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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群岛散文}风台

                                                         [群岛散文}风台
 
                                                               鄞珊
 
 
风中生存
 
对于外公死于一场台风的我家来说,台风是一个结,外公是母亲口中一个遗憾终身的名字。
在我们这些卑微如蝼蚁的众生,台风更像是我们逃不过的锤,不管愿不愿意,我们必须迎向它,接受它的捶打。我们就在“台风”这顶帽子下生活,自然被它渗透着。
台风不时嵌入沿海人民的生活链条里,每年漫长的夏天直至秋天,都会被台风拥抱上若干回,每一次风里雨里的浸泡,知道它就像身体的患疾,与身体相伴相随,需要面对再难再苦也只有迎上去,或许这是大自然对人们的锻造,不屈不挠的沿海人民,就是在它的锤炼下顽强生存。
所以觉得广州的台风有些大惊小怪,虚张声势。要知道,离海那么远(南沙除外)的广州,台风登陆广州市区之后的风力几乎不被沿海人民看做是台风了。
我在台风里出生——我妈怀我的时候,适逢潮汕百年一遇的大台风:7·28台风,提起这个台风,潮汕人至今还心有余悸。大台风横扫之际,海水倒灌,大地的惨状堪称末日,死亡的人数在潮汕地方志均有记载。我是在这场大台风之后出生的,我妈在这场大台风中腆着大肚子奔波,家里的墙坍塌,雨水漫漶,必须赶紧搬离踏屋,一个孕妇偕老携幼,在风雨中搬离塌屋。
过后,才知道周遭均受灾严重,损失惨重。很多家庭都死了人,被砸死砸伤的,被淹死的,触电死的……那些尸体,和风雨过后自觉搬运尸体的好心人……我妈和外婆说起来唏嘘不已。从塌屋出来,路没了,电线错综交缠,不断有“轰隆”声,又是什么建筑物倒下了。过后才心有余悸,满地都积水,哪一根电线绊倒都有可能触电死去,哪一处残墙倒塌都有可能被压在下面。
夏季的台风隔三差五不间断,我们必须在台风里生存。
鸿蒙初开,我就知道台风这匹野马的存在。
在台风中,家人上上下下忙碌,恨手脚不够用之际,我们这些小屁孩的身体就显得多余,即使还未懂事,可知道家里已经深陷困顿之中,那种无能为力之负疚,与生俱来的。奔波上阁楼的父母亲,边喊着:“天窗被掀开了——”我看到天窗上的风雨滚滚,父母赶紧冒雨上屋顶。客厅已经堆满了楼上撤下来的物品,房间和床铺都堆满。风声雨声,因着树木和屋顶、水槽而更像大合唱,雨水顺着水槽淋漓往下,关紧了的天窗也关不住着疯狂的雨水,水槽汇集各路雨水,顺着裸露的水道流出后院,“哗啦啦”的声音奔腾着,不亚于溪流。后院锅碗瓢盆一切都在雨水中作响。
台风深入我们的生活,或者说我们浸淫于台风中,仅仅这个立身的瓦房——我们全副家当的房子,它的存在得看着台风的脸色,需要我们竭尽全力的抗衡。
哪怕到了今天,我依然需要看着大自然这位天公的眼色而决定我们的生活。
 
