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群岛散文]虞燕:混沌之夏
[群岛散文]虞燕:混沌之夏 关于那个夏天的些许,总像刚刚被从水里打捞起来,黏湿、漫漶、清凉,它笃然待在我的记忆版图一角。 二十多年前的初夏,从未真正离开过小岛的我决定前往温州,和H一起。我俩像捆绑销售的商品,以情侣身份进入双屿镇一个私人驾校工作。学校安排的房间除了一张床和书桌,别无他物,我和H跟燕子衔泥似的,用简易衣柜、鞋架、蚊帐、毛毯、脸盆、洗发水、暖水壶……一点一点填满空荡荡的房间。做这些的时候,我们表现得那么积极、用心,对物品的质量、颜色、摆放的位置等思量再三,不厌其烦地比对、搬挪、改换,大概,潜意识里,两个几无社会经验之人想努力营造出类似家的氛围,以慰藉多少有点孤悬的心吧。我还想买个碎花窗帘,挂在房间唯一的那扇窗上,可H说窗是磨砂玻璃的,他特意试过,从外面完全看不到里面,他还觉着那款磨砂花纹好看,遮起来等同于禾草盖珍珠,我便作了罢。 我是个对光亮敏感的人,清晨,总会被第一缕穿透磨砂玻璃的光唤醒,尽管它是钝的浑的微弱的,可我就是闭着眼也能感觉到它的存在。随着光亮面积和强度渐增,窗外时有暗影晃过,多是过路的村人。这些影子带着疏淡的陌生气息,缥缈、混沌,一如我跟H即将开启的生活。 我们的房间位于一楼走廊靠左,开门即可见校内唯一的小店,顺着水泥地走廊往里,靠右的某间房被布置成了办公室。说是办公室,不过就是摆了四张暗红色办公桌加一部电话机,平日里,基本就我和会计阿敏在。老会计只在每月末过来一趟,小英除了偶尔去车管所办理手续,大多时间都在小店忙活,小店货品品种不多,无外乎方便面、八宝粥、牛奶、饼干、矿泉水之类,学员和教练是主要顾客。店内的大部分位置被煤气灶、电饭煲、冰箱、折叠桌、凳子等所占,身为店主,小英待在店里不只为看店,她还得操持中晚饭,为我们这些在驾校上班的人。丁校长每天上班会顺带菜过来,她带什么小英便做什么,我们便吃什么。 我跟H没去之前,晚上,整栋楼就只有小英和男朋友小黄住着,他俩年龄与我俩相差无几,但两者阅历差别甚巨,他俩均十几岁就出来打工,辗转于温州各处,在一家工厂工作时相遇相恋,后来到驾校算是安定了下来,小黄负责车辆维修,小英机灵能干,待人接物间有一种干练之气,那会,两人俨然已是驾校的资深员工,也是丁校长信得过的管家。丁校长允诺他们在校内开店,以抵做饭的报酬,双方皆欢喜。 大体上,我每日的活动范围就是房间,小店,办公室,极少到室外。学校的室外就是练车的场地,又热又不安全,那里常有几辆桑塔纳玩游戏似地绕来绕去,另有部分一溜靠边停着。而H却不得不在室外,有好几次,我远远地望见了他,烈日下,他或彳亍,或紧跑,偶尔,抬起胳膊抹脸上的汗。我看不清他的表情,偌大的场地里,他显得那么小,不过一个不断移动着的点,阳光忽闪几下,就会挥发了一样。 H和我都没想到,他的工作会迟迟未落实,丁校长说以后我俩都是要去“夕阳红乐园”的,那是她投资的一个综合性养老中心,就在驾校旁边,还在建设中。但在过渡期,H只能打打杂。这跟起初说好的不大一样,更跟H的期许相悖,他一下子觉得自己像是我的附赠品,变得可有可无。