不放过。
少半爿也不行!那么,少几根触须呢?阳光下,鱿鱼鲞的香味发酵了,把我彻底吞没。
傍晚,母亲回来,十爿鱿鱼鲞半爿也没少,但鱿鱼须半根也没留下,它们都温暖地蜷缩在我的身体里。母亲骂我,你这烂猫头,碰石眼去!
碰石眼,就是指海上的船翻了,船上的人被浪卷着,与礁石相撞。我碰石眼去了,母亲不会伤心吗?我这样想着,感到海浪真的要打过来了。
梦见姑姑躺在礁石下面,面目全非。
4
想跟人说件事,但一直舍不得说。
某个台风夜,我收到一条陌生的短信:想要什么生日礼物?台风过后就要开船了,明天还在上海,可以买。
我知道对方发错了,不忍他在风雨夜空等,便回过去告知。谁知马上又飞过来一条短信:女儿,你总爱跟爸爸开玩笑,要知道坏天气最怕碰上玩笑。
这个夜晚,台风在梦里也肆虐。
父亲好久没有给我发短信了。他说,人老了,手笨了,眼睛也花了。可他看报纸,仍不用戴老花镜。每次下海,他会带一叠报纸到船上。这报纸是母亲从废品收购站淘来的,多半是头一年的旧报。船上看报,又不是看新鲜,自己订报,那就浪费了。父亲总是这样说。这话我是信的。
父亲有个朋友,也在这条船上,人们叫他独眼龙阿国。阿国小时候跟人玩摔跤,被树枝戳瞎了一只眼睛,没上过几年学。在船上,阿国总是瞪着一只眼睛,把父亲带去的报纸翻上好几遍。有人想用张旧报纸来擦屁股,他红着脸,硬是不肯。
父亲不发短信给我,大概也是怕浪费钱,因为我发短信总是想到一句发一条,有时一条就一两个字,发一次短信可能就会有一二十条。
有一次,父亲要出海了,背起行囊,走出家门,却把手机落下了。我发疯似地追出去。没有手机,父亲该是更想我们。快到码头,才追上父亲,我抖着两腿,差点站不住。父亲抓着我的胳膊,大吼,你送过来干啥,没有手机,我心里会更舒服!
我不再轻易给父亲打电话,无论他在哪里。偶尔,也会接到父亲的来电,大多是问我在干啥,吃饭了么,啥时休息之类的,不到一分钟就结束了。
后来,流行智能手机了,父亲要我陪他去买一个。我打趣他,你又舍不得花钱买流量,要智能手机有什么用?他笑笑,说,备着。
备着。父亲备什么呢?
5
上小学时,有个城里来的老师,怎么也记不住我们的名字,老被人说是坏记性。这个年轻的女老师委屈地跟人说,这些孩子的名字里都有海字,好多还是同名同姓的,当然不好记。也是,小岛上就那么几个姓,女孩子叫海燕海芬海红的很多,男孩子常见的名字就是海波海杰海军之类,而且岛上孩子大多都被海风吹得黑黑的,走起路来都像风一样会蹿,要记住他们,还真为难城里的老师了。
一年后,这个女老师就回去了,据说是因为实在受不了坐船过海的颠簸。
城里来的,就是娇气,要说教书,还没有我们大林老师教得好呢!
我看这里的老师,都比那个坏记性强一百倍!
