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群岛散文】厉敏:海岸物语
【群岛散文】厉敏:海岸物语
【礁石】
海中的岛屿,基本上是由岩石组成的。海水把原本相连或不相连的山脉,分割成一个个相对独立的山头。这些岛屿的形状各异,而它们的周边,因朝向和环境的不同,分别形成礁盘、沙滩、泥涂、海湾等不同的自然景观。
礁石,是长在海水里的石头。这石头,可能是山体的延伸、突出部分,或是山脚下残存的石根、看似分离的山石;现在海水隐藏了它们之间的关系,留给人们更多的想象空间。
礁石是有“根”的,并非看似孤立的存在。在海中,没有根的东西是留不住的。没有根的东西会跟着海水,一年四季随波逐流;但又不知何时,会倏忽消失在海里。礁石的根,是岛屿根系的分叉。在水下,或海底的泥层里,它们盘根错节,紧密相缠。
礁石代表了一种个性,一种执着。汪洋之中什么都在奔流,什么都在浮沉,唯有岛屿与礁石岿然不动。岛屿滋生了礁石,礁石拱卫着岛屿。排山倒海的巨浪、撼天动地的台风、摧枯拉朽的飓风,是海洋上颐指气使的霸主,但千万年来,就是岛与礁不被其左右。这海里长出的不屈犄角。
礁石是海水里开放的石质花朵。它是山脉派遣的探险者,是海洋的叛逆者,却又始终与海为伍。礁石不喜欢浪花轻易开放又瞬间凋谢的花朵,它想在海中保持一种永恒,显示一种长久。人们用“海枯石烂”形容坚贞的爱情,“海”和“石”站在一起,为爱情的承诺作证。海枯石烂,是人类永远无法抵达的未来。
礁石是大自然雕琢的手笔,它们是一座座尚未完工且永远无法完工的雕像,它们仍处在日日夜夜的精雕细琢中。这些雕塑的坯料,来自地质演变的年代。年轻时期的地球,一次次将滚烫的激情从地幔深处喷薄于空中。来到地面以后,波浪的雕塑师用柔性之手,开始了她澎湃的创作。
一位不知疲倦的完美主义者。
这些源源不断的创作,在海边留下了许多千姿百态、风格各异的作品。它们有的横卧海边、躯体庞大而沉默;有的如一堵城墙或缩小的山体,从岸边沿着斜坡径直跨入海中;有的在海中孤悬独立,几座礁石的位置相近或相对,似乎互为呼应;有的犹如石墙高高耸立,以伟岸的身躯,阻挡风浪对岛屿的侵袭;有的顺着斜坡而上,与岛屿紧挨在一起的,犹如一道坚固的防御工事;有的如一群野生动物徜徉于海边,或如梁柱相枕、墙体歪倒的一堆古建筑遗址……
我不知道礁石的本色是什么。我看到有些礁石的颜色,如人们在岛上常见的那种黄褐色或赭色的山石,它们在海水的持久冲刷下,显得纯净明亮;但我也看到,有些浸过海水的礁石,根部变黑了,像收割后行将霉烂的稻禾的根部;还有些静卧在海边的巨石,黝黑光滑,如一群犀牛惬意地沉在水里休憩。
仔细端详海边的礁石,它们的形体和表面,有着千差万别。有些光滑细腻,如同经过人工打磨或长期有人抚摸过似的;有些伤痕累累,奇形怪状,石头的棱角已被海浪砍削抹平;有的纹理如一叠烤饼,看起来非常松脆易碎,但你用力一掰,每一层却纹丝不动,坚如铁铸。在石上跳跃或攀爬,你得十分小心,这些石头的棱角已被海水挫得锋利无比,而有些石上布满结晶的砾石,仿佛是块磨铁的砂布,可以轻易地在你的胶鞋底划开一道道口子;还有一些低矮成片的礁石,它们涨潮时被海水淹没,落潮时又高出水面,表面呈蜂窝状,坑坑洼洼,像石头做成的一把把铁刷子。