阿敏安慰我们,说其实在那里上班的人都是打杂的,丁校长一声令下,有什么临时的活大家都要做的。她说的当然也是一小部分事实,但偶尔与常势怎会一样?偶尔打个杂,颇像体验生活,就算谈不上新鲜,起码不会觉得太厌烦、辛苦,不像H,已被打杂这两字框定,挣脱不得,做,是分内事,少做或没做好,那是懒散,玩忽职守。 不管怎样,文艺小青年H还是成了一名奔忙在场地上的打杂工,做清理工作,照顾学校公园的树、花、红鲤,承接各种突发任务。他的动作生硬、笨拙,像一架久未上油的机器,各个零件拧巴着,摩擦着,就差发出吱吱嘎嘎的响声了。 大概在丁校长看来,简单的清理工作没做到让她满意,不是能力问题,是态度问题,我暗暗替H叫屈,有些活,他着实是头一次做,不熟练,且每个人擅长的领域并不一样。H虽心有不甘,但他性格偏温顺,肯忍耐,过渡期嘛,我们一厢情愿地认为,很快会过去的。还没决定到温州时,丁校长曾在电话里许诺,会为我俩安排电脑培训,然后好好工作。这句话简直成了一盏明亮温暖的灯,它远远挂在那儿,诱惑我们时不时地望过去一眼,心里某些地方便起了光合作用,有能量缓缓释放出来。 盛夏倏然而至,暑气肆无忌惮地聚拢过来,驾校的场地被蒸得快要冒烟,小英店里的冰镇矿泉水冰镇饮料顿时成了抢手货。H原本白皙的皮肤分明深了一层,神情间不时透出疲惫,他偶尔会去办公室找我,说几句话,或喝点水,不敢多停留,怕被丁校长撞见,匆匆来匆匆走,拐出门的那个背影,T恤被汗水濡湿了一大块。 但他还是被丁校长撞见了,撞见了他“偷懒”。H跟我说那件事时,情绪还未平复,语速快,声音打着颤,好几处重复再重复,讲完后,他垂着小眼睛,看起来颓丧又迷茫。事情很简单,那日接近中午,H已将场地清理得差不多,他在小店买了水,找了个阴凉地方休息。他早就看到丁校长从大门口进来了,小黄和他徒弟当然也看到了,于是,这两个几乎在店里待了一上午的人立马拿起扳手等,走进场地,开始对着车辆底部敲敲打打。H对此类行为嗤之以鼻,他看了他们一眼,又看了校长一眼,继续喝自己的水,反正他已经干完活了。 从丁校长的角度,一眼望过去应该是这样一幅场景:骄阳似火,别人都在埋头苦干,只有H躲在一边优哉游哉喝着水,所以,她瞬间怒了。她本就是个火爆脾气,大块头,理个平头,嗓门大而粗,骂人口不择言,什么难听骂什么,平日里,大家也习惯了,说她嘴坏心不坏,听听过就算。H被劈头盖脸骂了一通,他不服,梗着脖子为自己辩解,丁校长大概还没遇到过有人敢反抗,更生气了,偷懒还狡辩,简直不可救药。 当天晚上,小英来了我们房间,说起白天的事,大意是H比较单纯,有时候还是得灵活机动。自到驾校,小英对我们照顾颇多,她虽与我同龄,但为人老成,做事稳当,有时候,我和H会有一种被当作了小孩的感觉。她说,哪个老板会喜欢员工闲着呢,都恨不得发你一分工资却榨出十块一百块的价值来,既然人家看到你干活高兴,那就让她高兴呗,以后眼明手快点……她露出个意味深长的微笑,眉毛夸张地挑起,她的眉毛是纹的,是那会时兴的纹法,在淡黄色白炽灯下,竟泛起一抹蓝幽幽的光。我看向H,他张了张嘴,不置可否地牵了牵嘴角,没吭声。他身后的磨砂窗子模糊得像一团雾。 大概这件事过去一周后,H说,其实我们在岛上挺好的,可你非要来温州。