可是小林老师她有录音机,她走了,我们就没有那么多好听的歌可以听了。
望着教师宿舍那个空荡荡的窗台,大家沉默了。
大林老师是我们岛上的,教二十多年书了,可我们一直不知道他的名字。倒是这个小林老师,让我们一下子记住了她的名字,她叫林沁梅,这个“沁”字,我们偷偷查了好几遍字典。
有一对外地夫妻,来自贵州,三十多岁,男人在岛上的渔船上打工,女人起初在快餐厅洗盘子,后来怀了孕,在家休息。夫妻俩住在我家隔壁,为人都很和善。男人叫阿汉,女人叫他时,把“阿”字咬得很重,听起来就像“啊”。
我曾跟女人开玩笑,你应该叫他阿海。阿海,啊,海,你天天赞海,海绝对不会亏待了你们。女人咯咯地笑了,露出牙齿来很好看,有点像小林老师,但笑声不好听。女人说她喉嗓不好,动过手术。
确实,船上的人包括其他村里人,都叫男人阿海。有时,碰到本地人也叫阿海的,那男人就被叫作“外地阿海”。男人双眼亮晶晶的,无论别人怎么叫他,他都答应得很快。
男人出海回来,船上分来的鱼都让女人送了人。女人说他们总是吃不惯海鲜。我无法想象,男人出海的日子,都吃些什么,船上除了海鲜,很少有其他好一点的菜。
几个月下来,男人瘦了一大圈。女人说,他总算不怕晕船了,但在船上就是睡不好,不像本地渔民,活一干完,倒头就睡,呼噜声都快盖过马达声了。
等我要生孩子了,就叫他一起回老家,虽然这里的工资不低,但太辛苦了,心里也不踏实。女人摸摸隆起的肚子,又说了一句,怪不得你们本地人都舍不得让孩子下海。
女人的话,在我心头存了好久,在男人出事那天,又重新跳了出来。
女人捧着骨灰盒,被人搀扶着,走进村子。我刚好放学。母亲把我死死拉住,拽回了家。我听到隔壁女人哦哦哦的哭叫声,像小石子掉进深海里,没有任何回响。她的嗓子还会好吗?她肚子里的宝宝没事吧?她老家的两个女儿知道这事了吗?一晚上我都在想。
很快,女人被老家的人接走了。听说,男人打工的那条船赔给他们六万元。又听说,如果男人是本地人的话,可以获赔十万元。
6
其实,我真不会说海。
在海边,我要么沉默地笑,要么笑着沉默。
儿子说,妈妈,你确实是海的女儿,尽管你的名字里没有“海”字,但你跟海很像。我奇了,问他,人怎么会跟海相像呢?他哈哈大笑,说,问你自己呀。
我很惶恐。想起朋友曾对我说,你身上有江湖气质。难道江湖就是海吗?抑或,海就是江湖?这下,我无眠了。不知道该问谁去。
如果爷爷还在,我会去问他,他年轻时和两个兄弟在海上跟海盗痛痛快快干过一场。我想,他或许会说,拿命搏的地方就是江湖。爷爷上过几年私塾,看上去斯文白净,下到海里就像条小白龙。他常说,命是拿命搏来的。我曾笑他这话有毛病。他说,话没毛病,命也没毛病,就怕人有毛病。爷爷好像一辈子没得过什么病,八十岁生日那天,他不顾我们劝阻,喝下一碗酒,说,这酒里就是海啊,我斗过他,他斗过我,今天就算做个了断。几天后的一个清晨,他安安静静地走了。
爷爷走后,我开始要忘掉一个人,那是一个我。
过去,爷爷常带我去海边。在他的纵容和怂恿下,小小的我赤着脚,在海滩上乱跑,把脚下的海水踩得薄如纸片,四下飞逃。跑累了,一屁股坐下来,让海水围上我的腰,又拖不动我。有时,我喜欢从一块高高的礁石跳到另一块礁石上去,或者沿着粗砺的壁崖,不停地爬,海水打着神秘的漩涡,在石缝间朝我幽笑,我伸出一只脚,探向石缝深处,看看会不会有水怪跃出来,能不能拖住我。要么,使劲往石缝里扔石头,想砸中什么,还想砸出什么来。在爷爷的笑声中,我就这样放肆地戏弄着,挥霍着。
爷爷埋在岛上最高的山头。送爷爷上去的时候,我看到了脚下整座岛,以及旁边大大小小的岛,还有那一片把这些岛都托举起来的海。
岛上开始大造民宿了。有人独辟蹊径,把民宿建到船上。通过巧妙的改造,从海上退休下来的旧渔船,就成了温馨浪漫的小屋。入夜,船在海边,人卧其中,满耳都是海水的呢喃,抬首相望,玻璃舱顶之上,是纯净的星空。
黑暗中,不知什么动了一下,海喘出一口气,一大口,又慌里慌张打了个趔趄,之后又静默了。我躺在船屋里,想出去看看,但似乎被一团东西黏上了。外面的喘息又上来了,步子也重了,像喝过酒但没喝够,添了力,又没有迷乱。我有点怕。他离我越来越近了。我狠狠踹出一脚,反而被捉过去了一点。我收回脚想跑,忽然哗啦一声,他破屋而入,压到我身上。我咬着牙,抓他,啃他,踢他,一度还搅到他身上。他喘着粗气,死死团住我,任我哭打。
他像一座山,一堆雾,一道闪电,一片荒原,然后,然后又像一方星空,我头顶的星空。
我感到自己像一条透明的鱼,全身是水。
潮退了,他还在。他朝我笑笑,闭上眼,睡到我怀里,像婴儿一样睡去。
我不再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