海浪和石头比着耐心,看谁能活得更为长久。这是一道没有答案的难题,也许礁石这棵挺立的大树,最终会被海水的斧头逐渐砍削倒下;也许当海水的斧头砍光了大海中所有的礁石丛林,而自己也将筋疲力尽,油尽灯枯。两个相互对立的事物,让海面充满动荡和碰撞的声响,显示着这个世界的矛盾与调和,不管失去哪一方,这个世界必将陷入一片死寂。
看起来冷冰冰的礁石,其实是活的,温暖的。它是海上唯一可以让波浪仰望和亲近的事物,它们让波浪相信,海洋里除了动荡,还有一种状态叫静止。在大海这个动荡世界,上帝也创造了礁石这样的凝固城堡,一些微弱的海洋生命,在此栖身。大海并非全是强者的天下,微小的生命也有其生存的门道。像藤壶、牡蛎、龟足(俗称“佛手”,一种有柄的贝类)、矮拟帽贝(俗称“胭脂盏”,一种只有纽扣般大小的贝类)等节肢、软体小生物,它们既要向海而生,又不想在大海中丢失自己,它们找到了礁石的蔽护所,并用石灰质的盔甲和强有力的粘胶,在礁石上建起自己坚固的营垒。
海葵,一种捕食性动物,它既无骨骼,也无大脑,把生命的器官简化到极致,在礁石边、珊瑚丛,它用忘却自己的耐心,等待着猎物。织纹螺(俗称“海丝螺”,一种有毒的小海螺),细长的螺壳是它的保护塔,它不必固定自己,只要在礁石堆、浅海底有个栖身之所就够了。它不挑食,含有毒素的藻类照食不误,无意中让它拥有了自卫的武器——吃它,可要小心中毒。泥鱼(也称“海鲶鱼”,体形较小,一种生活于浅水区的杂食性鱼类)的腹鳍相连,呈圆形,具有吸盘功能,能固定身体于礁石上;海蟑螂,有七对足,一双复眼,它反应敏捷,在礁石、海滩上,到处寻找腐烂的鱼虾;招潮蟹,一只鲜红的大螯摆在胸前,像武士的盾牌,火柴棒的眼睛搜索着礁石的四周……
海浪和礁石,一对始终不离不弃的忠实伴侣;一对互相寻觅、总想一试高下的武功高手。海浪成为礁石坚定的拥趸者。在礁石面前,海浪才找到能与之抗衡的敌手,抑或能与之倾诉的知音。亿万年来,海浪无怨无悔,始终伴随在礁石的左右,吞吐着白色的泡沫。可以说,海浪对于礁石的情感是真实的、缱绻的。可礁石却是铁石心肠,不管怎样的柔情相拥,怎样的悲情绝恋,怎样的疯狂怒吼,都不能改变它的位置,不能触动它内心的湖泊。那喧哗的涛声,是相互碰撞的火焰,还是内心寂寞的独白?
这是一种富有耐心的拍击。爱慕也罢,怨恨也罢,礁石和海浪,是自然界的一对不可或缺的生命体。一个刚性,一个柔性;一个沉默,一个喧哗,涛声是它们的一种日常对话。它们之间有风平浪静的时候,相拥、依偎、亲昵……石边泛起白色的泡沫;也有掀起狂风巨浪的时候,冲撞、拉扯、厮打……惊涛骇浪如难以控制的野马,疯狂地从礁石身上踏过。海岛人听惯了海边这样的天籁之音,“哗——哗——哗——”的声响,俨然成了他们的一种生活节奏;离开海岛,身上依然回响着涛声的旋律。
【沙滩】
海上的各座岛屿,基本上是由坚硬的岩石组成的,而沙滩是它们柔软的部分。当我们的脚踏入细腻柔软的沙子,触觉就会告诉你,你可以尽情地在此行走或奔跑,因为这大片细细的颗粒,一点也不碜脚,犹如行走在绸缎或水里那样滑爽绵柔。
但我们有没有考虑过,这遍地的沙子来自哪里,怎么会在海边冒出这么些纯然一色、堆积如毯的沙子。是岛屿原来就有的,还是被海浪从海里推上来的?它们为什么会凑在一块儿,而不是散乱分布?它们与沙漠里的沙子是否来自同一个王国?