风台来了
 
自古以来,我们就叫它为“风台”,而不是“台风”,“台”为阴平。据《重修台湾县志》载:“飓之甚者曰台。飓倏发倏止,台常连日夜。飓骤而祸轻,台缓而祸久”。
繁体字的“台”左旁为“风”,右边加“台”,更能生动地表现它的迹象。
每一个台风,更像一队军团,浩浩荡荡。这么一支破坏性强的军旅,每每都是先声夺人,还未来临之际已经让我们如临大敌,加紧防备。
“做风台了”“风台来了”是潮汕当地人的口语。
每个台风,它就是一匹野兽,血盆大口,身体庞大,尾巴有时长有时短。看多了,我都懂得它有“风头”“风尾”,“风围”覆盖之内的“身”。
我外婆积累了丰富的知识,看天!这是沿海人民自觉学会的本事。
傍晚时分,西北边显出红彤彤的云彩,漂亮得近乎诡异。外婆喃喃道:接下来会有风台的。
我抬起头看着她那张陷入沉思的刻满年轮的脸,风台这怪兽已经潜藏于遥远的天边,但它的潜伏已经被外婆发现了端倪了。
开始读出天空深藏的预谋之后,外婆每天会站在门口,对着天空,继续她的观察。
天空,是我们需要用尽毕生精力去学习,用一辈子与之深情对望的家乡。
邻居永叔凭着他走南闯北的资历和见识,对台风的话题开了个头,他咳了一声:又有台风了。
像是喃喃自语,又像是与众邻居把话。
随即阿七婶接住了话题:“是啊,看那一块块断虹的紫红!”
和者众,外婆和一众邻居开始街上的分析讨论会,听听,她一下子就下了结论:“紫红还低了些,看这西北肚的云,风台还早了点,这个要到(这里)还得几天。”
在他们的谈论中,台风距本地的距离不是用公里来计算的,而是用“天”,他们能抵达的距离不外是双脚,走一个钟头或半天一天的时间。风台还有多久登陆,是否会正面袭击,这些均在天空和歪歪曲曲的云层中写着,只要你们活成爷爷奶奶的辈分,也便就有了发言权。
邻居们的判断从没失误过,这便是广播里天气预报未抵达时的“未雨绸缪”,从开始发现云层的异常,距离登陆的台风经常还能有十天半个月的时间,这样的预警很重要。若做蜂窝煤,从扒河泥、碎煤炭、和煤炭,印蜂窝煤,晒干……这一系列的操作,需要好几天,任何一个环节中插入雨水都麻烦,何况是台风,家里有可能断炊了。
在诸事均靠原始方式的时代,能提前十天半月判断出台风的到来,对于小镇的居民很重要,对周边农民来说更是生息相关。提前收割水稻、做好农作物收整囤放挪移等,才能确保没有损失或是把损失降到最低限度。外婆娘家有田地,这是他们家养成的生存技能,读懂了天空的迹象,才能安顿一切,田里的庄稼蔬菜棚屋要处理,还有鱼塘,鸭子,放莲……说到鸭子,牧鸭的农民更需对气象敏感,“春江水暖鸭先知”,放鸭子的人经常把鸭子放到很远的溪流上去,三几天甚至半个月不回来。可是台风来临之际,他们会自觉把几百只鸭子给带了回来,不管去的地方有多远,他们的鸭子“扑腾扑腾”地凑在台风来临之前回到家里,显得特别热闹,给即将到来的台风造着更大的声势。
风台未至,家禽家畜的声势先张扬,它们从大自然中被牵回,圈住,它们叫嚷着抗议着,它们大声高叫着自己的声线,以不同的音色和音量以示它们的活力,屋里热闹纷呈,空间逼仄无处转身,此起彼伏的声音都被圈在破屋里。台风在它们这里,倒有一种突然涌动的喜庆之感。我们在这关不住的声音杂烩中生出莫名的兴奋,这兴奋跟人们的恐惧不般配,我们只有努力不让它的喜气冒出来,在心里随着鸭子狮头鹅和鸡群的叫声起伏着。
预测了台风的来临,渔船都提早归航,船都靠岸停泊在内海湾,卸好桅杆等物,船板拴紧绑好。渔民们互相协助,把所有的船只都拴好成一整体,一个渔村,一个渔港,都是生死与共。
街上穿过的风开始显得有点异常,平常的风悠闲而凉爽,此时的风像是风尘仆仆,毕竟它是从遥远的太平洋跨越而来。
人生地不熟,它一开始还不敢张扬,带着张望的慌张神色,悄悄地潜入了陆地。我们已经把溪边的鸡群赶回了家,用鸡笼圈住。店铺撑开的竹帆棚,一一被收陇,不见了溪里面围栏搭起的寮和小货船。家家户户已经趁风台庞大的身子横扫之前,加固着自家的房屋和物品。
沿海地区重男轻女的人文,自有其原因,凭着力气与自然抗衡的时代,男人永远担当着女人无法抵达的一切。
父亲是家里唯一的男丁,在工厂里也是负责人,工厂里的事特别是遇到风台更需要他临在指挥,马虎不得。风台这怪物,有时似猛虎下山的呼啸,一蹦一跳,猛力掀开拔起,又顶又撞,打漩横扫。我看《水浒传》的景阳冈武松打虎,怀疑风台就是那景阳冈幻化的无形猛虎。
父亲的神经绷得紧,“家”和“厂”两个重要的点把他整个人拉成一根紧张的弦,如临大敌,风台是真的大敌,我是在父亲的神色里读到了紧张,我心里便滋生出恐惧。
已经确定风台来了,它最终在天气预报这个大喇叭里以紧张的旋律奏出。
大家斗志昂扬,单位的男工人,一个个斗志昂扬,在工厂进进出出忙乎,工厂已经停工,女工们可以回家,男工分组分批确保日夜的轮转,他们个个懂得加固工厂、房屋的传统工夫。大绳子、铁钩等工具从仓库搬出来,几个人分工合作,地上各个点的拴,是一直固定在那里的,现在需要铁钩套上,再把绳子紧紧圈住厂里的竹棚,绕上工厂的棚顶,前后拴紧,一根、两根、三根……直到把整个厂五花大绑起来
这是厂的外部防固,内部的物资,棉花等物品往高处搬,那些棉花一摞一摞的,被重重叠叠堆上高的位置。女工们在停工之后都已经把机台、机梭等物品拆好分工好,按她们的责任范围安置好。现在男工人需要特别电闸开关,简陋的电线设备,大的机械卸下电机设备,泻出机油,年轻力壮的后生仔负责搬到安全地带,防止入水。
“这是关系工厂和工人生命财产的安全,每个人都必须重视,防台风,抗击台风”,广播重复地播放着同样的警示话语,让人的紧张一阵又一阵地往恐惧的台风冲去。
广播几乎是在我的血液里流动,那些空气、风,一直融化在我的血液里。它们不断循环着,某个时刻,在时间的风化中不经意又被我辨认出来。
而我莫名的兴奋蠢动。
我可以跑去工厂找父亲。一路上,家家户户都是全家出动,搬梯子,上屋顶,拉绳子……热闹的情景,每家的人都出来亮相了。我不断地遇到我的同学,男同学阿兵正帮父亲扶着梯子;女同学阿红正帮家里拉帆布,看到微笑着算是打了个招呼。
父亲厂大门大开着,工人们在忙碌。
我没看到我父亲。几位叔叔瞅了我一眼,蹲在办公室门口的木工伯,站起来,朝我说:“你爸在后巷子呢!”
我往后巷跑,巷子里热闹着,有的在墙上,他们正喊着,接应着绳子,我看到我爸就在那棚顶上。看到我,他恼怒了,大声吼:“你来干什么!”
我赶紧缩回身子,这偌大的工厂有好多可玩的。趁他们在忙,风台还没到,这是我的自由时间。
外婆、我妈在家里忙碌地防范风台,她们还没发现少了我一个。而工厂里的工人们,也不在乎多了我这半个。
 