他会这么说在我意料之中,当初,是我坚持要出来,我没想那么多,纯粹就想到外面的世界看看,哪里都好,只不过丁校长恰好给了一个契机,便到了温州。在岛上,另有个不错的机会,H很感兴趣,但我的犟劲上来了,觉得自己困在小岛太久了,岛上有再好的安排也不要了。他劝不动,只好随了我。 不得不承认,现实跟我预想的差距挺大,H的抱怨我完全理解。我又好得了多少呢?表面上看,坐在办公室,风吹不到太阳晒不着的,可我总觉得自己像一个摆件,每天坐等下班、吃饭,时间变得很稠,像某种粘浓的液体,凝滞,化不开,人困在里面,好似越来越沉,也越来越拙钝了。工资自然是低的,但若跟工作量相比,这点工资自己还嫌多了。丁校长派给我的活是接电话和写车辆报废报告,事实上,电话少得可怜,有时还被阿敏接去了,报告更是一个月也写不了两个,而且它有规定好的格式和句式,没有任何发挥的余地,换一下车号、日期抄一遍就行,如果说校长大人事先问我写作方面怎么样,就为这个活而问的话,那可真叫人无语问苍天了。 所以,我在办公室的时间不是看温州日报,就是看阿敏。她一会打算盘一会敲计算器,出钱,收钱,盖章,跟进来的教练和学员打打趣,说着叽里咕噜的温州话,像一家小铺,满是兴旺之像。我这边呢,清冷闲忧,不想看报纸也得把脑袋摁下去,没事干又搭不上话,多尴尬。 我知道,我的过度清闲难免会惹来一些散言碎语,丁校长将我和H招进校本来就跟我们的能力学历之类无多大关系,那是一次比较特殊的招工,要脱掉投机的嫌疑是不容易的。在这个前提下,我也好,H也好,其实都暗暗憋了一口气,想好好证明一下自己。这就像委培生进了都是统招生的学校,总想着在考试中发挥出真正的实力,以扳回点面子一样。 而这已成了妄想,丁校长的安排让我们无所适从,只能继续用过渡期来宽慰自个。无可避免的,青春年少的我和H变得有点敏感、脆弱,总觉得别人的表情和言语里藏着若有似无的轻慢,它就像细密的小刺,冷不防扎你一下,你却无可奈何无处还击,那种感觉实在不怎么舒服。尤其H,他没想到自己竟有一天会沦为清理工,若不是为了我,应该早就一走了之了。而我,身体里像是哪个部位漏了,最初的激情所剩无几,脑子和心里都空空的,接下来要如何?过渡期还要多久?我们似乎刻意回避了这些,过一天算一天吧。 炎热和蚊子让夜晚变得如此难熬。我们房间的窗没有装纱窗,若开窗,成群的蚊子会像战斗机那样杀气腾腾地冲进来,而即使有纱窗,失去了磨砂玻璃的保护,将毫无隐私可言。我们当然可以求助小英,问问哪里可找安装纱窗的师傅,她是个热情的人,会帮忙的,然后去买块布,制成布帘子,将房间一分为二,解决隐私问题。可我跟H都没那么做,怕麻烦别人倒是其次,最主要的,我们已经没有了初到时的那种兴致。于是,点上蚊香,坐式电风扇开起,就这么凑合着吧。 平日里,小英对阿敏颇有微词,认为其言语间看不起外地人,又仗着跟丁校长沾亲带故,对别人的态度老有居高临下之嫌,那种莫名其妙的优越感很是讨厌。那日,小英又提及,情绪有点激动,声音陡然提高:外地人也是凭本事吃饭,谁又能比谁高级呢?我当然表示同意,趁机问她将来有何打算,很快,她的神情飞扬起来,她说她跟小黄会在温州买房子,会在温州有个真正的家,小黄有修理的技能,她因为做各种证件,跟车管所的人也混熟了,以后若离开驾校,想自己开一个,从小规模做起,不想一辈子给人家打工。