而岛屿恰好有这么一些低平向海的缺口,可以自由地接纳它们,让它们彼此聚拢,相互照应,成为一个来自移民的族群。不管它们来自哪里,这里应该是它们最后的故乡和归宿。看起来,它们已不太情愿离开这平顺的沙滩,去茫茫的大海里翻腾。这么细小的颗粒,再也经不起折腾。
在此,它们拥有着同样的肤色和细小的形体。大部分的沙子,呈现金黄或乳白色,仔细一瞧,里面有很多晶亮的半透明颗粒。它们继承了花岗岩的遗传基因,经过多少年海水的淘洗,它们的颜色显得更加纯粹而亮丽。
追溯沙子的历史,得深入到几千米深的地底。多少亿年前,炽热的岩浆慢慢冷却,不同熔点的矿物,先后凝固析出结晶,最终形成花岗岩。后来,有些花岗岩又经历了亿万年的地质变动,来到了地面。
万物丛生的地面,对花岗岩来说,并非好事。忽冷忽热的温度,使岩石产生裂纹;雨水会慢慢溶解一些矿物,并且引起一些破坏性的化学反应;而生物也会产生大量有机酸,使看似坚固的花岗岩腐蚀破损,最后分崩离析。而花岗岩中的石英,是被囚禁在石头里的小小精灵,它们有着异常稳定的结构和性质。有一天,大自然訇然解开了亿万年来山石对石英的捆缚,这些石英就像一个个复活的精灵,从石头缝里蹦了出来,就变成了一粒粒沙子。
从炼狱般的地下降临世界,然后在地面遭受日晒雨淋的腐蚀与分化,最后才历练成一颗颗闪光的精灵。沙子的一生,可谓历尽坎坷。
这些微小的颗粒,不由自主地踏上了未知的旅程。在风力和海浪的运输携带中,不同质量的矿物,在浮力的作用下,还进行了自然的分选,结果是性质相近的矿物逐渐集中。这些经过严格筛选、有了统一身份的细小颗粒堆积在一起的,那就是我们看到的沙滩了。
沙子好不容易找到了安身立命之所,于是渐渐地向着未来铺展开来。
海浪是沙子命运的操盘手。波浪搅动着这些事物的人生走向。有些沉重的、无法托举的事物,就让它们沉入海底;而那些泥土,早已化为一阵烟雾,弥漫在海水里,并与它们难解难分。而轻快的沙子是最适宜飞翔的,在大浪淘沙中,它们删除了历史和时代留在身上的印记,让自己变得更加纯粹而单一。在海水里,沙子像海鸟一样轻盈,跟着波浪的云朵,亿万次尝试着登陆岛屿的滩头。
沙子与岩石的本质是相同的,但岩石是刚性的,锋利的,沉重的;而沙子却是那样的轻盈、柔软、细腻,能好不费力地把手插入沙中,把它捧在手上。沙子松散、柔滑,它会像水流一样,从你的指缝间,簌簌地流下来;遇到一阵风,它们会被吹得四处飞扬。
人们常用“一盘散沙”来形容没有凝聚力的队伍和人群。这真是一种奇特的现象:最分散独立的事物,却非要将它们整齐划一地聚在一起。沙子的每一粒个体之间,绝不会发生黏连,它们总是各管各的,保持个体的独立。而一旦用某种物质将它们糅合在一起,它们就会显露出岩石原本具有的坚固性质,再也难以拆分它们。现代建筑中,沙子被再次赋予坚硬的使命。耸立的高楼和不断延伸的地面,让沙子重返岩石的命运。
沙子虽小,却并不简单。它们也许是一颗颗储存着密码的种子,大山的密码,岩石的密码,地球内部岩浆的密码。研究一粒沙子,也许能解开岩石的秘密、自然演化的历史信息和地球的前世今生。沙子一路来到世上,为了自保,它解除了包裹在自己身上的一层层关系,删除了身上一切似是而非的痕迹,带着一粒纯真而细小的内核,经过千辛万苦,从大海里逃生,给这个世界带来遥远时代的信息。
因地球上的物质千差万别,来到海边的沙子也不尽相同,有黄沙、白沙、黑沙、灰沙、泥沙……不同种类的沙子,包含着不同的地质身份和生命历程,而黄沙、金沙代表着地球上绝大多数沙滩的肤色。大海中的很多贝类,死亡后,它们破碎的外壳,也混入沙子队伍,但它们绝非沙子的同类。
大人、小孩,男人、女人,年轻人、老年人;海浪、沙滩、阳光,……人们总是怀着愉快的心情,赤脚奔跑或漫步在沙滩上。孩子们尽情在沙滩里玩耍,挖壕沟、垒城堡、追沙蟹、捉泥鱼,或放风筝、洗沙浴、筑沙雕、在沙地上打滚……涨潮、退潮,早潮、晚潮,海水每天循环往复地抚摸和清洗着沙滩上的沙子。是大海后悔把沙子奉献给陆地,仍想着把它带回大海,还是来自海中的沙子,仍眷恋着大海,每天须与海浪温存一番,才不忘自己的身份和使命?