风台中
 
我不敢在厂里逗留太久,师傅们警告着我:别靠近机器,别靠近电线,有电。
工厂溜达得差不多了,我就得回家了。
我逗留的分寸一直拿捏得好,在存在与挨骂之间便需折回去。
我觉得我更像是上级领导。来巡视一番之后,随即走人,赶在风台那怪兽到来之前。
回程的路上,没有来时那么热闹了,各家已经做好了外面的防备,关好门窗。稀疏的行人让我的步履也加快了。我有着风台即至的恐逼感。
微微的雨水凌乱飘撒了下来,伴随着笔直的风,如线的风串着着些微水珠,像是给人某种假象,告诉你它很温柔。风带动后面更大的风,风台开始铺张它烟波辽阔的领域,一阵阵卷上来,大海的波涛在它那里翻卷。
我已经到家了。我妈问:“见到你爸了?”好像是她委派我去探望的。不过我很乐意告诉她我的见闻。“他还在忙碌,基本上好了。”
我对厂里的事儿可熟悉了,平时都嫌我碍事,可最终他们也来问我,好像已经默认了我侦探的角色。
风雨渐渐硬起来,风台已经摸熟了陆地的情况,开始探出它的爪牙。我们的屋子已经牢牢捆绑好了,大麻绳从屋后绕到屋前,牢牢地拴在地上的铁钩上。整条街都是这样打结般的打包。父亲会抽空回来看看家里是否欠缺了某个环节,或是遗漏了某些需巩固的部位。
我一直担心那阁楼,摇摇晃晃,好像不小心就要散架了,一百年了说不定什么时间就会坍塌。我爸也请人家来看屋梁,后来还专门加固了,花了不少钱。
现在,街上行人甚少,都是急匆匆,我们家临街的门板,都已经“焊死”了,天窗也管好,后院的窗户也勉强拉进关合里,下水道的流水开始从天囱汇集而下,有树叶飘在上面,还带着小树枝。树枝卡在道口,我帮它顺了一下角度,它随即顺流而出,流向屋外,汇集在后面工厂的大水沟里。后面工厂有工人清理下水沟的树枝,说是下水沟,并不封闭,风扫落叶,满地都是枝叶,掉沟里的不少,这种清理必须时时搞的。
雨中的“呼呼”风声,是台风的骨——它们来了。而我们已经关闭在自家密封的屋子里。
屋里,我们奔忙着照看各种东西,我们拥挤的物品,还需不断挪动,以避开某些突然泄漏下来的雨水。鸡笼里的鸡群一直在拥挤中叫嚷着抗议着。
屋外,风雨横虐恣肆。风声雨声拼命打击着屋顶,这些老旧的瓦房屋,每逢这样的敲打声总是让人提心吊胆,烂瓦被掀开是很常见的,即使做了多少防备工作,依然挡不住台风的力量。
下水道接纳着天囱直泄下来的风水,声势汹涌,外婆和母亲在忙碌,我需要她们的命令,按需要递过工具或是跑去按指令做事。
“去前面吧!”
接到外婆这样的指令,我们都在前面厅里的椅子上找位置,屁股沾一下地方,这些地方都堆满了家里的东西。所有物品都被打乱,需要安全地带——这安全地带便是绝不受雨水的沾染。蚊帐棉被棉衣这些东西浸湿了皆无可救药。
风雨敲打着门板,敲打着屋顶。门是紧闭的,只有父亲突然从外面回来,门才艰难地开了,他的身影裹挟着风险,只一闪,便赶紧关闭,把那些趁机侵入的雨水关在外面。
外面,风雨飘摇,我的灵魂也跌跌撞撞,从那个屋里突然撞入此刻的时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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