她满怀憧憬的样子让我想起春天里的杨树,翠叶青青,生机勃勃。 跟小英他们的务实笃行相比,我跟H可能属于浪漫散漫派,尤其是我,脑子里不切实际的东西比较多,老想着诗和远方,偶尔,人家活得接地气还嫌其俗气,可在那一刻,我无比羡慕小英,一个人能望见自己未来的模样,那叫活得有底气吧。 或是因为房间里过于闷热,或想排遣心里的郁闷,H竟去民工宿舍打牌了,一连三个晚上了。宿舍在驾校东边的最边上,住在那里的都是建夕阳红乐园的民工。那晚十点半了,H还没回来,那张床像被火烤过,我躺下,坐起,躺下,坐起,浑身汗津津湿腻腻,怎么也睡不着。床边的电风扇“咔嚓咔嚓”,扇出来的风热烘烘的,我感觉自己快要被烘熟了,心里的火再也压不下去,索性起来,出门去找他。 夜幕下的场地像被一块巨大的黑布包裹着,闷而暗,暗色并不均匀,深一片浅一片,所有的车辆都静止在边上,影影绰绰,偶尔,车头泛起一点光,像一只眼睛突然瞥过来,吓得我汗毛直竖。望见了最东边的民工宿舍,有灯火透出来,狗叫声应该也是从那里传来的。想起刚来时,一到晚上,H和我在房间看书翻报纸,在笔记本上记下需要添置的东西,在方格纸上写稿子,我喜欢看他的字,方正,遒劲,他花了两晚时间写了《我们的爱情》,投给了温州日报,没过多久就发表了。我们很开心,稿费还未到手就去校门口的小吃店打了牙祭。可是,那样的H 似乎正悄然远去,我的心里猛地涌上来一股悲哀。 到宿舍门口,我喊H的名字,用了很大力气喊,我的声音毫不留情地划破了黑夜,惊动了一屋子打牌和围观的人。H走了出来,手里还握着扑克牌,排成扇形,他很惊讶,而后冲我笑,说他赢钱了,人家不让走,让我等他一会。就在那一瞬间,我的身体里突然窜出了一头野兽,我控制不住它,任由它咆哮,歇斯底里, H像傻子一样怔在了那里。 那一晚,我大概把多日来憋在心里的东西一次性发泄了出来,那些东西包括积存的迷茫、无奈、委屈、担忧、咎悔,以及为与H隐隐的隔阂而伤心。我很没形象地闹一场后,H没再去打牌,他说本来就不想去了,看起来打牌挺热闹,大家嘻嘻哈哈的,可他觉得孤单,赢钱了也并不激动,在那里,他更像一个莽撞的误入者。 日子是匀速的河流,并不会因为谁而流淌得急一些或缓一些,对我而言,温州的夏天是难捱的,跟我生活的海岛相比,那简直是个火炉子,有几天,我处于疑似中暑状态,胸口闷,脑袋沉,几无食欲,懒得说话,H买了几瓶冰矿泉水让我捧着,凉意刚沁入肌肤就被热气冲散了,毫无反击之力。持续高温,听说工地那边调整了做工时间,早晨提前开工,中午提早收工。H经常从场地往工地那边张望,他说民工真是辛苦,说夕阳红乐园没有一年是建不好的。 我们没有去找任何人确认夕阳红乐园建好到底还需多久,这个已经不重要了。每天清晨五点,工地上就开始传来“咚咚咚”“当当当”的声响,我躺在床上就能听到,从窗子里透进来的光依然混沌、微弱,可我心里的某个地方却逐渐明晰、坚定起来。 夏天还没过去,我跟H决定离开驾校,我们像两只还未掌握娴熟飞行技巧的鸟,跌跌撞撞却又满怀希冀地飞向下一个未知的云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