沙滩上的沙子,来自大海的精灵。
沙漠中的沙子,因远离大海,缺少水的滋润,显得干燥、粗粝和炙热。它们居无定所,随风迁徙,所到之处,毁灭田野,掩埋家园,特别是遮天蔽日的沙尘暴,所过之处,使土地寸草不生,满目疮痍。而海边的沙子,经历了大海千万年的荡涤和淘洗,它们的身上带着纯净、豁达和浪漫的因子,与岛上的风景和大海相映成趣,融为一体。无论是白天还是傍晚,在沙滩上悠闲地散步,看着海浪在沙滩进退,海风吹拂衣衫,昂首远眺海天,蔚蓝而纯净,寥廓而宁静,感受这样的画面,无论如何都是人生的一种幸福和美的享受。
【泥涂】
泥涂的分界,很难说得清。因为它介于海与岸之间,涨潮的时候,海水将泥涂淹没,这里俨然成为一片海域;退潮的时候,这里便露出一片湿漉漉的滩涂,虽然有些坑洼的地方,还残留着海水,但上面是可以让人行走、活动的,像一片种植稻谷的水田。
正因如此,泥涂犹如大海和陆地的必争之地,抑或是双方的秘密联络点。海水每天来来去去,似乎想放手又舍不得,坚持着长期的拉锯战。而那些生活在海边、需要海泥来隐藏自己的贝类和具有两栖功能的小鱼小蟹,靠着海水定期送达的饵料和容易挖掘的四通八达的坑道,在这里逍遥自在。泥涂也成了海边的人们不必耕种、一年四季都可获取的野生田园。这里有着钻入泥浆里,需用手探摸才能找得到的蛏子、泥螺、海瓜子、蛤蜊等海生贝类,还有会飞翔的滩涂鱼、善于打洞的旁元蟹、挥舞鲜红大螯的招潮蟹等小鱼小蟹,有时甚至还能捡到因为贪玩而来不及撤退、滞留泥涂的玉秃鱼、鳗鱼等海味。
海泥的土质因所处位置和形成时间的差异,也有硬有软。因泥沙沉积,滩涂不断生长出来,渐渐远离海岸的滩涂就变硬了,而每天仍会被涨潮的海水淹没的滩涂则是软的。而“软”的滩涂,就像跨入烂泥塘,几个来回,就把海泥踩得稀烂,而下一波的海潮,又会把泥涂的“发辫”梳理得整整齐齐。令人奇怪的是,这里天天浸没海水,但泥涂表面几十公分的湿泥下,却都是可以立脚的硬实土层,人行其上,不会如沼泽般陷进去。
地球上的早期生命,都是从海里孕育,然后爬过泥涂,登上陆地;后来有些动物又从陆地经过泥涂,重新返回海洋。泥涂是两栖生物进出海洋的最自然过渡带,是陆地和海洋的共同边沿。泥巴与海水的搅和,模糊了海与陆的界限,模糊了人与鱼所扮演的各自角色,让天地万物重回混沌的境界。
泥土是人类生存不可或缺的东西。几千年来,人类一直匍匐于泥土之上,终生与泥土为伍,视泥土为衣食父母。但是,随着城市化的进程,人们的皮肤与泥土的距离越来越远。这种地球上最原始也是最丰富的物质,看起来非常卑微,但人类无时无刻不在利用着它,拥抱着它。
凡陆上的土地,大都用来开垦种植,但泥涂里的海泥,因为带着盐分,不适合农作物的生长。但泥涂自有其特殊的作用。它就像一方天然的田园,海边的人们不用耕种,不要照料,只要有空往泥涂里摸一摸,搜一搜,就能获取美味的海味;人们还利用海泥来晒盐。海泥因长期的海水浸泡,盐分大量潴积,于是人们刮泥淋卤,煮海制盐,后来又有人发明了板晒。一担担灰黑的海泥,经人们淋卤过滤后,在盐板上让海泥现身为一粒粒白花花的盐粒。
过去的孩子,大都玩过尿泥。但这种原始的嬉戏,早已远离人们的生活,而玩海泥正好满足人们体验昔日孩童时代的天真与野性。抹上一层泥,在泥里打滚、摔跤,推着滑泥小船,一脚撑地飞快滑行,一本正经的人们终于在海边疯狂了一会,即使矜持的美女,也忍不住跳入泥海,毫无顾忌地让美丽的肌肤亲吻海泥,并自豪地宣称“我是泥人”,“我为泥狂”。
人们还在海泥中发现了它的药用价值。据说,海泥中含有多种有益于人体健康的矿物质和微量元素。海边的泥涂,成为人们休闲、养生、娱乐的独特资源。有些地方利用独特的自然条件,设立了泥疗保健和海泥养生项目,吸引人们回归自然。假如你有机会来到海边,在身上抹上一层海泥,晾晒在海涂边,或者在滩涂滑泥、拾贝或者打泥仗自嗨,都能收获一份特殊的快乐。
泥涂中的海泥,主要由大量的泥沙组成。这些泥沙是大陆的河流裹挟而来,然后从出海口冲入大海。泥沙的沉积,使岛屿的边缘不断扩大,泥沙为海岛开疆拓土,建立了不朽功勋。
在海边,因为长年风浪的缘故,发生在它周边的事,大都已荡涤无存;只有泥涂中还会保存着一些历史的信息,特别是一些有关航海的信息。一些渔夫出海打鱼,推着船,从这里下海;捕鱼归来,他们趁着潮水,把船抛在泥涂。一些行驶多年,已经破烂不堪的小船,驶上泥涂后,也许就永久停在这里,直到小船解体,船板渐渐没入泥层。一些渔船,遇到了风暴,在顽强的搏斗之后,船被撕裂成了碎片,也会被奔流的海潮推上泥涂。因此,在层层的淤泥中,你会发现一块腐烂的船板,一门生锈的铁锚,一段断裂的缆绳……泥涂里,隐藏着一个个鲜为人知的航海故事。
海泥细腻、爽滑,富有粘稠性。它朴实、温婉、包容,接纳一切,并愿意与你融为一体。海泥上身,我们很快就感受到什么叫“我中有你,你中有我”。在海涂,那些海边的生物们首先找到了栖身之所,然后才是人类的加入。鱼蟹的足迹和人的足迹纠缠在一起。一个在寻找,一个也在寻找,两者之间的共同需求,描绘出一幅幅自然生动的生活场景。退潮以后,海涂又会恢复原先的画面。这些海泥上的痕迹,未必是人与生物想把他们的人生经历留给自然或者后辈看的,而是为了各自的生存在奔波途中,遗落在海泥中的喧嚣与躁动的结果。
大海背景的衬托和视觉焦距的改变,让我读出了海泥中满目疮痍与海晏河清的交替轮回的历史真相,读出了海泥仁厚豁达的内心独白。海泥的本质是潮湿、弯曲和中庸的,海泥里蓄满了海洋沉浮的生存哲理。它以柔软、包容的胸怀,消解一切刚性的碰撞;让一切射线都失去光芒,让一切线条都思考弯曲的可能。每一处泥涂都似一个开放的容器,它等待岁月的沉淀发酵。
泥涂不断向大海延伸,岛屿的面积也随之扩大。前面的泥涂被更外层的海涂逐渐包围、替代,接着,又有新的泥涂从海的口中吞吐出来。旧的泥涂,按自然的年轮,决定着它们被陆地接纳的进程。失去了海的照应,泥涂的泥,逐渐硬化,失去盐分,变成可以种植的田地;一些海生的动物,也逐渐转移阵地,它们的家园,必须建造在海的边缘,这是它们的生存法则。退化的泥涂上,有一些陆生的植物逐渐生长出来,野花在田野里开始摇曳。看来,从“沧海”变为“桑田”的过程,并非人们想象的那么遥远。
【身边的海】
生活在岛上,让我感受最亲切的事物,无非是海。近在身边的海,一俯身,就可以触摸到。你有时感到非常不可思议,这么大的一个海,居然就在我身边,一伸手,就能触摸到它的身体,这个连着四大洋的庞大的身躯,就在我的身边,我的手能感受到它的柔滑的肌体和温润的体温。我有时在想,当我的手指一触碰到海水,肯定瞬间传递到太平洋、大西洋、非洲那边的海水去了,它知道了在中国东海的一个岛屿边上,有一个痴情的人,抚摸了一下它的身体,这是多么的神奇啊。
我曾扪心自问,自己对海的喜爱,是否是一时矫情?其实不然。这种情感也许是与生俱来的,也许是几十年生活的积淀。小时候,海就是家园中的一个生活场所,没什么特别的,孩子们一天到晚在海边玩耍。在布满一个个小洞的滩涂上抓招潮蟹、捉弹涂鱼;在湿漉漉泥泞的海涂中摸蛤蜊、捏泥螺;在海边的修船场转悠,捡拾些柴禾、烂铁;一天下来,个个成了泥猴,背上晒出一层盐花,于是,一转身就去海里扑腾一下,机帆船驶过激起的海浪常常把孩子们一个个掀翻。
工作后,离开了海岸,但是每当回到海边,看到大海,就像看到了久别的亲人或老朋友似的,会产生一种莫名的兴奋,真想跑过去跟它来个拥抱,然后再聊上一晚。如若夏天,一踏入海滩,就非要在海水里泡一泡,游一游不可。从沙滩微微的斜坡一步步走入海里,当海水慢慢地从小腿漫到腹部胸前,身体感受到被一种亲切、温润而涌动的东西所包围,如女性爽滑的躯体,但分明又含有一种托举的神力。眼前涌动的海浪不时亲吻着自己的脸,赤裸的身体仿佛睡在海的宽大柔软的摇篮里。
但即使不能下海,在海边走走,看看开阔的海面,吹吹海风,感受一下海浪涌动的景象,也有一种特别的滋味。若那天天空风和日丽,海面平静如砥,你的心情会特别开朗、舒畅;看看周围的环境,干净的蓝天、开阔的海面、细软的沙滩、赤裸的礁石,几乎全是纯自然的物体,你的心情会像这里的空气一样清新,红尘中的烦恼几乎可以抛之脑后。你可以蹲下俯身看看自己的脚边,海浪的微波温和而有节制地在沙滩边沿漫过来又退回去,一次次小心翼翼地重复着相同的动作,如一只温顺的动物依偎在你脚边。但倘若一不在意,海水已漫过你曾驻足的地方,悄然推进了半个沙滩。
尽管大部分时候,身边的海显得平易近人,亲和温顺;但是,海毕竟是个庞然大物,它在地球上已经生活得很久了,它深不可测,性格复杂,当它被风的邪魔控制的时候,它会六亲不认,一下子改变了它那温和的面貌,露出了妖魔似的狰狞的獠牙。让人感到既陌生又可怕。它会让海的身子直立起来,排山倒海般向海岸猛扑;它会毫无顾忌、全无怜悯之心,将海面上的航行的船只,将海岸边的树木、房屋、海滩统统摧毁。它力大无比,没有什么力量能与之抗衡;它所过之处,到处是破碎的船板、倒塌的房屋、连根拔起的树木……那一片狼藉的场景似乎比一场战争更惨烈。这让我看到了一个自然巨人多面性、复杂性特征,其内在的情感、思想、性格,远非我们人类所能了解、把握的,更别说进入它的内心世界。它永远不会远离我们,每天就在我们身边,平时也遵循着自然法则,不会一下子乱来,有规律地循环着潮涨潮落,所以我们能接近它,利用它,喜爱它。但你千万别忘了它是一匹神性的烈马,一位主宰着地球的霸主,一旦它的脾气上来,谁都无法驾驭它、控制它。所以,我们对海除了喜欢它、爱护它,还须献上我们的一份敬畏之心,因为它是属于大自然的,来自上苍的。
我依然对海怀着特殊的情感。在岛屿与岛屿之间,我无数次地乘船经过附近的海面;我也乘着航船远涉过海水由蔚蓝到漆黑的大洋,到达更远的彼岸。每当此时,我都会久久地伫立在船首或者船舷边,看船头激起的浪花,看船尾螺旋桨打出的一条白色的泡沫带。我会好奇地追问身边一朵小小的浪花,你从哪里来,又往哪里去?远望海面,大海看起来似乎并不是水平的,而是一个无比巨大的倾斜的面,看着这个似乎覆盖了我目力所及的整个表面的海,我想,在这个星球上能与海正面相对的唯有天空而已;眺望遥远的海面,觉得它更像一块由不同蓝绿色带组合而成的巨大透明的玻璃体,这个晶体因波浪的曲线并不平整,好像是在波动又像是静止的。我还猜想那个遥远的彼岸会是怎样的一种曲线,在这个荒芜原始、人迹罕至的空间,不知发生过多少无人知晓的奇闻轶事,又有多少仙人在海面上御风而行,在人间和天宫之间上下奔波。看着眼前纯然一色的单调和纯净,你觉得这个世上没有什么比它能更持久地保持着原生态,因为谁也别想改变它。
我相信,我这一生生在海边,长在海边,这是一种上天注定的缘分;我走不出海,海也走不出我。我会依然这样走下去,与海不离不弃。虽然我现在不能天天依恋在海边,但内心却已有一个海。我也会经常来看海,谁也别想阻止我,即使到了生命终结,我也愿复归大海。也许,这只是我的一厢情愿而已。因为我在大海面前,即使能变成一条鱼,也无非沧海一粟,怎能与博大、浩淼的大海相提并论。我之所以心中有个海,不愿远离海,只想从大海那里享受一份大海给予的单纯与孤独。大海永远是孤独的,在众多的海岸边,礁石、崖壁、沙滩,面对着大海,看日出日落,全是大漠孤烟、长河落日那般古老、荒凉的景致,一个人静静坐于礁石,或漫步于沙滩,似乎融入到这种天老地荒的境界中,感受到从未有过的清净与孤独,心灵任波浪起伏荡涤,似乎要将自己的五脏六腑都交给它清洗干净,让自己的内心空荡荡的如这碧海蓝天,这是怎样的一种崇高享受。
我还以为,荒凉、纯净的美是自然界一种美的极致。就如一望无际的大漠、寸草不生的戈壁、冰天雪地的极地,都给人一种撼人心魄的荒凉之美、持久而永恒的自然之美。
大海无疑是美的。世上的很多所谓的“美景”,不是人为造作,就是昙花一现。而大海的美不是。大海的美,除了给人以纯净、浩淼、荒凉和永恒的悲情感受外,还多了一份动荡、往复的神秘之美。大自然的荒凉,往往是一种定格无声的永恒,但大海却以骚动不安、动荡变幻而达到永恒。所以,当你注视着大海时,大海的波浪和涛声会带着你的心灵走出芜杂的世界,在它的涌动、撞击和喧响中,让你的心灵接受洗礼,让你的心智得以升华。白天,日出或者日落的时候,覆盖在海面上的绚烂阳光,随着潮水起伏涌动,波浪染红耀金,熠熠生辉;夜晚,月色朗照,静影沉璧,海面银辉闪烁,纯然一色,仿佛又进入了童话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